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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进门的时候, 顺手将牢门从内往外锁住了,不必担心这里说的话会被什么人听到。
对于黄遨的反应, 我虽毫不意外, 好奇心却愈加重起来。
当然,事情须得一件一件问,我并不着急。
“哦?”我笑了笑, “在下一个无名小辈,何德何能, 竟让黄大王如此惦记?”
黄遨道:“天下可易容乱真之人,寥寥无几,又怎会是无名小辈?”
我讶然:“大王早识破了我易容?”
“非也。”黄遨道, “我识破你, 乃是因你身手。”说罢, 他苦笑, “可终究是迟了些。”
“身手?”我仍不解,“我的身手有何破绽?”
“比如你那身法。”黄遨道,“白日潜逃之时, 无论我走得如何缓急曲折, 唯你可一步不落跟着。此乃潜行追踪之术, 须得多年训教, 绝非一个落魄小贼可习得。”
我了然。常言道百密一疏, 我也是过于紧张才露了馅。不过黄遨连逃命的时候也会怀疑身边的人, 警惕之高, 亦乃是我见所未见。
“还有, 便是你与我打斗时的招式。”黄遨道,“我只在一人手上见过。”
我愣了愣。
黄遨注视着我:“是云先生教你的,是么?”
“你认得我祖父?”我紧问道。
“祖父?”黄遨不置可否,苦笑,“云先生说,他是你祖父么?”
我看着他:“你何意?”
黄遨没有回答,却继续道:“若我未猜错,你名霓生,是个女子,今年二十,五岁跟了云先生,是么?”
我狐疑地看着他,知道话已至此,若想从他口中问清实情,则隐瞒无益。
“是又如何?”片刻,我说。
“他不是你祖父。”黄遨长叹一口气,“你祖父乃是楚王刘阖,惠皇帝让位司马氏之后,他在长沙登基称帝,将你的父亲刘琣封为太子。”他看着我,目光明亮,“你是太子的长女,亦是楚王一系留在世间的唯一后人。”
四周倏而寂静。
我看着黄遨,只觉此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是么?”我强自镇定着,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我成了公主?”
黄遨道:“你不曾受封,不过于我而言,仍可称为殿下无误。”
我觉得好笑:“你连我面容都不曾见过便说出这般大话,那刘阖之事我可知道不少,刘琣确有后人,不过是个儿子。”
“这是太子妃卫氏之父,侍中卫伦的主意。”黄遨不紧不慢道,“那时太子多年无所出,深为臣民诟病,太子妃得孕,恰如久旱甘霖,人人皆盼望太子妃诞下皇孙。可惜最终生出来的是个女儿,卫侍中早有准备,当即送去一个男婴,让太子妃身边的宫人换走。”
“掉包皇嗣这般秘辛,竟可为一个水军都督所知。”我说,“卫伦也当真是大胆,全然不怕杀头。”
黄遨面上并无愠色,道:“我本卫氏家生奴仆,当年受卫侍中赏识,脱籍从军。因得立功,我先是在吴郡做水军司马,后天下分崩,我随卫侍中前往楚地投靠,受卫侍中举荐,任东宫卫尉。太子妃生产之后,将你带出宫去的,正是我。”
他目光深邃,“我不必见过你,有那玉珠足矣。那是太子妃自幼佩戴之物,后来便给了你。”
“你又错了。这玉珠的来历我记得清楚,是我到了祖父身边之后,他才给我的。”我说,“还有,我有父有母,当年虽小,那样貌却不曾忘记。”
黄遨颔首:“你父亲手上有一颗痣,平日总在书房不出门;你母亲每日只爱绣花,也哪里都不去,你跟着他们,连大门也不曾出过,是么?”
我一愣。
“你还有个外祖父,”黄遨继续道,“虽住在一处,却只是偶尔来看一看。他须发皆白,体态肥胖,甚是富贵。每次来,都是问问你近日起居之事便走。我可曾说错?”
我看着他,心像是被什么戳中。
我想反驳,但发现他说的分毫不差。当年我和父母及外祖父生活的日子,虽只有寥寥些许记忆,但确是黄遨所说的模样。
黄遨似乎对我这般反应毫不诧异,语气缓下,道:“你毕竟是卫侍中的外孙女。他原本想将你丢弃,但终归下不去手,便收在了一处私宅中抚养。此事乃是绝密,知道的人,除了卫侍中和我,便只有云先生。”
听到祖父的名字,我猛然抬眼。
“我祖父那时也在楚国?”我问。
“卫侍中好结交高贤,将云先生因为知己,云先生乃是他重金请来的门客。”黄遨道,“这掉包之计,便是云先生手笔。”
我不可置信,说不出话来。
黄遨道:“至于你那父母,亦是卫侍中安排的。男子叫董绅,亦是卫侍中门客;女子孟氏,是董绅之妻,亦是你的乳母。”
我仍然寻找着这话的漏洞,即道:“你又欺我不知,妇人若无生育,何以哺乳。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父母唯我一个孩子。”
“他们有孩子,与你换了。”
我:“……”
“你……”好一会,我犹豫道,“你是说,太子那皇嗣……”
黄遨颔首:“便是董绅夫妇之子。”
我看着黄遨,忽而觉得很是茫然。
到目前为止,对于祖父和我的事,他说得分毫不差。
祖父,以及更久远的一切,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如今竟变得动摇起来。
我仍然难以相信。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说话,提醒我这黄遨诡计多端,不知他从何处知道了我的一些底细,编出这许多谎话来,想诈我放他出去。
但我知道,他很可能并没有骗我。
——霓生……
虽然已经挤不太清楚他们的样貌,但偶尔在梦里,我仍能回忆起母亲唤我时的声音。
她总对我笑,我跑到屋子里,跑到院子里,她朝我招手……
眼眶忽而酸了一下,我怔怔的,心如乱麻。
“此事之后不久,云先生便离开了楚地。”黄遨说,“圣上愈发刚愎自用,云先生向卫侍中提过许多计策,到了圣上跟前均不为所用,云先生以为久留无益,便告辞而去。刘阖败亡之事,想来你亦知晓。在你五岁那年,江南大疫,蔓延至楚地,亦生出大祸。长沙月余之内,死者半城,连卫侍中一家及董绅夫妇亦罹难其中。云先生闻讯赶来,但为时已晚,只在那私宅中救起了你。太子妃求他将你带走,远离灾祸,云先生这才带你离去。”
我说:“我父母和外祖父都是在寿春去世的!”
“是么。”黄遨道,“他们骸骨何在?”
我说:“疫病死去之人,遗体都要火化。”
黄遨道:“便是火化,也总有墓冢。你外祖父及家族墓地何在?就算人死了,也还有家宅,你可去家宅看过?”
我哑然。
这事我的确答不上来。
寿春那年的确有过大疫,死者十之八九,就连淮南乡中的人也无人不知。不过祖父告诉我,那大疫之后,寿春起了一场大火,我外祖父家也在那大火中烧毁,什么也不曾留下。人没有了,屋宅也没有了,那是一处伤心之地,故而他从来不提带我回去看看的事,我知道他心中难过,也从来不问。
“因得那场大疫,楚地军民死伤病弱无数,无回天之力。熬到疫病平息之后,司马氏亦长驱直入,太子和太子妃皆随着皇帝在宫中自尽。”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皇孙呢?”
“不知。”黄遨道,“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逃了。不过明光道奉为真龙的教尊,据说就是他。”
我看着黄遨:“既然如此,你这旧臣怎不去投奔他?”
黄遨神色淡然,反问:“我知他是个假的,为何还要投奔?”
“此事……”我停了停,道,“你说的这掉包之事,太子妃可知晓?”
“开始不知。”黄遨道,“可为人母着,是否亲生总有知觉。侍中直到弥留之际才对她说了实话,太子妃想去救你,但当时宫中戒严,她离开不得;又逢司马氏乘虚发兵攻打楚国,皇帝连夜带着南迁。幸好云先生赶到,太子妃将你托付之时,将这玉珠也给了云先生,以为信物。”
我说:“你这般忠心耿耿,却也不见你去投奔我祖父。”
“我寻不到他。”黄遨苦笑,“云先生来去无踪,从不告知去向,也从不曾说过他家在何处。楚国败亡之后,我曾流落四方,到处打听云先生的去向,可一无所获。直至三年前,我在雒阳闻得你的事,方后知后觉,可待得赶到,却只见到了桓府为你出殡。我以为你果真已不在人世,恼恨之下,心想事已至此,不若报仇,便去了冀州。”
我看着他,心里不禁捏一把汗。此人说话真假难辨,听这意思,他造反倒是为了我?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面上不为所动,“现在你找到我了,又当如何?我不会听信你这花言巧语,便将你放走。”
黄遨一笑:“我若想走,当初便不会束手就擒。当年太子妃自尽前,托我务必找到你。我苟活至今,便是为不负太子妃嘱托。如今,我得偿心愿,已了无牵挂。”
他神色从容,说罢,忽而坐直了身体,然后端正地向我伏拜一礼:“殿下安然无恙,臣可往黄泉去见太子妃,虽死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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