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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高肃传 暗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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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黑沉沉的梦。令人窒息的梦。

    无边的梦里,盛开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她蓬勃而温柔,清冷而芬芳。

    暗香袭人。

    那是母亲

    或是珈若

    还是她

    在我的记忆里,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母亲,我将来也会有妻子吗”

    “是啊。肃儿将来也会有妻子。她会像栀子花一样洁白,像小鹿一样轻灵。”

    “还会很聪明……”

    “不,肃儿,不要爱上聪明的女子。聪明的女子,会让你操很多心。”

    “母亲,什么是操心”

    “操心就是……你会为她考虑很多事情,为她做很多事情。为她开心,为她难过。”

    “那,母亲,为什么聪明的女子会让我操心,不聪明的女子就不会吗”

    “因为聪明的女子会让你爱上她,却又不让你知道她想要什么。”

    ……

    我认识三个绝顶聪明的女子。

    第一个,是我的母亲。

    她秀美,端庄,和善。

    高贵的出身令她矜持得体,而庶出的身份又令她懂得隐藏。

    她本应该有一个还算平顺的人生。嫁一个同样高门出身的庶子,委婉安静地度过平凡的一生。

    可是在十五岁那年,她被我的父亲看中了。

    十五岁的母亲如含苞的栀子花,虽未盛开,却已有暗香。

    十五岁的母亲秀发如云,雪肤如玉,恭谨沉默地走在家中的花园里,连嫡母都喜欢她。

    那一年,我的父亲在荥阳任刺史,和嫡妻娄氏已婚六年。

    在荥阳当地官员和士族的新年晚宴上,父亲见到一个美丽的,安静的少女,在喧闹的宴会厅里,像角落里独自含苞的栀子花。

    第二天,父亲便上门提亲。

    母亲的嫡母认为我的父亲有雄才,虽现在只是一州刺史,可是将来成为一方霸主也未可知。

    奇货可居。

    她怂恿我的外祖父同意了这门亲事。是父亲的第三个妾室。

    以荥阳郑氏的门第,母亲是该给人做正妻的。

    可是嫡母一手促成了这桩姻缘。

    喜欢归喜欢,可毕竟是庶女,喜欢哪有利益重要。

    ——多年以后,这个虔诚礼佛、看上去面慈心善的老太婆,和她那个令人骄傲的、已经嫁给另一户门阀公子为正妻的嫡女,都被我杀了。

    不不不,人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将她们浑身涂满新鲜喷香的肉汁、扔给了我养的那几只漂亮的狼狗。

    ……叫得我耳朵都疼了,头也疼了好几天。

    至于我的外祖父——

    啧啧,本也想杀了他。可想到我和他还有点血缘,只好算了。

    父亲很宠爱母亲。

    毕竟,谁会放着冷香的栀子花不爱,去喜欢一坨恶臭的狗屎呢

    娄氏,就是一坨恶臭的狗屎。

    她长得丑,五短身材,很胖,偏偏她有个很美的名字,昭君。

    和出塞和亲的汉代美人同名,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她喜欢穿红色的衣裳,每日大摇大摆地在前庭后院招摇,惟恐别人看不见她又难看又恶臭。

    我有时从假山后面看着那一团红色在家中摇来晃去,像一大块新鲜滴血的牛腩肉,就更觉得心烦意乱了。

    母亲总是避着她,实在避不过,就唯唯诺诺,俯首帖耳。

    母亲同我说,避其锋芒,才能安稳一世。

    可是退让并不能喂饱暴戾和贪婪。

    这都要怪父亲。

    我的父亲高欢,一个乱世里崛起的枭雄。

    可惜,他在朝堂上、战场上虽所向披靡,却疲于后院同样诡谲的风云。

    他虽然宠爱母亲,却并不怜惜。他消耗着母亲的青春美貌,却什么后路都没有为她留。

    他知道娄氏对母亲的恨意,却什么都没有为母亲做。

    从我记事起,只要他在家中,晚上就会宿在母亲房里。

    他也很疼爱我,说我的眼神里有他的影子。

    虾扯蛋,我明明长得七分像母亲。

    我像母亲,也爱她。我喜欢黏在她的怀里,让她柔软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头。

    她的身上隐隐有栀子花的冷香。

    六岁那年,一个平常的午后。我刚睡午觉起来,忽然觉得腹痛难忍,接着就开始吐血。

    父亲不在家,母亲吓坏了,去求娄氏给我找大夫。

    娄氏很关心我,差人赶紧去请。

    可是大夫很久、很久、很久都不来。

    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老和尚救了我。

    他忽然出现在院子里,给我服下三颗白色的药丸。

    那药丸的滋味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是栀子花的冷香。

    母亲跪在他面前满脸泪痕,额头都磕破了,流着血。

    老和尚只说了一句话。

    天数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然后就翩然而去。

    母亲以为我要死了,哭得肝肠寸断。

    而我却在昏厥数天之后醒了过来。

    后来父亲回来,找了宫里的御医给我会诊。

    年迈的御医,眼神里却精光不减。

    他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父亲很伤心。可也只是伤心而已。

    我听下人们偷偷说,我突发疾病的那天中午,娄氏的贴身侍女曾经偷偷进过母亲院子里的厨房。

    父亲也听说了,还问过母亲。

    母亲只是哭,不敢说话。

    并非母亲胆小怕事,而是母亲知道,即使她指认了,父亲也不会做什么。

    ——父亲是依靠着娄氏的娘家资助起家的。

    果然,父亲没有再提这事,只是在母亲的院子里加了几个守卫。

    可谁知道这几个守卫是不是已经被娄氏买通

    那是个下雪天。我记得那天,漫天的雪花飞舞,庭院里覆满了白雪,特别好看。

    那阵子母亲总是不开心,问她,她总是笑笑,说没事。

    她会用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脸,轻声说,

    “肃儿,肃儿呀……”

    像唱一首好听的歌。

    那天,几个侍卫来了。是父亲身边的侍卫,端着一只纯金的酒壶。

    母亲哭倒在覆满白雪的庭院里,很久很久,久到雪在她的头上背上薄薄的盖了一层。

    我很害怕,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我不明白,父亲的侍卫来了,父亲为什么没有来。

    我走过去问她,母亲,你怎么了

    母亲抬起头,看了我很久。

    她的双眼很美,哭得红通通的。她紧紧抱着我,只是哭。

    母亲的侍女们也在哭。

    我害怕,我也哭了。

    母亲在走进那间屋子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肃儿,母亲是被冤枉的。

    那是我太小了,我还听不懂,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母亲走进那间屋子,再也没有出来。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一直在我耳边响。

    唉,若是那时候我懂得什么就好了,我可以也同她说一句话,

    陪伴她孤单凄苦的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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