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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政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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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万历二十三年皇长子事牵连,袁宗道,陶望龄,袁可立三名林延潮门生被罢官免职,甚至连孙承宗,李廷机也因此被牵连。

    一时之间林党元气大伤。

    但是随着林延潮重新入阁,顿时声势又有不同。

    张汝霖,字肃之,万历二十三年进士,释褐后出为清江县县令,任内政绩卓著未等考满,即被调入京中叙职。

    张汝霖坐车进京之后,先去吏部排期,然后又去相府投贴,得知林延潮当晚宿值,排到明日方可相见。于是张汝霖又马不停蹄前往房师李廷机府上。

    却说张汝霖当年被李廷机点中,也是一段佳话。

    万历十七年时,张汝霖落榜后回乡痛定思痛,读书于家中龙光楼,撤去楼梯,三年不曾下楼一步,于楼上苦读文章。

    当时其父有一友人来看望张汝霖,听说了他很多事,以为他不准备读书赴科举了,于是叹息道,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可以教子读书,将来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名声。

    张汝霖哭道,我命运不济,耕耘至今没有收获,但是我读书用功极勤。

    当下对方试张汝霖一篇文章,读后惊叹不已口称,你的文章当可名世,只是用来科举太可惜了,你父亲后继有人了。

    万历二十三年张汝霖入京赴会试,当时李廷机正是他的房考官。

    当时李廷机房内有一老教谕,连选了五份自认为的佳作给李廷机看。结果李廷机一看即斥道,什么样的文章都拿来给我看吗你手里边都没有好文章了吗

    老教谕被气哭了,李廷机重新检查一遍又问道“你手中的文章怎么少了七篇”

    老教谕道“前面五人文章都不行,此人的文章比起他们而言就像是个笑话。”

    李廷机道“就是笑话也要拿给我看啊”

    这如同笑话般的文章,正是张汝霖所作。李廷机看后惊叹不已,认为这才是一等一的文章,于是将张汝霖的文章上名次涂改掉,举为本房第一。

    张汝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中进士,因为对于李廷机,他是一直感激在心。

    故而他这一次进京至吏部,相府先后投贴后,第三个即来到李廷机府上拜见。李廷机这日正好得空,师生二人见了面。

    这天方从哲正在李廷机府上做客,李廷机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张汝霖这位得意门生介绍给了这位好友。

    张汝霖久闻方从哲大名,顿生受宠若惊之感。

    方从哲与张汝霖虽同是浙籍,但他是锦衣卫籍,一直住在京师,反而在浙江官场人脉不广。

    这点与张汝霖不同,张汝霖岳父是前礼部尚书朱赓,朱赓虽说是致仕,但人缘人脉都很广,在浙籍官员中影响力甚至不逊色于沈一贯。

    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也在同乡官员更是有莫大影响力。当初在翰林院时,林延潮与张元忭交情不错,故而张元忭曾托林延潮将张汝霖收入门下。

    有了这三层关系,方从哲明白这位小同乡不中进士则矣,一中了了进士将来仕途上不可限量。

    张汝霖拜见了方从哲后,方从哲笑着道“早就听闻贤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九我,我可是真羡慕你有如此之高足啊”

    李廷机闻言呵呵笑道“中涵,休要当面夸奖年轻人,否则他日不知天高地厚。”

    方从哲道“诶,九我莫要谦虚,不说贤侄这一次吏部考卓异进京,就是三贤五子之名,天下又有谁不知呢”

    张汝霖起身道“世叔谬赞了,小侄如何能并称其中,实在惭愧。”

    李廷机这时微微讶道“中涵,请恕我在朝中孤陋寡闻,这三贤我听闻过,但这五子又是何人呢又怎么会是我这不成器的门生呢”

    张汝霖面露愧色,方从哲呵呵笑着道“九我伴驾皇长子,自是不知外朝中事。”

    李廷机看向张汝霖要他解释,张汝霖只能勉强答道“这都是士林中好事之人杜撰的,说的倒似梁山好汉中八骠骑之说,学生名列其中凑数,实在是惭愧。”

    李廷机闻言失笑道“如今我听来还是一头雾水,越是如此我越发好奇了。你们谁来赐教一二呢”

    听着李廷机之言,二人都是发笑。

    方从哲抚须道“愚在新民报写文章,最好这逸事,就由我来分说吧。这三贤五子虽是士林茶余饭后的闲谈,不过也有根据。说起来,他们可都是林相之门生。”

    “这三贤乃今翰林院侍讲孙稚绳,辽东巡抚郭美命,前翰林院修撰袁伯修,三贤各是一派宗师,孙稚绳与九我你同为皇长子讲官,道德堪为楷模,被当今士林视为继承了林相之内圣学问。”

    “郭美命经略辽东,政绩斐然,继林相的外王之学。而袁伯修是文坛盟主,其公安一派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拟古之风,在文章中主张朴实,述而不作,又不拘于俗套,眼下天下文章十有七八都是公安一派,但公安一派归其根源又在林相,明年是大比之年,十有七八,林相要出任会试主考官,你说那些有志于东华唱名的读书人,哪个不在揣摩公安派的文章。”

    “正是如此,”李廷机点点头,拍腿笑道,“早有听说。稚绳,美命,伯修都在当今士林之中都不少簇拥,官场同道,门生更是无数,只是可惜伯修被贬,美命又在辽东。”

    方从哲笑道“下面又有五子之称,起源不知从何而来,说得是陶周望陶望龄,袁中郎袁宏道,袁礼卿袁可立,徐惟起徐火勃,还有就是令徒。”

    二人都看向张汝霖,张汝霖唯有硬着头皮答道“其实还要从万历十七年,林相从礼部侍郎任上辞官还乡说起,当时小侄正与周望他们一起赴礼部试,其后一起游山玩水,以诗叙志,徐惟起出了一本诗集山间偶得,以五人的名字连署。”

    李廷机点点头道“我听说过。”

    张汝霖道“当时我们五人意气相投,想他日在朝堂上如林相那帮,为百姓为天下作一份力所能及之事,但是放榜后唯有周望,礼卿二人及第,我等三人却名落孙山,学生当时实在是无地自容”

    方从哲点点头道“贤侄能知耻而后勇,实在很好。我记得林相曾言,何时何地都思为天下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在于位之高低,此谓仁也。”

    张汝霖点点头道“是啊,我是最不成器的。五人之中如周望被贬后,二度回浙讲学,师从者十数万,在师门中实有道南之誉。传闻周望被贬前,曾至芦花荡拜访林相得衣钵真传,此中造化实吾等不能及也。”

    “然后就是礼卿,申吴县被罢相,董大宗伯家被抄没都与他有直接干系,他也被当今士林称为当今最有鲠骨正气之人物。”

    “徐惟起跟随林相最久,先后任鳌峰书院,学功书院的山长,为人敦厚,学识渊博,深受学生爱戴敬重,也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

    “而中郎,公安派之中中郎的才学文章被誉为更胜其兄。当下伯修被贬离京,是中郎一人在京主持公安派,这等雄才实令人佩服。”

    “相较之下,学生中进士最晚,论事功又居末第,旁人提及五子中学生之名只为凑数。”

    “那你是如何看的”方从哲问道。

    张汝霖道“学生以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现在惭愧之余,当力争上游,纵使事功不及,但在为国为民上却绝不甘于人后。”

    “好。”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称许点头。

    当下众人叙茶,正当张汝霖以为谈话就要结束时,突然方从哲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肃之这一次进京可有给乡里带信否”

    张汝霖神色一凛,然后垂头谨慎道“老泰山确有几封信,让小侄转交几位官场上的故交。”

    众所周知朱赓与沈一贯交情很好,但林延潮与沈一贯却而张汝霖来京身上必然带着朱赓给沈一贯的信。

    方从哲忽道“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于庙堂之上,却便便言,何也”

    此话的意思是孔子在乡里时很少说话,但在庙堂上却畅所欲言。方从哲的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过了片刻,张汝霖额上汗水滴落,他道“学生不明白方世叔之意。”

    方从哲哈哈一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说完方从哲起身作别。

    张汝霖连忙起身相送。待方从哲走远后,他向一旁的李廷机道“恩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做错了”

    李廷机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巾帕递给满头是汗的张汝霖,然后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过之有”

    张汝霖道“学生也是如此想的,但如今林相门下,在庙堂上除了孙稚绳,就属方世叔,学生怕得罪他以后难容”

    李廷机笑道“无妨,你毕竟是我的门生嘛,但你要清楚以后林相与沈相迟早是要有一争。”

    “能不争吗”张汝霖为难道。

    李廷机哈哈笑道“若不争,也不是官场了。是了,新民报上林相的文章看了吗这些话你每一字都要于心底揣摩,此关乎将来朝政之走向”

    “学生看了,但不得门径而入,反而学生不明白,林相入阁负天下之望,正当励精图治,大有作为之时,为何却着手些不起眼之事。”

    李廷机看了张汝霖一眼抚须笑道“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你能治理好一个县,但却不一定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国家之大,种种干系盘根错节,你要站得位置不同,所看所闻也是不同。你记住,今后三年之后不好说,但五年后朝政走向定在林相的方寸之间”

    张汝霖躬身道“学生谨记恩师之言。”

    李廷机又叹道“可是林相如今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此刻京中另一座宅中。

    现任京师教谕,同为林学五子之一的袁宏道,也在反复读着新民报。

    袁宏道用功有所不同,理学之中有一等熟读精思的读书方法,向为读书人所推崇。

    这熟读精思就是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

    袁宏道就是用如此读经之法来读林延潮施政之言,初时不解其意,但读着读着越是能融会贯通。

    “此绵绵用力,久久为功,金玉之言”袁宏道觉得有所得,不由抚掌笑道。

    正要继续用工之际,袁宏道但闻外头下人禀告道“老爷有客人在外求见”

    袁宏道不悦道“不是与你说过不见外客吗”

    下人道“老爷,来者是山阴张肃之。”

    袁宏道闻言惊喜道“不早说”

    当下袁宏道披衣推门而出。

    二人一见皆是大喜。

    “肃之,想煞我了。”

    张汝霖也是笑中带泪道“刚从房师那告辞,即来见中郎了。”

    “你若到京不立即来见我,我要怪你。”

    “是,是。”

    二人一并大笑,然后携臂走到袁宏道的书房。

    “中郎在作什么文章呢我真是久未拜读兄之大作了。”

    袁宏道笑道“最来哪有什么心思写文章,正在拜读林相入阁后所言,这文章你看了吗”

    张汝霖点点头道“看过,但从房师那来时,他又要我好好揣摩。”

    袁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眼下京中众说纷纭,至今还没有一个公论,你正好与我好好聊聊。”

    张汝霖道“我在地方这么久,对于京中风向不甚了解,当然想向中郎多请教。”

    袁宏道点点头道“也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依我看来,林相所言可概括十六个字,诏复名位,循序渐进,君臣共治,求贤四民。”

    张汝霖想起报上内容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袁宏道继续侃侃而谈“眼下国事艰难,百官百姓都念起张文忠公在位时的太平景象,故复张文忠公名位可谓顺应士心民心。林相以复张文忠公名位入阁,如此声势必将负天下之望推动变法之事。”

    “但当年张文忠公新政,惹来群谤,加之北宋元佑党争最后覆国此前车之鉴,也不可不慎啊。”

    张汝霖道“确实如此,我沿途也听到不少议论,不少老成持重者都对变法持慎重之见。而东林书院的几位都认为,当今政局昏暗至此,都在于朝堂上多小人少贤臣之故。然而我窃以为治天下在于知贤,却不在于自贤啊。”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朝野有一等声音,让林相去撞一撞南墙,碰破了头,他们再出山收拾残局的说话,不在少数。”

    张汝霖摇了摇头道“身在朝野,你说什么都行,但一入朝堂之上,即入众矢之的。”

    袁宏道道“因此林相提及循序渐进,也先安这些人之心。既然大刀阔斧之事难为之,那么就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最后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张汝霖叹道“难怪房师与我说,林相如今如履薄冰,实在是一点不错。他今时今日这位子,一旦说错了话,行错了事,必遭来众谤,一旦不慎就是舟覆人亡。”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近来朝野上下有关于三贤五子,四达八骏之说越来越多,你可知为何”

    张汝霖闻言惊道“三贤五子听过,但四达八骏又怎么说”

    袁宏道道“四达指得是萧以占良有,方中涵从哲,叶进卿向高,还有一位就是你的房师。”

    张汝霖闻言色变。

    “至于八达则是李沂,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林材,于玉立”

    张汝霖出声打断道“这些人都支持林相变法的,你的意思朝堂上已经有人开始罗织这些。”

    袁宏道道“没错,就如同当年乐新炉所作的三羊八犬十子一样,表面看来好似是赞誉之词,实际上却是评议公卿,再流传飞语,此中怕是有人在布一个局。一旦林相出了什么差池,就给我等安一个结党乱政的大罪”

    文渊阁值房。

    林延潮这间值房原先是申时行所用。

    万历十九年申时行致仕后,这间值房就一直空着。

    当时天子准许申时行辞相的圣旨是让他回乡养病,等病好了再回阁主政。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这间值房朝向宜人,但其他阁臣却一直不敢占用。

    就算明知道申时行九成九不回来了,但只要有那一分可能也不会僭越。

    但林延潮是何人申时行的得意门生。

    当初他在野时,申时行是一月一信的催他早日入阁,甚至还戏言我这间值房风水朝向都不错,你以后入阁大可据此,莫要将来便宜了外人哦。

    因此林延潮入阁后,选了这间值房,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但就算是申时行值房,但相比他在礼部的伙房可是逊色许多。

    这阁臣值房虽有内外两套间,但一面摆满了红柜书橱,都是昔年作藏书之用。今日藏书被窃大半,已作公文密档之用。所剩办公之处就显得很狭促。

    林延潮对此也只能用宰相的值房就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聊以。

    另从公文密档来说,文渊阁的管理之糟糕。

    阁臣阁吏窃书不说,万历十四年时,甚至连文渊阁阁印都失窃了。

    文渊阁中印信也很有意思,各衙门章奏文移用的是翰林院院印。

    而文渊阁阁印乃宣德时特赐,凡机密文字钤封进呈,至御前开拆,也就是专用于阁臣给天子上密揭之用。

    结果如此重要的印信就这么在文渊阁无缘无故地失窃了。

    当时申时行等几位阁臣上疏请罪,天子震怒之余下令厂卫彻查此事,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也没有结果。

    所以天子不得不下令重铸阁印。

    除了少数阁臣有单独赐印外,眼下文渊阁唯有一印,由赵志皋保管。

    这日林延潮留宿当值。

    看过公文后,天色将晚,林延潮步出值房准备散散步。

    正好这时看见西间的沈一贯从值房步出。

    今日沈一贯没有侍直,却也在阁里忙得如此晚,见此一幕,林延潮对沈一贯也是佩服,

    国家之事不少都是焦头烂额,三人虽有巧妇难为无米之叹,但抱怨归抱怨,却依然勤勤勉勉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

    沈一贯虽已是到了耳顺之年,但这等精力不逊色于少年人多少。

    “林阁老”

    “沈阁老”

    二人对揖。

    一点夕阳斜照在阁中,一老一少碰了个对面。

    在内阁中,首辅与次辅之间就是一对冤家。

    几乎每个首辅次辅间恩恩怨怨,都可以单独出一本书来研究,当然这也不是绝对,三杨就是一段佳话。不过内阁间能一团和气的少,每位阁臣之间如何相处是一门学问。

    既然见面总要聊上几句,林延潮向沈一贯请教些阁务流程之事。这些其实林延潮早明白了,但一来是尊重,二来也是更慎重一些。

    沈一贯一一解答后,邀请林延潮自己值房中叙茶。

    二人于沈一贯值房对坐,两盏清茶于茶几上陈列。

    沈一贯抚须道“林阁老入阁不过数日,即已了若指掌,沈某实在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沈阁老赐教,倒是令林某大有所收获才是,不入阁不知国务繁重,如此也就罢了,最重要是事无巨细。”

    “那些地方官员及言官只知把事情报上来,为了免当处分,往往将事情说得极重,仿佛一旦不办朝廷就要如何如何了一般。但疆域那么大,百姓那么多,一个消息报上来,已是十几天以上,往返又是一个月。”

    “朝廷兵马钱粮总是不够的,如何用之如何分一个轻重缓急更何况国库空虚到这个地步,拆东墙补西尚来不及,又何谈防范于未然。”

    沈一贯叹道“林阁老所言极是,国事积弊如山,纵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然而朝野下面不乏看戏之人,只知道盯着上面,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错的,办事的人总不如他们聪明。”

    说到这里,沈一贯话锋一转道“林阁老之前在新民报上所言,沈某看过了,实乃金玉之言。”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掌礼部,通政司事,有感于朝廷举贤之难故有感而发,不知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失笑道“沈某以为林阁老哪里是有感而发,应该是有大文章才是。”

    “哦”

    沈一贯抚须道“沈某当时初读也是不解,后来至府中想了半天,至尾往上读后霍然开朗。”

    “还有此事”

    沈一贯笑了笑道“是沈某想起一句话,善作文章者正反可读。林阁老的文章从上往下读是一番道理,从下往上读才是宗旨所在。”

    “那林某要洗耳恭听了。”

    “老夫还是从叶心水叶适一句话才有感而发,他言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由此可见事功之学宗旨何在在于通商惠工。欲通商惠工,须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择贤方可四民平齐。”

    林延潮道“还是沈阁老见识过人啊眼下矿监税使四处,动则以开矿之名拷打商贾。而苏州织造,景德镇瓷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流通之物,若货卖外国获利不知几何。可是苏州织工景德镇匠作每日应付皇差尚还来不及。这是林某的本意啊”

    沈一贯笑道“难怪林阁老要君臣共治,政柄由天子与台阁共之,如此天子就不可擅作主张。但君臣共治不过是一句虚言,天下又如何当真”

    “所以林阁老才以在野三年,换得天子复张文忠之名位。此事一成,下面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竹而下是了,听闻林阁老一直以来与两淮盐商,闽浙海商交情不错哈”

    林延潮随意笑了笑,现在他已不会恼羞成怒如此情绪表现于脸上。不过说来有些讽刺,后人都说东林党是江南大商人的代表,现在自己倒是被沈一贯将这帽子安在了自己头上。

    何况沈一贯自己就是浙党领袖,居然好意思指责自己。

    但见林延潮反是正色道“又何止于盐商,海商但凡正途经商,有益于国家民生的商人,仆不仅和他们交情不错,还要为他们撑腰,让他们继续为利国利民之事沈阁老你说是不是”

    “正是。”沈一贯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林延潮笑着道“沈阁老老成谋国。此为仆所不及,今日不妨大家将话说开了,如此也是为了你我以后一并共事。”

    “正当如此,”沈一贯微微一笑道“那沈某就把话说开了,这天下之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细。林阁老循序渐进之政不失为高论,可依沈某之见,人欲如炬,持之而行未尝不可,但火能烫手,欲也能伤人。”

    “工商也是如此,务国当以农为本,工商之事不过是雕文刻镂罢了。故而治国无不以卑名抑商,若崇商无疑是劝民逐利啊”

    “这执政就譬如潮汐日月一般,潮涨潮落,日升月落,这是有为但也是无为,因为合乎天道变化,但若以己意加诸其上,就是无为也是有为了。林阁老要废矿监税使,政归清明,沈某支持,但以崇商来制之,不能少一事复添一事,不是无为之道。当然这是沈某一家之言,让林阁老见笑了。”

    “哪里,仆要多谢沈阁老不吝言才是。”

    林延潮心想,他与沈一贯这里就政见不合,那么以后不是要一走一留。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要贵本贱末,仆深以为然。其实国家的国用不足,只需一策即可奏效,且不用加赋。”

    “何策”

    “不分官绅,与百姓一体纳粮”

    沈一贯闻言看向林延潮,不能有半字言语。

    “若沈阁老有意,林某明日就拉沈阁老一起向皇上上疏力促此事,哪怕将这一腔热血都洒在金殿之上如何”

    “这。”

    林延潮道“沈阁老,你我都知道国家之弊在何处但为何坐在你我今日这位子却不去主张呢因为你我知道稍一提及于此,就是与天下的官员为敌这是激天下之变啊”

    沈一贯半响道“这就重蹈张文忠公的覆辙了。”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得好,林某也想政归清明,但朝廷继续放任不管下去,是令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如此国不亡于外,也必亡于内。”

    沈一贯听了林延潮之言良久不语。

    二人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不久沈一贯离开文渊阁,林延潮于阁内目送他远远离去。

    夜色已是昏暗下来,紫禁城内一片漆黑。

    在随从引路下,沈一贯的背影有些孤单。

    时代已是变迁了,无论沈一贯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似他这一代官僚官场上的事精熟无比,但毕竟不能理解种种变化,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这个舞台的。

    至于自己也终于有一天要离开的。

    林延潮回到值房,看了一会公文觉得有些疲乏,继回到床榻上睡了。

    睡到中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天子定下五年之期,当初是为了五年内自己进退有余,决策不受干扰的施政。但五年后若是收不了商税,也难以承受天子盛怒,但就是收了商税,以自己要挟天子恢复张居正名位之事,恐怕也难以在内阁继续留下去。

    那么何人可以继自己政柄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难道到时候交给沈一贯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没有了睡意,披衣而起于值房内徘徊。

    沈一贯以反对张居正入阁,同时也反对新政,是天子留之在阁制衡自己的人物。同时他还是浙党领袖,现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遍布,京师各衙门里不少都是浙籍吏员,而京师之中外地人中又属浙人居十之五六。

    即便沈一贯现在为清议不满,但论扳倒他,谈何容易。

    就算不选沈一贯,又会是何人

    是孙承宗是方从哲李廷机五年之内,他们能够继阁位就算能,他们身上也有这样那样不足之处。

    还是萧良有于慎行但他们又未免太老成持重,不仅缺乏魄力和决断,而且也不能继承自己变法的理念。

    如此想着想起天色渐明,不知不觉林延潮又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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