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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琰并不隐瞒,十分自然道:“不错, 都督身边之人正是我一老友之女,前些日子意外走失了,她家人寻了许久十分担忧,不知……怎么就成了都督侍女?”
话中不无试探,可沈慎时刻在注意阿宓动作,发觉她将衣袖攥得更紧,显得很是抵触,又听了这番话,心中对她是李琰派来的猜测已经消下大半。
他直接道:“那想来是世子认错了,天下相似之人不少, 我这侍女带在身边已有半年,且父母俱亡,并非世子所说之人。”
李琰淡淡应了声, 看上去信了,实则双方都明白这话就是假的。
李琰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阿宓的容貌世间少有,两人才见过不久, 又在这游城相遇,怎么可能这么巧就是相似之人。
可阿宓的模样明显不愿意认他, 李琰忍不住猜想, 她是已经忘了自己还是故意如此?这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阿宓是主动离府,说明她无法再忍受待在洛府,他在她眼中与洛城熟识,因此而害怕他把她送回去也不无可能。
那阿宓又是怎么遇见沈慎并成为他身边婢女的?李琰思索间,管事已经招手着人上菜。
浮生楼备受游城达官贵人青睐,堪称一饭千金,今夜显王世子大手笔地包下整座楼,其中必定有当地知府的功劳。周二面无表情地想,余光已经不经意地扫过多处角落,看不出蹊跷,但他相信暗处肯定埋伏了不少人,因为在这浮生楼外,他们的人也同样布置在了周围。
如果要硬拼,显王世子完全不用设下今夜的宴会,正如他们所顾虑的那样,都督也绝不可能明着违逆显王府。
眼下显王世子为主,都督为从。如果世子借身份暗逼都督做什么,到时就落了下风,不如先行下手,打乱对方后招。
“小怜。”周二突然开口,“去为世子斟酒。”
他临时为阿宓诌了一名,却恰巧与阿宓小名一致。就算最初不知是在唤谁,在对上周二目光后阿宓也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连沈慎也对这要求有些意外,阿宓更是怔住,之前那位大人交待的……好像没有这个?
然而此刻没人再会指点她,沈慎不出声,周二又不耐烦催促,“为何还不去?”
众目睽睽下,阿宓无法再坐立不动。她先小小瞟了下左前侧,沈慎也在看她,那深沉的黑眸没来由得就让她镇定了些,持起酒壶慢吞吞走了过去。
酒液凝香,澄黄酒水倒入半杯,李琰忽而开口,“楼中有斟酒侍从,何必劳烦都督身边的人。”
谁看不出来周二是故意为之,他正是因为李琰对阿宓的另眼相待,所以特意让阿宓斟酒。李琰并不在意这别有心机的举动,目光注视着阿宓为自己斟酒的形容,微闪的眸光像不安的小鹿,心中显然正在紧张。
她在害怕什么?怕我还是沈慎?李琰并不曾有过对阿宓的恼意,只觉得她实在惹人怜爱,跟在沈慎身边想必也是不得已。
“已受了世子好意,当然不能再慢待。”沈慎终于开口,他手边的酒盏也满了,但两人都没有要对饮的意思。
反而是周二又笑道:“不如让小怜先代都督敬世子一杯。”
在他的示意下,有人把一杯酒递到阿宓面前。
这本是十分冒犯的举动,一个小小的侍女怎么能代替主人,更别说是给显王世子这等人物敬酒。可李琰看起来不以为忤,他饶有闲心地看着阿宓,好意问道:“可会饮酒?”
阿宓会饮酒,这还是公子曾教她的。但眼下她望着杯中酒水,死去那日被强行灌下毒酒的情形又浮现在脑中,喉间就好像同时辣了起来,顿时生出一种惧意和抵触。
她呆了会儿,小脸泛白的模样可怜极了,李琰放柔声音,“不过问一问,也不会逼迫你,不必害怕。”
他笑道:“你若不会,我便都喝了吧。”
这实在像是色令智昏的样子,昏的对象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管事忍不住低低出声,“世子!”
一个女子而已,怎么能让世子忘了正事!
李琰回眸轻轻瞥了他一眼,霎时令管事失神,心中大震,继而低下了头。他怎么忘了,世子看着好说话,实际说一不二,十分不喜有人忤逆违背他的意思。
也正是这一瞥和回头对着阿宓又恢复温柔的对比让阿宓瞬间恢复神智,她轻轻摇头,掩袖就把酒饮尽。
只是喝得急了,大半都倒在了袖间,也让她呛得咳嗽,面容飞快变成酡红,眼中也因这刺激含了泪意,水光涟涟,不胜娇意。
梨花一枝春带雨,莫不如是。
李琰真心感叹阿宓美貌,因他的身世地位,所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可当真没有哪个能像阿宓这样,从初次见面就抓住了他的心神,并为之念念不忘。
他从未有过这种陌生的感觉,好似从前就熟识此人,一照面就唤醒了曾经的恋念。
他不是个喜欢留遗憾的人,李琰指尖点过阿宓眼角,沾了点点湿意,他正首对沈慎道:“我对这侍女着实喜爱,既然都督领受了我好意,用今夜一宴,加以百金,能换此人否?”
用一个侍女,换沈慎今夜一条命,李琰自觉这筹码已足够多。
周二都没料到不过是让阿宓敬杯酒,就能让世子松口说出这样的话。他没有大喜,反倒疑惑极了,用奇怪的目光看向阿宓,不知这个除了格外漂亮些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小姑娘究竟特殊在哪儿。
管事完全呆在那儿,再度投向阿宓的视线已经不是漠视,而是看红颜祸水的怒意。
什么侯爷所赐,两人都心知肚明就是婉拒的话。
周二不意外都督的决定,如果是他也会拒绝显王世子。送一个侍女没什么,但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送,旁人知道了会如何想?会说沈都督为了保命对显王世子唯命是从,身边人被看上了也毫无异议地双手奉上,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这绝不是什么好名声。先不说其他,留侯听到这个消息能第一个处置了都督。
李琰露出可惜的神情,“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他将手中酒饮尽,神色淡然看着阿宓走回沈慎身边,虽遗憾今日不能带走阿宓,但也不至失望。
只要在沈慎身边,总有能取来的时日。
两人终于对饮了几杯,都是海量,谁也没有因此紊乱思绪。只是酒意上涌不免酣热,李琰着人脱了外裳,雪青色锦袍更衬得他俊雅风流,不似寻常人物。
与之相对,沈慎从始至终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眉眼间始终带着令人不敢接近的冷然,并不像李琰那么放松。
如果说李琰是雅致的青竹,因清风钟爱而格外惬意自然,沈慎便是沉郁的冰雪,从不领受热情。
楼中静立的侍女双颊生晕,目光暗暗在二人之间流连,仿佛不知看哪位更好。
她们看不出平静下的暗潮,周二却时刻不敢放下警惕。终于,他的神经在看到李琰把酒杯捏在手中把玩时绷到了最紧。
碎杯为令?还是洒酒作令?周二古井无波的面容下风云翻涌,大脑飞快转速,思忖对策。
现今自己和都督都没有身体不适的症状,可见没有中招,雅间里也未燃香,李世子会这么轻易就有动作吗?
“世子。”在李琰随意把玩的杯盏差点不小心落地时,沈慎忽然开口,让所有人抬眼望来。
沈慎平静道:“下官突然想起留侯曾交待过的一句话,侯爷让下官转告世子。”
“哦?”李琰很有兴趣的模样,微微倾身,“不知是什么话?”
沈慎对他耳语片刻,回头管事就听见自家世子的笑声,舒朗随性,眼底面对沈慎的寒光也暂时消退了,“得留侯所言,我定要去侯府拜访一番才是,到时都督可定要与我同去。”
沈慎露出不轻不淡的笑意,再度和李琰对饮一杯。
等他们一行人离开浮生楼时,管事还有些反应不及,惊讶张口,“世子,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我自有思量。”
管事仍想着方才李琰面对阿宓的情景,忍不住道:“世子不会是因那洛城之女改的主意吧?”
李琰没因这句堪称质问的话动怒,反而微微笑道:“就算是如此,又如何呢?”
管事哑然无言。
半晌,显王府一行人亦出了浮生楼,上马前李琰抬头看了眼皎洁明月,轻道:“刀虽利,但如果没有使用之人,也不过是把刀而已。”
踩上马镫的瞬间,李琰冷冷想着,最终的敌手,不过留侯一人。
回程中,周二轻声与沈慎询问,“都督早已经想到了今夜如何化解,还是只是……”
如果是为了一时脱身诓骗显王世子,他担心后患更大。
“侯爷确实交待过。”只是那些话他原本并不准备说而已,不过谁也没料到在游城会撞上李琰,沈慎瞥过柔顺坐在身边的阿宓,“回去。”
马车缓缓行驶,周二同样又看了几眼阿宓,心知回郝府后她必定要被都督审问。
他对这小姑娘并无恶感,希望她不要被吓着才是。
果不其然,阿宓跟着回房就被叫到了沈慎面前。他微耷着眼没看她,可安静的环境能让阿宓把心跳声和对方轻叩桌面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去取纸笔。”还是沈慎先指示她,等阿宓准备好就道,“写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给阿宓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他要的,必定是所有事的前因后果,从阿宓真正的身世到如何认识的显王世子,假如其中再有欺骗,阿宓觉得大人肯定会直接把自己丢掉。
微抿了唇,阿宓思索后慢慢提笔,当然不敢再写假话,可也不能说全,最终拣了些重点交待。
沈慎冷目看去,阿宓把洛府和如何认识李琰的过程写了出来,并写道【我不想被送人,所以逃出了府。没有告知所在是不想被送回去,大人莫气,可以罚我,但请不要丢下我。】
这事其实并不怎么值得沈慎生气,他只是意外阿宓竟会认识李琰,这差点打乱了他今夜的计划。
“生母呢?”察觉阿宓没有提过母亲,沈慎问道。
【母亲很早去世,所以不得父亲喜爱。】阿宓尽量言简意赅,以免被看出什么。可她实在太不会隐瞒了,微微闪躲的目光和书写间略有迟疑的停顿,都足够让沈慎注意到她还有些东西没交待。
他心中有所猜测,未交待的部分应该就是想要去京城寻亲的亲人。京中有哪府和一个小小的商户结了亲?沈慎搜遍记忆都没想到,所以料想应该只是寻常人家。
沈慎没有用目光给阿宓施加压力,他淡然注视着案上的纸笔,握住墨笔的手着实小,露出的一截手腕也纤细得不可思议,白得晃人眼。
那截手腕在因紧张而轻轻颤抖,像在等着他的审判,好决定她是生,还是死。
“已经应了,就不会再把你送回。”稍倾,沈慎这么说后,立刻就得到了小姑娘格外感激的目光。那双明眸湿漉漉的,如果他说出的是拒绝的话恐怕当场就能哭出来。
沈慎没怎么接触过这种脆弱的小东西,完全不清楚阿宓这大起大落的情绪。
他哪会知道能够离开洛府和不回到公子身边对阿宓的意义,今夜沈慎当着李琰的面拒绝已经足够让阿宓惊喜了,这时他又十分“宽容”地原谅了阿宓,在阿宓看来他无疑是救下并护着自己的大好人。
大人看来只是个面冷心热之人,阿宓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谢谢大人。】
写下这四字后,阿宓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沈慎,但沈慎不明所以,并没有理会到其中意思,只是轻淡地颔首,示意阿宓出去。
这显然被误会了,只见阿宓明亮的眼眸闪烁了下,丢下笔就高兴地扑了过来,在沈慎还没推开她之际踮脚在那冷硬的棱角软软地亲了一口,十分小心又雀跃的模样。
阿宓隐约已经知道这不是随便能用来感谢别人的方式了,可这时候对着沈慎,她就是想再亲近些。
柔软的手还环在脖间,沈慎终于露出一丝奇怪或惊讶的神色,很不解阿宓为何又做出这种举动,连秦书何时进来的也不知道。
撞见这幅情景,秦书又满脸复杂地退了出去。
阿宓恢复意识的时候胸口很沉,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手往里一摸才知道是那个玉镯。
她没忘记玉镯是娘亲留下的,握住了好一会儿等那冰凉的润感传透双手才松开。
小窗好像没关好,在那儿吱嘎轻晃,惹得她迷迷瞪瞪睁眼,眼皮支开正好瞧见灰蒙蒙的天色,像是将有风雨。
神思恍惚间,她发现这个屋子很陌生,一张小榻一张桌,再加些简单的屋内摆设就没了,干净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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