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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 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 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 不堪一击, 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 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 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 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 应了一声。
却原来, 这位站在田梗上, 发间沾着灰尘, 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这般小的孩子,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她得见壮壮,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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