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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军攻城!将士们顶住!天佑大凉!天佑陇安!”
万众呼喝盖住了惊天鼙鼓,穿透阴沉暮色。广袤原野的沙尘气, 连日累积的血腥气, 尸体腐败的气息, 结成有形有质的利刃直刮脸面,雾般迷茫,血般粘腻,金属般冷硬寒凉。李重耳紧咬牙关, 圆睁双眼, 凛然屹立城门内,右手按在腰间,按住镶金嵌玉的剑柄、层层扎紧的铁甲,按住盛载了两枚香瓶的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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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乍明乍昧, 狂风尖啸,黄沙四合。滚滚浓云如万丈高楼矗立, 联结天地, 汹汹然碾压凡间。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依稀有光影碎屑飘散, 似砂砾, 似飞雪,似白雾,似血滴。
鼙鼓惊天, 铁蹄动地, 千军万马奔驰而来, 林立的刀枪锋芒闪烁, 一片片刺痛双眸。风烟愈乱,黑暗愈浓,身体陷入无边无际的空洞,拼命拔足,却只是挪不动脚步。
莲生挥枪纵马,在漫漫沙场上寻找一个身影。四周大地震动,敌军已经驰近,浓烈的血腥气随着狂风席卷而来,而城池,将士,粮草,兵马,都不知去了哪里,茫茫虚空中只剩下莲生急切的呼唤,回荡着一重重混乱的回响:
“李重耳!李重耳!你在哪里?”
眼前电光一闪,照亮天穹大地,滚滚惊雷随之袭来,蓦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遮蔽天日,严严密密地笼罩她,袭向她,暴烈的咆哮响彻天际:
“孽障,哪里逃!”
一片天旋地转,连手中武器,胯-下骏马都已不见,天地间只剩下莲生一个人,纤细的腿脚,娇弱的女身,拼尽全力疾步奔逃。靛蓝光芒刺目,寒气射透云天,一条肌肉虬结的手臂穿破云层,巨掌箕张,将莲生整个人捏在手中。
“受死吧,孽障!红尘不该有你,一切都是徒劳!”
全身剧痛,动弹不得,再怎样奋力挣扎都无法脱身,耳边只听得那一声声咆哮带着阴沉的冷笑。黑暗中一道电光闪过,伴随着撕裂天际的雷鸣,莲生清楚地看到一张靛蓝的脸,鼓突的双目圆睁,獠牙支在唇外,一缕缕红发飞扬云雾中……
耳边越来越响,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痛……
一阵剧烈的抽搐,莲生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身汗水几乎将薄衾浸透,寒风彻骨,整个身心冻结成冰。
是梦。
眼前电闪雷鸣仍在,震得莲生疑幻疑真。惊疑不定地揉揉双眼,只听得草庐外的喧哗一阵紧似一阵,呼喝声,哭叫声,隐隐传来。蓦然翻身坐起,凝神细听,竟似是来自辛不离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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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辛家小院,早已没了平日的温馨幽静。
门里门外,被一群家丁塞得满满当当,棍棒与铁铲横空飞舞,哭叫声呵斥声响成一团。辛家长兄与二兄去年冬天被征去服徭役,在宫城内修筑新建的雅南殿,整个冬天不在家中,唯有辛不离照顾着病父弱母。此时辛照卧床不起,辛陈氏跪倒在门口,无助地又哭又叫:“不要拆我们的屋子啊,有话好好说,求求你,求求你!……”
庭院正中,站着个方颌长须的中年人,看打扮是个管家。
“东家对你们辛家已是仁至义尽,两年时间,只借不还,只怕再没第二个东家能如此宽容了吧。”语声缓慢,面上也堆满笑意,却令人感觉彻骨的冰冷:“眼下连本带利,还剩九吊没还清,以你家这境况,就算砸锅卖铁,这一辈子也是没指望还上啦。这块地已经归我们东家所有,今日大吉之日,东家下令,马上拆房平地,另有用场!”
“黎管事,再宽限几天吧!原本约定是开春前还上就行,钱已经筹得差不多了,过几天一定还上……”辛陈氏不顾辛不离的拦阻,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向黎管事连连磕头,滚滚老泪,横流满面:“我家媳妇马上就要生了,这时候撵在露天地里,就是母子二条人命!求求你了,求求你!”
“开春前?后天就是三月,还不算开春了吗?”那黎管事淡淡冷笑:“苦水井地价疯涨,三月之后还不知是什么境况,你们是觉得奇货可居,想赖下这块地?地契在东家手里,想跟我们玩这个,可是打错了算盘。”
“是你们觉得奇货可居吧?”辛不离用力拉扯母亲起身,牙关紧咬,瞪视黎管事的双眼都已经发红:“约定了开春还债,无论如何也应当宽限到三月吧,这时候便来拆房平地,是见地价疯涨,红了眼吗?”
黎管事目光缓缓移动,冰冷地打量他。“二月与三月,有何差别?后天便是三月,命你马上还钱,怎样,九吊,拿来?”
寒风凛冽,吹拂辛不离的头脸,一阵阵如刀割般痛,极寒极冷的痛。
这心里也是一片漆黑冰凉,比夜还要黑,比冰还要凉。
生为贱民,纵是大好男儿,志向高远,在这残酷的红尘中也寻不到一条生路。徒有一手精妙医术,徒有满腔正气仁心,不但不能悬壶济世,甚至救不到自己家人。半年来天灾人祸,各方压力交迫,这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努力承担了一个壮年人才能肩负的重担,孰料世道将人愈逼愈紧,已经逼至深渊边缘。
原本与莲生欢天喜地地想着,苦水井变成了甜水井,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谁料到苦水变甜,地价飞涨,这好处却完全与他们无关。辛家贫寒,无处筹款治病,唯有借乔府的高利贷,原本也不过就是二十吊,结果驴打滚地利上加利,两年时间,越还越多,莲生早已帮着他们将本金二十吊还完,利息又还了二十吊,如今竟然还欠了九吊。眼下乔家定然是看着苦水井地价飞涨,起下了将这块地据为己有的心思,迫不及待地来拆房平地,全不顾辛家一家十几口人,被迫离开这立足之地,难道要去城外山洞里栖身?
众生皆苦,贱民最苦,生来凄苦便一世凄苦,只会越来越苦……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那么多废话。”黎管事看着辛家几口人哭着抱作一团,非但没有同情之意,反而神色更加厌倦,伸长下颌指向左右:“还等什么?拆!”
本已破破烂烂的席棚,在棍棒铁铲飞扬下,瞬间轰然倒塌了一间,泥土烟尘伴着空中席卷的狂风黄沙,腾飞院内院外。辛不离顾不得什么叔嫂避忌,飞奔着背起即将临产的大嫂逃出屋门,险些被梁柱砸倒,二人一齐滚倒在地。辛大嫂肚腹高高隆起,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裹在额头的布帕被狂风吹落,寒气一激,不住呻-吟……
“住手!”
一条人影凌空而至,暮色中直如电光一闪,扑向院中家丁。
一切只在刹那间。家丁们手挥棍棒铁铲,呼喝迎战,却只见眼前一花,早被一条铁腿劈面扫中,一时间哀声四起,人影横飞,棍棒铁铲掉得七零八落,漫天烟尘中,家丁们匍匐于地四下爬走,只剩一个身穿虎皮衣甲的雄壮少年叉腰站在院中。
“这地,还是我们的,闲人勿动!”莲生凛然呼喝:“所有债务,三月之前,必然还清!”
“三月之前?”黎管事仓惶避在院子一角,在家丁们的扶持下,好不容易才站稳,睁大一双细眼,上下打量这陌生少年:“九吊钱,一天时间?”
“当然能!”莲生扶起哀哀呻-吟的辛大嫂,望向黎管事的眼神中,满是怒火熊燃的愤恨:
“明天下午,我们去乔府,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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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深。甘家香堂的门外,莲生仍在焦虑守候,等着甘怀霜见完客人。
半年奋战,努力晋级,攒下的工钱加上分账,已有一笔巨款,就算赔偿那只摔裂的曜变茶碗耗去了二十吊,也仍然足以代辛家还钱。孰料九吊钱送到乔府之后,那账房将算盘拨来拨去,最后伸出两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要莲生再添四吊钱。
莲生急了:“说好了只差九吊,怎么又临时反悔?”
“那是昨天。”账房慢吞吞地开言:“今天已是二十九日,借债在二十八日,新的一个月开始啦,须要补上一个月的利钱。”
莲生握紧双拳,银牙几欲咬碎。
已是最后一天期限,无论能不能还,都要还。莲生手头已无余钱,辛家更是一贫如洗,唯有试试求甘怀霜允准,预支下月工钱。
前面那客人已经耗了一个多时辰,仍在纠缠不休,急得莲生火烧火燎。隔着厚厚棉帘也听到甘怀霜的语声,冰冷得异乎寻常:“……甘家香堂是祖宗的事业,不是养赌徒的地方。”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轻柔而细尖,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笑意。“好姊姊,你是我亲姊姊啊,我流浪街头,你脸上也须不好看。若让我因为还不起债而被赌坊打死,只怕你也没脸面去见老爷子罢。”
“滥赌败家,屡教不改,什么样的下场都是活该。”
“啧啧,好狠心的婆娘,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我可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还记不记得他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放到你手里,要你好好照看我?老爷子尸骨一寒,你就丢下亲弟弟不理会了?”
“我对你的照看,天地可表。”甘怀霜语声凛然,丝毫不为所动:“每月拨付你的例钱堪比王侯,都被你挥霍一空,日日涎着脸来要钱,我如再纵容你,才是害了你!”
男子娇笑两声。“那点钱就把我打发了,也太看不起我甘怀玉了吧。谁不知道你手指缝里稍微抖点下来,就是金山银山?要知道父终子承,自古皆然,这甘家香堂本就应该是我的,起码也该分我一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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