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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终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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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之后没多久,我没有想到林觉水会再回来,那天我和宋余杭他们一起里应外合捣毁了一个贩毒窝点”

    林又元把那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的。

    ***

    人抓到关进局子里之后,宋亦武找到了他当时的顶头上司,给人递了一根烟。

    “李队,你看,小林都当了这么久的线人了,也蛮危险的,跟着弟兄们一起出生入死,不如就吸收进来,刚好咱们也缺人手。”

    上级领导瞥了一眼那劣质香烟没接,又给推了回来,皮笑肉不笑。

    “不是我不想吸收,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家庭成分不好,我也劝你一句,当线人可以,别跟他走的太近了。”

    赵俊峰在旁听着,捏紧了手中的文件,冷不丁来了一句。

    “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再说他爸爸”

    话音未落,被人拿文件夹呼了一下脑壳,上面的金属夹砸在脑门上,通红一片。

    “上级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别忘了是谁把你特招进来的,还不干活去”

    赵俊峰把掉落在地上的纸张一一捡了起来收拾好,红着眼睛抱走了。

    林又元在公安局门口等了半天,总算见着他们出来了,把烟一扔“怎样”

    宋亦武沉默半晌,拍拍他的肩“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争取让你见你爸和你哥一面。”

    林又元知道,他入警队的事多半是没戏了,少年抹了一下脸,转过身去平复心绪。

    “大元”宋亦武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林又元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又瞥见了赵俊峰脸上的印子。

    “你这怎么弄的”

    赵俊峰往后退了两步,摸了一下,磕磕绊绊的“没、没事”

    他们那个上司专门欺负底层小警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林又元勃然大怒,就要往里冲“我艹他妈的”

    赵俊峰拦腰把人抱住“小林哥,别去,别去,他不待见我,不关你的事”

    宋亦武也过来扯他“行了行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你在这闹下去也没什么用,走吧走吧,今天刚发工资,叫上悦悦,咱们下馆子去”

    ***

    “那顿饭还没吃完,林觉水就带着我父亲的尸首回来了,因为他还是戴罪之身,所以丧事也未能大操大办,和我妈一起,埋在了乱葬岗里”

    彼时的林又元看着他掘起一铲子土扬在了棺材上,红着眼眶恶狠狠扑上去打了他一拳。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说不是说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还要带着我和妈去上海的吗不是说你在里面会好好照顾爸的吗啊”

    林觉水穿一身纯黑的中山装,头发剪短了些,看起来比以前瘦了,被打的偏过头去。

    苏悦一把把人扶住“大元,有话好好说别打人”

    林觉水回头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漆黑的瞳仁在雨水的淬炼下愈发惊心动魄。

    和林又元放荡不羁的性格气质不同,林觉水苍白着唇,发丝被雨水浇湿了,整个人带着一股文质彬彬的脆弱,很容易就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苏悦被他眼中的死气沉沉惊了一下。

    林觉水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事,谢谢,你你叫”

    “我叫苏悦。”

    当时一心沉浸在悲伤里的林又元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他缠了苏悦很久,苏悦也没有主动告诉过她的名字,而她和林觉水,不过才见第一次面而已。

    宋亦武也上前来拉他“大元,当务之急,还是先让伯父入土为安吧。”

    赵俊峰已经捡起了倒地的铁锹开始干活,闷头往坑里填着土。

    雨越下越大,林又元跪在泥泞里叫了最后一声爸。

    那声音是如此撕心裂肺,就连苏悦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眼泪。

    当晚,林觉水带他回了新的住处。

    林又元抱着自己那床破破烂烂的被子。

    林觉水替他铺好床铺,又拿鸡毛掸子掸了掸灰“你住的那地下室我瞧了,阴天下雨四处漏水,没法住,你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明早咱们启程去上海。”

    林又元环视着这雕花门窗“这是你的宅子”

    林觉水收拾东西的手一怔,没回头“一个同学的,借着住几天。你也别光站着,那桌上有给你买的吃食,还有几件新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林又元静静看着他“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觉水依旧没回头,替他铺着枕头“这我当然知道,不合身的话咱们再改。”

    林又元把被子一扔,攥上他的衣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装蒜,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爸又是怎么死的你下狱之后我也去求过你的同学,人家避如蛇蝎,又是谁这么好心借你宅子住啊”

    林觉水垂着脑袋任由他发脾气不答。

    林又元把人搡开,抓起他放在桌上的包袱就扔在了地上,东西散落了一地,从油纸袋里滚出了几块糕点。

    “还有这些东西,你一个刚出狱的人,哪来的钱说啊你给我说清楚”

    林又元知道他的脾气,不愿意开口的话,把人打死都没用。

    良久的对峙之后,他抱起自己的脏被子转身摔门而去“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不要。”

    他走之后,林觉水慢慢蹲下来,从地上捡起滚落的糕点,轻轻放进嘴里,尝了一口。

    半晌,摇头笑了。

    “呵,果真是长大了,只是这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第二天,一行四人在江边碰头。

    宋亦武递了一坛劣质白酒给他“这么说,你要去上海了”

    林又元抿了一口,呛得说不出话来,一转头,几个人都齐刷刷看着他。

    他受不了这眼神,连连摆手“哎哎哎,干嘛啊,不是早就受不了我这臭脾气了吗再说了,我去上海能干嘛啊,上海又没有”

    他一边说着,嗓音低下来,看了一眼苏悦又收回视线,抿了一口烧酒,顺手把瓶子递给赵俊峰。

    他们几个人都穷,即使是几毛一块的劣质白酒也买不起人手一坛。

    赵俊峰仗着年纪小,回回喝得最多,这回却摆摆手“不了,身上有伤,不喝了,给亦武哥。”

    林又元眯起眸子“你们那个混蛋上司又打你了”

    宋亦武接过来灌了一口递回给他。

    “仗着自己市里有亲戚,他就会欺负新人。”

    赵俊峰委屈地红了眼,却又抹抹脸,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算了,毕竟是他把我提拔上来的,忍忍熬到转正就好了。”

    很多时候,我们信奉的人生条例不过是“算了”和“忍忍”,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命运却从来不会给你后退的机会。

    那之后不久,林觉水再一次找到了他。

    “真的不跟我去上海吗”

    林又元正忙着把货车上的饮料卸下来,脖子上挂着一块白毛巾“不去。”

    “那你留在这里,难道是想打一辈子零工吗”

    林又元被他给气笑了,把手里的箱子重重往车厢里一放“爸妈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离开他们”

    林觉水舔舔唇,辩解“我当然不是,江城是咱们的家,迟早还会再回来的。”

    林又元转身继续卸货,咬牙“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不是迟早是一直,爸死得不明不白,妈也急火攻心去了,我得留下来,替他们讨回个公道。”

    林觉水跟着他走,嘴皮子都快说干了。

    “你留下来可以,我不强求你跟我走,问题是你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还要过多久,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公社里”

    林又元搬着货箱撞开他“我乐意,爷上一天班歇一天,还有比这个更轻松的吗”

    林觉水站到一边去,看着他忙碌“是为了你那几个朋友吗”

    林又元身形一顿,把货箱放在了车厢里,拿毛巾擦了擦汗,终于开口叫了他第一声哥。

    “你就别管我了,我不是以前那个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要糖吃的跟屁虫了,你要去上海就去,我留在江城。”

    最终,林觉水也没能回上海,他回不去了,因为父亲的事,学院对他下了处理决定,开除了学籍。

    彼时的林又元因为这件事,对他始终怀有一丝歉疚之意。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林觉水选择留下来不是因为无法继续学业,也不是为了陪他这个唯一的弟弟,而是另有难言之隐。

    ***

    林觉水下狱后不久,他那个有钱的同学就找到了他。

    “一张配方,换一条命,值,你觉得呢研究可以再做,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化工专业出身的林觉水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那是他的心血,他的毕业设计,如果能成功研发出药物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之亦能害人无数。

    他咬牙“你做梦。”

    同学透过栅栏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等你考虑清楚,就是不知道,你那年迈的父亲,流落街头的母亲和弟弟,等不等的起。”

    向来温文尔雅的人红着眼疯了一般扑了上去,透过栅栏伸长了手臂嘶吼着。

    赶来的卫兵一枪托把人砸了回去。

    如他所说,他年迈的双亲果真没有等到他回去的那一天。

    林觉水冲出牢房的时候已经迟了。

    “犯人劳改的时候不小心被从山上滚落的石头砸到了头,抢救无效去世。”

    医生的嘴一张一翕。

    一个两鬓斑白,已到花甲之年的老人,竟然还会在大冬天里安排去山上挖矿采石的繁重工作,这不是劳改,这是杀人。

    林觉水抱着他瘦得脱了形,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着。

    “你出去吧。”他的同学吩咐道。

    “是。”医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掩上了门。

    男人递过来一串钥匙“房子在东大门街三号,钱已经给司机了,他一会转交给你,回去看看你弟弟吧。”

    林觉水豁地一下转过头来,咬着牙。

    “你们你们要那配方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是发财的生意,对了,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制备过程中若有什么特殊情况,还得请你多多指教啊。”

    ***

    “当然,彼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已经和毒贩达成了交易,他作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能选择留在江城,我自然是很开心的。”

    在短暂的悲伤愤慨过后,林觉水的出现,甚至让他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两兄弟还像以前一样喝酒划拳,关系好到能睡同一个被窝。

    苏悦想着他们两个以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都不会做饭,便常来给他们送些吃的,后来慢慢地,包括与宋亦武等人的聚会地点也变成了东大门的宅子。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毕竟还要生活。

    林觉水学着做饭,苏悦在厨房里当师傅并掌勺,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切辣椒。

    “想不到你学的还挺快。”

    林觉水把切好的辣椒放进碗里“学会了你也能少跑几趟,大元晚上收工回来也能吃上一口热饭菜。”

    苏悦便笑“你对他倒是挺好的。”

    林觉水苦笑,拿起细嘴油壶往锅里倒油。

    “是放这么多吗没法子,谁叫他是我弟弟呢,爹娘不在,我更应该承担起”

    苏悦从灶台前添好柴火站了起来“哎,等下”

    她话音未落,还有水渍未干透的锅里滋地一下冒出了白烟。

    林觉水往后缩了一下,手背上通红一片“嘶”

    “哎呀”苏悦暗道不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过他的手就拿水瓢舀起凉水冲着。

    林觉水虽比他年长,但从不混,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姑娘抓着手。

    苏悦也没考虑那么多,热心肠惯了,直到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浮起了红晕,才闪电一般松开了手。

    “对对不起”

    林觉水笑笑,她刚刚摸过的地方还是滚烫的。

    “没事,继续吧。”

    他们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宋亦武环视着屋内,又敲了敲梁柱。

    “哟,不错啊,这房子得花不少钱才能盘下来吧,你哥做什么的呀”

    林觉水把酒坛封泥拍开,倒了一碗给他。

    “嗐,他大学学化工的,说是江城市的某家公司不计前嫌聘请他去做技术员,这房子也不是他的,找他同学借的。”

    宋亦武环绕了一圈,复又在桌前坐下来。

    “也好,你们俩兄弟住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林又元举起瓷碗和他碰了一下“小赵呢,今天怎么没来”

    烈酒入喉,宋亦武抿了一下唇“接到群众报案,辖区内一所住宅里有可疑人员出入,并且时常散发出刺鼻气味,怀疑是有人在制毒,小赵和其他同志一起蹲点去了。”

    林又元拧了一下眉,没等他开口说话,苏悦和林觉水端着菜上来。

    宋亦武把酒碗放下准备走了。

    苏悦“亦武哥,吃点儿再走啊。”

    宋亦武笑“不了,还有任务,得赶过去接小赵的班。”

    林觉水也说“就是,再怎么忙工作,饭总是要吃的,我不在这段日子多亏你们照顾大元,尝尝我的手艺。”

    反倒是林又元揽着他的肩头往外走“得了,哥你们先吃,我送送亦武哥。”

    西南盛夏多雨。

    两个人走出门外,天空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又元从门房的阴影里取了一把伞给他。

    宋亦武撑着站在雨幕里看他,男人眉眼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棱角分明。

    他扬起唇角笑“我说你现在住的地方也有了,就缺一份正经工作,要不就还回去考个大学,抓紧点,悦悦这么好的姑娘可别”

    林又元啐他“得了得了,你说你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怎么比媒婆还啰嗦,快滚。”

    宋亦武摆摆手离去,那晚幸亏他去的及时,赵俊峰和另外两个蹲点的同志泄露了行踪,被不法分子报复,伤得很重。

    林又元再一次见到赵俊峰是在医院里。

    苏悦给他扎针,见他来了,赵俊峰吃力地抬起了身子“小小林哥。”

    林又元摁住他“艹,别动,谁把你打得这么重,我”

    宋亦武把人拉起来“去外面说,让小峰好好休息。”

    两个人走到僻静的走廊里。

    宋亦武点了根烟,皱着眉头。

    “他去蹲点的事,只有我和队里几个主要领导知道。”

    林又元顿时红了眼,拳头捏得嘎嘣作响“谁他妈这么缺德”

    宋亦武摇头“这不是缺德的事,这是大事,小峰拼死从现场带回来了一包白面,纯度很高,我一定要亲手抓到这群人送他们进去。”

    林又元想到赵俊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惨样,咬牙切齿“这几天我去探探消息。”

    宋亦武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等这事结束,我一定向上级申请正式让你”

    林又元笑笑,抖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得了吧,我才不在意那些,我只是想为我的好兄弟报仇,他不能白受这么重的伤。”

    等人都走后,苏悦替他扎好针,也准备离开了,轻柔地把他的手塞进被窝里。

    “这么严重的伤你也不让我们告诉你爸妈,晚上我炖点鸡汤给你送过来补充营养。”

    苏悦为人很好,是真的好,古道热肠,又开朗活泼,赵俊峰嘴上叫着悦悦,实际上一直把人当姐姐看。

    他眼眶一热,轻轻点了头。

    苏悦替他盖好被子便出去了。

    赵俊峰却失眠了,一直仰头看着天花板,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话。

    对方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敢来查我们哟,还敢瞪老子,给我打”

    对方人多势众,一阵拳打脚踢之后。

    为首的男人死死踩着他的指骨,脚尖用力在地上碾。

    “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来,叫你来吗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堵枪眼的炮灰啊。”

    “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绝密行动会泄露呢你猜猜,是谁告诉我们的呢是你的好大哥,还是你的好兄弟”

    雪亮的刀锋拍上他的脸。

    “小子,谁断我财路,我就杀谁全家,你最好识相点,做个聪明人,还有啊,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愤怒吧,不安吧,仇恨吧,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今天给你个教训”男人用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收回脚。

    “别听见谁的命令就往前跑,想想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再有下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赵俊峰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掠过这屋子,他手背上连着苏悦刚扎上的输液管,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林又元和宋亦武买来的东西。

    那烧酒贵得他们以前只敢在商店里看看。

    少年弯唇笑了一下,他知道不是他们。

    他不知道那歹徒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泄露的消息,可是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要想保护他爱的人,就要比他的敌人们更加强大。

    小林哥因为他父亲的事即使功劳累累,也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亦武哥在警队干了这么多年了,从巡警开始做起,至今也还是一个小组长,每年升迁的名单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远在家乡一心盼望着他出人头地的父母亲人。

    像悦悦姐一样善良热心的普通人。

    他们,都不该是这样。

    少年喉头滚动,缠着纱布的手捏皱了床单,渗出斑斑血迹来。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被全网媒体痛批为“吸血虫”、“贪官”、“公职人员中的败类”,恶贯满盈的赵俊峰,在此时此刻,最初的念头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朋友。

    ***

    “林觉水每个月总会往返上海几次,他说是正常工作需要,我从没怀疑过,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被迫娶了他同学的妹妹,那人家里是个富商,父亲做进出口外贸生意的,有些人脉,亦和境外犯罪团伙有扯不清的瓜葛。”

    “他们看中了他聪明的头脑和技术,拉一个人入伙最好的方式不是威逼利诱,而是让他成为真真正正的自家人。”

    “他们用自由,用父亲母亲和我的安危,换来了林觉水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的枷锁。”

    林又元说到这里,眉头微微抽动着,似咬着牙,眼中迸出一丝恨意。

    “事情发展到这里,依然是我对不起他,如果当初进去的是我,他可能也不会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竟然爱上了苏悦”

    有人说,兄弟姐妹之间总是会有奇怪的联结,他和林觉水的默契不光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就连喜欢的人都如此契合。

    不过也是,苏悦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沉静如水,动若脱兔,又善解人意,温柔可亲。最妙的是她和林觉水还有一丝知识分子的惺惺相惜在里面。

    毕竟是教师家庭出身的子女,苏家虽然穷,但也绝不会穷在教育上。

    苏悦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她和林又元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概他只会回她“五魁首啊,六六六,七个巧啊八仙寿”

    和林觉水则不同。

    他身上有她所向往的读书人的气质,可以高谈阔论,也可以小桥流水人家。

    彼时的苏悦看着他儒雅谦和的脸,有一种灵魂相通的错觉,这感觉让她怦然心动。

    她转身跑出去的时候,正好和林又元撞在一起,男人赶紧把扯好的花布匹往身后一藏。

    “哎,你跑这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啊”

    苏悦没好气地跺脚,脸色有点红。

    “不会说话就把你的嘴闭上,下午给你们做了点红烧肉送过来,好心当做驴肝肺”

    说罢,又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林又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挠着脑袋笑“死丫头,以前可来的没这么勤过。”

    林觉水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着他手里的碎花布,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给苏悦的你是不是”

    林又元把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o型“我她哥你别开玩笑了,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上她啊,凶巴巴的母夜叉。”

    “凶吗”林觉水回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挺温柔一女孩子啊。”

    林又元把布往他怀里一扔“这不过是之前我受伤时她照顾我的谢礼,她要是下次来了我不在家,你就帮我给她吧,老子可不想欠别人人情。”

    爱情这回事来得很快,又总是莫名其妙,即使林觉水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自己离苏悦远点,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情网里,尤其是在听见了弟弟如此这般的回答后。

    他心里一松,想着帮上海那帮人把最后一批货弄完,他就收手跟那个女人离婚,再回来光明正大追求苏悦,顺便也帮弟弟物色一门好亲事。

    彼时的林觉水还未丧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美好愿景,他坚信,只要自己够努力,一定可以冲破黑暗,心向光明。

    只是在这之前,他需要时间。

    三年五载弹指一挥间,宋亦武听从家里长辈的安排结婚了,对象家境并不富裕,出身贫下中农,但长的很是可爱,性格也开朗活泼的一小姑娘。

    林又元磕着瓜子问他“究竟喜欢对方啥啊”

    向来憨厚老实的人脸色一红“就就嗐我也不知道”

    赵俊峰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他俩还没好上的时候,嫂子天天中午做好饭去公安局门口”

    宋亦武穿着新郎官的衣服扑过去捂他嘴“就你小子知道的多”

    苏悦推着打扮好的新娘进来“拜堂啦,拜堂啦,都让让”

    那晚婚礼上都喝得有些醉。

    林又元趴在他家阳台上透气,宋亦武又拎了一坛酒进来,递给他一个瓷碗。

    男人抬眸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手“嗝,不喝了,实在是”

    婚宴上林又元作为伴郎帮他挡了不少酒,宋亦武微微一笑,从坛子里给他倒汤水。

    “你嫂子知道你喝的多,特意熬的醒酒汤,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喝完了早点睡。”

    “还是嫂子疼我。”林又元眯起眸子笑,明明拿着的是醒酒汤,还是和他碰了个满杯。

    宋亦武也抿了一口媳妇做的醒酒汤,趴在栏杆上吹风“我说,小赵也有喜欢的人了,你呢,和苏悦还是”

    林又元翻了个身,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路灯“嗐,你知道的,我没少提。”

    宋亦武“我的意思是,让你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表个心意”

    他话音未落。

    林又元把目光挪到了路灯下的光圈里。

    冗长的小巷里静静站着两个人。

    苏悦把手里的信封塞到了林觉水手里,又鼓足勇气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林觉水微怔,她已扭头跑了出去。

    宋亦武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林又元收回视线,转身把瓷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尝出了一丝苦涩,递回到他手里。

    “酒足饭饱,回家。”

    ***

    “那之后,我和林觉水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我要他娶苏悦,他不愿,又不告诉我为什么,急火攻心之下,我动手了,恰巧被下班路过的苏悦看见了”

    ***

    “林又元,快住手,你疯了吗”女人扑过来的一瞬间,他手里举起的棍子停了下来。

    林又元喘着粗气“你让开,我今天打死他我”

    苏悦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林觉水,扑过来扒他胳膊“为什么啊你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你要把人打成这样,他对你那么好”

    林又元把人搡开“滚,不关你的事,你再拦我,我连你一块打”

    苏悦气红了眼“林又元你就是个神经病”

    林又元也暴跳如雷“我神经病,神经病才会喜欢你我呸你擦亮眼睛看看,他有什么好的,和你卿卿我我,暧昧来暧昧去却不愿意娶你,苏悦,你脑子进水了吧”

    苏悦一怔,脸色青白交加,未开口泪就落了下来。

    林觉水从地上爬起来,把人拉到身后“悦悦,你别管,这是我跟他的事。”

    林又元看着他满脸是血,再看看苏悦默默垂泪却仍是坚定地站在他那边。

    他咬紧牙关,把棍子一扔,扭头就走。

    林觉水跌跌撞撞追了两步“大元,你去哪,你听我说”

    林又元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在透过他的身影看苏悦。

    “不用你管,照顾好她,否则我跟你没完。”

    ***

    “那之后我心灰意冷,便决定离开江城,走之前去跟宋亦武道别,要他多照顾着点苏悦,别让人欺负她。”

    ***

    宋亦武抽着烟,愁眉苦脸的“这叫什么事儿”

    赵俊峰抹着眼泪走上前来“小林哥,你别走了,我们帮你把悦悦姐抢回来。”

    林又元嗤笑一声“想什么呢,那是我哥。”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他能幸福,他们能幸福,如果是因为顾忌着他而不愿意和苏悦结婚的话,那他走就是了。

    宋亦武把烟头摁熄在礁石上“你要南下也好,发财的机会多,说不准就让你小子遇上了,只是有一件事”

    林又元聪明过人又心思机敏,一下子就猜到了。

    “上次那个案子吧。”

    “嗯,有点眉目了,跟着他们的运输车到了琼州市,那边离东南亚近,这是个大案子,上面的意思是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需要个线人往来传递消息,不过我觉得”

    宋亦武说到这里,眉头一皱,似不想让他去,反倒是林又元痛快答应下来。

    “我去,发家致富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赵俊峰“亦武哥的意思是,那边不太平,你过去孤身一人,还是别了”

    林又元拿起放在礁石上的酒坛灌了一口,抹抹唇“不太平好,不太平才能浑水摸鱼,闯出个名堂来。”

    宋亦武微微一笑,也拿过来灌了一口。

    “知道劝不住你,这活啊还就你能胜任,只是大元”男人叫了他的小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咱哥几个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要,其实你心里明得跟镜一样似的。”

    “若是遇到困难,多想想我,想想小峰,想想悦悦,想想你哥,是男人就咬咬牙扛过去,人活一辈子不止一个钱字,还得有点儿别的追求,你觉得呢”

    林又元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误入歧途。

    说来也奇怪,宋亦武应该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可是后来他屡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相处着相处着就多了一丝亦师亦友的感觉。

    直到后来,他功成名就,坐拥万贯家财,宋亦武与世长辞,随着年岁渐长,就连他的相貌都模糊了。

    林又元还是会不时回想起初次见面,他不畏强权,轻轻拭去国徽上面尘土时的样子,以及刻骨铭心的这段话,曾无数次将他从徘徊的十字路口拉了回来。

    他和赵俊峰不同,即使泥足深陷,心中仍然保留了一丝微弱的火种。

    当时的林又元想着,只要自己挣够了钱就回来,和好兄弟们住在一起,继续过着吆五喝六谈天说地的日子,而他立了功的话,说不定父亲的事也会平反。

    幼年时,他拿了街上小贩的一串糖葫芦,都会被父亲打手心。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他仍然坚信,父亲不会是贪污受贿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变得天翻地覆。

    ***

    “我在琼州潜伏了五年,偶尔回江城看看,通过种种迹象表明,林觉水和那个制毒、贩毒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却不得不和他站在了对立面上。”

    林又元说到这里,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绿扳指,神色有些深沉。

    “林厌,你一定很奇怪,我这样的人,这么贪财,怎么不去贩毒、制毒,做违法生意,明明这样才是能快速敛财致富的捷径。”

    “你能这样想很好,说明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瘾君子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吸毒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他们可以为了一包白面做出任何事情,卖儿卖女、抢走父母一生的积蓄、出卖自己的身体都是常事。”

    “我曾亲眼目睹在一个小村子里,吸毒的父亲打残了自己的女儿,让她出去乞讨来给自己赚毒资。”

    “一对二十出头的小夫妻来城里打工,丈夫染上毒瘾,又传给妻子,又因为多人共用针头的原因双双染上艾滋,更不幸的是,女人怀了孕,没有钱去医院流产或者做阻断,更没有钱去给孩子买奶粉只好母乳喂养,于是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艾滋病患者和瘾君子,我们去解救孩子的时候,他抱着妈妈已经冰冷的身体不撒手,正常的奶粉根本喂不进去”

    “你要是见识过这样的人间,就不会也想变成这样的人”

    林又元说到这里,抬起头,皱纹舒展开来,冲着镜头笑了一下。

    “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见识到这些,更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林厌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手用力攥紧了被单,宋余杭抱着她的脑袋把人摁进怀里。

    “如果觉得难受,我们就不看了。”

    林厌吸吸鼻子,复又抬起头,眼圈是红的。

    “他活着的时候没能了解他,他不在了,反倒想了。”

    林厌想了解的无非是他和林觉水是怎么决裂的,又是怎么走到如今这番田地的,以及她十八岁时问过他的那句话:爸,你究竟爱我吗

    宋余杭想,她想要的答案就藏在这个视频里,而且自己的父亲也和这段往事相关。

    她实在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甚至和她感同身受。

    宋余杭亲了亲她的发顶,嗓音有些哑。

    “很奇怪是不是,但是没关系,只要你想,我就和你一起。”

    注意力再次回到视频上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了,林又元开始咳嗽,也稍稍加快了语速,略去了一些细枝末节。

    他想告诉林厌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关于她妈妈的事,也是自己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赵俊峰结婚了,我在婚宴上见到了她,她瘦了一大圈,很憔悴,脸上再不复昔日明媚的笑颜,我追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告诉我,万般无奈之下我找到宋亦武,再三追问,他才勉强告诉我说,大约半年前,他的妻子带孩子检查身体,偶遇她一个人从妇产科出来。那天,她是去做人流的。”

    宋亦武为什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呢,因为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她也因此受了医院的处分,丢了工作。

    赵俊峰知道后怒发冲冠就要去找林觉水算账,苏悦哭着从床上扑下来抱住他的腿。

    “求你们了,别去别去是我心甘情愿的也别告诉大元”

    ***

    “但我最后还是知道了,嫉妒、愤怒、满腔的仇恨和酒精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抄着刀要去上海找林觉水,苏悦追上来,哭着从身后死死抱住了我,那天晚上”

    林又元沉默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皱着眉头又有些后悔和难过的表情。

    林厌便懂了,她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作为一颗受精卵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也难怪为什么她一出生后妈妈就带走了她,宁愿四处流浪也不肯回林家。

    即使对着视频,她也没忍住脱口而出“这个老混蛋”

    画面中的老混蛋又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才说“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林觉水的家中发现了一些蓝色晶状物,那些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在琼州潜伏的时候见人抽过。是的,你没猜错,那玩意儿的成分和你拿去让手下人检验的试管里的蓝色液体,有百分之七到八十的相似,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东西就是他搞出来的。”

    “我曾经以为,我和林觉水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不,我们就是。可是直到那一刻,发现自己心爱的女孩被他欺骗,发现他一直在瞒着自己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我动摇了,在警方布局之前,我找过他。”

    “林觉水第二天回到江城,似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回来,很惊喜,与其同时还有一丝紧张,环视了一圈屋内才放下心来招呼我。”

    ***

    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往外掏着东西,满脸都写着高兴“怎么突然回来了,几年不见晒黑了些,有没有找到心仪的姑娘啊对了,我从上海带了些荷花酥回来,本来是给苏悦买的,她倒是和你一样,喜欢吃甜口。”

    林又元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冷冷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林觉水一怔,继续往外掏东西“嗐,悦悦是个好姑娘,我配不上她。”

    林又元冲过来提起他的衣领,目呲欲裂“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

    林觉水这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

    林又元一拳挥在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吼“畜生,你究竟还有什么在瞒着我的”

    林觉水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他只能用缄默来对抗他的声嘶力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哥哥脊背挺得笔直,可是一直紧紧攥着拳头,微微颤抖着,直到林又元摔门而去。

    林觉水才跌坐在了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脸,肩膀剧烈抖动着。

    他不能说。

    不能说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不能说他其实和贩毒团伙有勾结,常年为他们制毒在境外敛财。

    他用这些钱来买房买车住上了大别墅,也给了苏悦她想要的生活,在知道她怀孕的时候,林觉水也曾想过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并且和那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女人离婚。

    女人的哥哥把他踩在脚下,用枪顶着他的脑袋说“不干了,可以啊,最后一批货还没做实验吧,就用那个女人好了。”

    林觉水看着他手里苏悦的照片,歇斯底里地吼“你别动她”

    就如同林又元没想到他会去制毒一样,林觉水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出卖他。

    ***

    “他们在上海、江城、琼州等多地都有工厂,林觉水以为我回琼州了,实际上那段日子我一直在跟踪他,摸清了他们大部分的工厂地址,就这样,我把他卖给了警察。”

    林又元说这段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林厌还是从他略有些僵硬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痛苦和挣扎。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在提防林觉水的时候,对方也在提防他,察觉到有人跟踪之后,不动声色地抓了苏悦,要他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做个选择。”

    “杀了我就放他们走,也可以和他的妹妹离婚,对了,那个时候他的同学也叫顶爷。”

    “反之,要么就眼睁睁看着苏悦被折磨至死,那种不光是精神上的,还有”

    林又元说到这里,脸部肌肉都在微微抖动着,咬牙切齿。

    “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被林觉水疯了,他甚至想自杀,那些人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于是他们就开始打我,我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活生生打断的。”

    林觉水说到这里,甚至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但林厌相信,他只是麻木了。

    “他是个懦夫,既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救不了自己的亲弟弟,但在当时,我有一点是很奇怪的,警方明明派了人跟在我后面却迟迟没有出现。我知道,这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当时负责带队的组长分别是宋亦武和赵俊峰,那几年赵俊峰升迁的很快,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

    屏幕外的宋余杭轻轻咽了下口水,父亲牺牲时她还小,这是母亲的伤心事,自然也不会过多提及,后来她也曾上公安内网查询过,留下来的不过是只言片语:

    宋亦武1940-1973男,汉族,滨海省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二级警长,于1973年12月在一次重大行动中壮烈牺牲,年仅33岁。

    他和他的其他同事一样,化成了一张灰色的照片,飘荡在浩瀚无垠的信息海里,时代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的“牺牲”两个字,除了林又元,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赵俊峰也知道,可是他必须忘记,因为他后来的步步高升都是踩着累累白骨走上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不好意思久等了,稍后还有一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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