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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很快长到了四岁。
她穿着师父用旧衣做的宽宽大大的小僧袍, 光着颗小脑袋,每天跑在石卵小路上, 山林河流边。
云知对身边的一切都持有善意。
她会和枝丫上的鸟儿打招呼, 也会和水里的鱼儿问好;遇见蚂蚁搬家, 会蹲在地上看很久很久,若是下雨天, 她还会用树叶编一定雨伞, 为它们遮住。
于是这条回家的路硬是被云知拉长许多。
春日和睦,树木郁郁葱葱,河水潺潺, 云知背着和师父一模一样的小竹篓, 蹦蹦跳跳的跟在了禅大师身后。
了禅大师不敢走太快,每走两步都会停下看看她。
前面是木桥,他害怕云知摔倒,便张臂想抱她。
云知避开,奶声奶气的说“云知是大孩子,不需要师父抱抱。”她扯着肩膀上的编带,“云知自己可以过去。”
说完, 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了禅大师憋着笑, 默然不语跟在后面保护。
木桥年代久远, 但还算结实。
脚踩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桥下河水清澈, 鱼儿畅游其中。
云知踮起脚尖向河里张望, 她瞧见鱼儿可爱, 便从行囊里掏出馒头,掰成沫撒了进去,之后抱着大馒头,一边走一边啃。
很快见到了人烟,矮屋并立,村头村民们嗑着瓜子唠嗑。
村东头有白事,了禅大师今天过来就是念经超度的。
他换上袈裟,推门走了进去,让云知在院子里玩耍。
院里院外有不少人,小孩子爬在树上看热闹,大人坐在石头上听曲子。
云知不敢乱走,一直乖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突然,几个比她大几岁的小男生走了过来。
男孩们脸上挂着鼻涕,浑身脏兮兮的。
云知白白净净,眼睛和玉一样晶莹剔透。
小男孩擦了擦鼻涕“你是从和尚庙过来的吗”
云知诚实点头。
“那你父母呢”
云知愣了愣,说“我没父母。”
小男孩不依不饶“你为什么没父母啊,别人都是父母。难不成你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我不是,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云知急急解释,“我我有师父养。”
“可是师父又不是父母,你父母哪里去了它们是不是不要你了”
话题再次饶了回去。
云知憋着嘴,缓缓把脑袋低下。
“二狗子,过来吃饭了”
后头有女人在吆喝。
“来啦妈”小男孩没再和云知说话,撒丫子跑了过去。
“你看看你脸上蹭的,这都是啥呀。”女人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着他脏兮兮的小脸蛋。
没一会儿,旁边玩闹的小男生都接连跑回了父母的怀抱里。
云知站在原地看着,她太小,不懂得悲伤何物,也不懂失落是甚,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像缺了个角一样的难受。
日落黄昏时,做完法事的了禅大师拿着酬劳带云知回庙宇。
她一路无言,低头闷声走。
了禅大师觉察她情绪不对,轻问“云知不开心吗”
云知静静思索,摇摇头。
“是有人欺负云知了”
云知又摇摇头。
她仰起头,莹润的瞳眸里倒映着茫然,“师父,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爸爸妈妈,云知就没有。”
了禅大师一怔,心疼与酸涩逐渐占据胸膛。
“不过我要是有爸爸妈妈,可能就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不能陪着师父了。”小姑娘很快安慰好了自己,小脸露出澄澈的笑,“师父是一个人,爸爸会和妈妈在一起,所以佛祖想让云知和师父在一起。”
她小手张开抱住了禅,小奶音黏糊糊,“云知不要爸爸妈妈,要师父。”
蝉叫的动听,风吹得也温柔。
他摸了摸云知的小光头,摘下她肩上竹篓,弯腰抱起她放在了背篓里。了禅大师背着她,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她坐在用背篓里,双手托腮,摇头晃脑,视线跟着飞舞的蝴蝶转。
过了会儿,她开始软乎乎的唱小曲儿“小和尚没有家,像个傻瓜只有袈裟;袈裟也没有家,只有小和尚这个大傻瓜”
了禅大师温柔笑笑“这曲子我怎么没听过。”
云知嘻嘻笑了笑,语气骄傲“是我自己编的,师父你说我编的好不好。”
“好。”了禅大师点头,“云知真聪明。”
路两边的野果树都开花结了果,他停下脚步,摘采下一颗圆润的果子,用袖子擦干净后,递给云知。
云知抱着果子啃,啃了会儿突然犯困,她揉揉眼,抱着果子睡去。
黄昏已落,山林隐于暮色。
老和尚背着小和尚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也许是睡得凉着了,云知半夜时忽然发烧。
病来如山倒,白天还活泼伶俐的女孩一下子像离了水的鱼,烧得全身通红,嘴唇干涩。
烧未退,她又开始咳嗽,咳嗽里带着浓重的痰音。
了禅大师烧水喂药,一直照顾着。
她浑浑噩噩睁着眼,声音又弱又小“师父,我难受”
了禅大师握着云知的小手,沉声安慰“师父在。”
云知呜了声,慢慢把眼睛闭上。
他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乌云沉沉压在树木之上,像是马上要有一场大雨降落。
家里的药已经不够了,了禅大师不敢给孩子喂中药,她太小,要是肠胃吃不消再落了点别的病根,那就得不偿失了。
了禅大师找出最厚实的棉衣将她裹的严严实实,找背篓把她放进去,又小心用盖子在上面加固,拿了个手电筒直接下山。
山林里的春夜寒冷,手电筒散发出的光在浓夜里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老眼昏花看不清路,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背篓里的云知意识不清,咳嗽声不断。
她咳一声,师父的心就揪紧一分。
“师父,云知想喝水”
“待会儿去村长爷爷家喝。”
她嗯了声,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
一道响雷划破夜空,倾盆玉珠朝天抖落,密密匝匝的咱在地面。
现在快到山脚了,了禅大师不觉加快步伐。脚下湿滑,他走得急切,一个踉跄摔倒在了路边。
背篓上面加了盖子,她没有被摔出去。
了禅大师咬咬牙,双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结果稍微一动,刺痛便从膝盖处传来,疼得人全身僵直。
他喘了喘,正想着再试一次时,一道光从不远处传来,紧接而来的是虎子的声音“大师是了禅大师吗”
光打在了了禅身上。
他僧袍沾满污泥,全身雨水,狼狈不堪。
虎子急忙跑过来“大师怎么这么晚下山。”
了禅来不及解释,摘下身上的背篓递过去,声线颤抖“云知夜里发烧,喝药退不下去,劳烦你带云知去找你父亲。”
虎子毫不犹豫接过背篓,犹豫着看了了禅一眼“那大师”
“不用管我。”他挥手,“我缓会儿自己过去,先救孩子,孩子要紧。”
虎子知道这事儿耽误不得,把手上雨伞递过去后,说“那我先送云知过去,回头我让你来接。”说完,抱着背篓向家里跑。
了禅大师一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他双掌合一,默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云知发烧是小儿肺炎引起的,打几天针就能退下;相比起来师父的扭伤有些严重,起码半个月不能下地看重活儿。
了禅大师对村长有恩,他怎么也不能让孤寡老人带这个孩子在山上过活儿,于是每天让自己的小儿子过去帮忙。
云知很快康复,她也没闲着,整天围在虎子屁股后面转悠。
“虎子叔叔,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呀”
“虎子叔叔,我师父什么时候才可以好。”
“虎子叔叔,你能给我讲故事吗”
虎子“”
这小孩话怎么这么多
师父伤好后,村长又送过来几块熏肉和营养品给云知和师父补身体。师父不吃肉,于是那些都成了她的盘中餐。
肉肉很香,云知吃得也香。
师父在一旁喝面汤。
她舔了舔嘴巴,夹起一块肉放到了师父面前的小碟子里。
了禅大师拿着筷子的一顿,默不作声把肉又夹了出去。
云知歪歪头,不死心的又把肉肉送过去,“师父也吃,虎子叔叔说吃肉身体会好。”
“师父是出家人不吃肉,云知吃就好。”
了禅大师虽是和尚,却把云知当正常小孩子来养,并未告诉她出家人是什么意思。平常打坐念经她也会跟过来蹭热闹,但具体干什么她并不了解意思,只觉得那是一件新奇好玩的事。
云知眼神懵懂,“出家人就不能吃肉吗”
了禅大师点头,“佛以慈悲为怀,不可杀生,不可食荤。云知还太小,不需要懂这些。”
云知若有所思的沉默一会儿,把肉肉推了过去,“那云知也不吃肉肉了。”
了禅大师愣了愣。
小姑娘双手合立,一板一眼说“佛以杯子为怀,师父不吃,云知也不吃。”
了禅大师眼底带笑“是慈悲,不是杯子。”
“慈悲要怎么写”云知歪着小脑袋,认真求学。
他用筷子蘸上水,一笔一划在木桌上写下慈悲二字。
这两个字笔画很多,云知斩看来看去也没看懂,又问“师父,慈悲是什么意思”
了禅大师说“云知以馒头喂鱼,那就是慈悲;云知给蚂蚁打伞,那也是慈悲。”
云知点头,脸蛋上露出两个甜滋滋的小酒窝,“师父带云知看病,是慈悲;虎子叔叔帮助我们,也是慈悲。”
了禅师父一脸欣慰的点头。
有些意外她年纪这么小就能懂得这些道理。
“以后,我要和师父一样慈悲。”她合起爪爪,“阿弥陀佛。”
了禅大师摸了摸她的小秃头,“不过云知先要学会慈悲两个字为好。”
三四岁大的孩子该去送去幼儿园学习了,村子里没有幼儿园,唯一的幼儿园设立在镇子上。那是国家创办的学费,每个月只要交些饭菜钱就能进去。
了禅大师沉默着看着云知。
自打抱她回来,她从没出过怀月山,更没有同龄人的玩伴,这样下去似乎对孩子的心理健康不太好
也许该让云知上个幼儿园。
打定注意后,第二天了禅大师就带着云知去了怀月镇。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镇里,一时间新奇极了。
怀月镇不大,四面环山的地形注定要让这座小镇远离城市的喧嚣。小镇道路狭窄蜿蜒,青砖搭建起的小院紧紧想挨。
云知被了禅大师紧紧拉着,一双眼好奇的四处打量。
街两边开满了店铺,有卖包子的,捏糖人的,还有卖糖葫芦的,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合成难言的香味,狠狠勾着云知肚子里的馋虫。
她吞咽几口唾沫,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面剔透无比的冰糖葫芦。
小贩看到了她视线里的渴求,拿起一根走过来问“吃糖葫芦吗一块钱一根。”
云知舔了舔嘴巴,抓着师父的衣服躲藏在他身后,羞羞地把脸藏了起来。过了两三秒,她微微探出半个小脑袋,继续盯着糖葫芦看。
“大师,要给小孩买根糖葫芦吗”小贩满脸掐笑地看着了禅。
了禅大师正要从钱袋里掏钱,袖子就被拉了拉。
他低头看去。
云知仰着小脸“师父,我不吃。”她说,“我、我不喜欢吃。”说着,吞咽了两口唾沫。
了禅大师温和笑笑,摸摸她的脑袋,取出一块钱递过去,“拿一根吧。”
“好嘞。”小贩把糖葫芦送到云知手上,“小师父拿好,别掉了。”
“谢谢叔叔。”云知眼睛一亮,接过糖葫芦甜滋滋叫了声。
她生得实在可爱。
小贩在这里买了这么多年货就没见过长得这么标志的小女孩,一时间父爱泛滥,又从旁边拿出一个糖人递过去,“这是赠礼。”
“谢谢叔叔,不过那不是我们花钱买的,不能要。”她摇摇头,拿着糖葫芦跟着师父挤入人潮。
小贩愣了下,随即笑了,重新把糖人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云知一根糖葫芦吃完,幼儿园也到了。
这家幼儿园的规模不大,加上老师只有三四十个人。
进门后,云知被放在外面的院子里和其他小朋友玩耍,了禅大师进去了解情况。
小院子里有秋千和滑滑梯,小朋友们玩的开心,云知站在一边不敢动,直到其他小孩来拉她的手,她才开开心心过去一起玩儿。
很快,了禅大师和学校老师走了出来。
看着玩得高兴的云知,老师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她今天适应一天,决定了再正式送过来。”
了禅大师凝望着云知没说话。
“如果家里远,可以选择住在这里,周末在回去。这里很多外村的孩子都是住在这里的。”
孩子的爸爸妈妈有的打工,有的在外地,留下老人不方便照顾小孩,于是选择把孩子留在幼儿园,这样可以为大人减轻很大程度的负担。
见了禅大师还是不说话,老师继续说;“开始肯定舍不得,等孩子习惯也就好了。”
云知开始和小朋友们玩老鹰抓小鸡,欢声笑语闹作一团。
到底是小孩子,怎么着都会比和大人在一起开心。
了禅大师合计一番,慢慢有了主意。
“那今天就让她在这里待一天,明天我再过来。”
“好。”老师笑着点头,“那你现在可以偷偷走,免得孩子发现哭。”
了禅大师点了点头,最后看云知一眼后,从院子里离开。
他前面刚走,后面在玩的云知就有所觉察的抬起了头。
她抹了把头上跑出来汗水,站在原地来回左右的看,眼睛里有茫然,也有无措,更多的是害怕。
“小朋友们,该吃饭啦”老师拍拍手,召集小朋友们过去,“排排队去各自的教室哦。”
“吃饭啦”
“老师,我可以多吃一个苹果吗”
“可以哦。”
很快,小朋友们都回到了教室里,只剩云知还在院子里看着。
她孤零零的,像被遗弃的小猫咪一样可怜。
老师坐过来在她身前蹲下,柔声说“云知小朋友,我们也去吃饭哦。”
云知脚尖并拢,来回搅动着手指头,一双圆圆的眼睛蒙了层浅浅水雾,“我师父呢”
老师早就习惯了小孩子的这种态度,面不改色撒着慌“等你吃完东西,再睡一个觉觉,师父就来找你了。”
云知鼻尖立马红了,她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眼,最后撒丫子跑了过去,双手扒拉着铁门栏杆,这额不住向外张望。
行人来去匆匆。
没有一个人长得像师父。
“云知小朋友,我们去吃饭。”老师上来拉她的小手。
云知一把挣开,手指头死死拽扯着栏杆不松开。
“云知”老师在她身前蹲下,一愣。
她嘴唇死死抿着,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却迟迟不肯落。
老师的心瞬间软化,温柔抚摸着她的小光头“幼儿园有很多小朋友和云知玩儿,云知在这里会开心的。”
“我要师父”她哽咽着说,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好害怕,她想要师父,想找师父抱抱。
“还有很多小吃点,云知不想吃好吃的吗”
云知哽咽声稍停,突然看向她“有、有很多好吃的吗”
老师愣了愣,点头;“很多,云知想吃什么都有。”
云知松开铁栏杆,抽抽搭搭向教室走。
她太难过了,豆沙馅的包子吃了好几个,吃一个哭一会儿,哭完再接着吃。
最后小盘里的包子还剩下一个,云知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后,偷偷把包子藏在了小包包里,她要把包子带回去给师父吃
正食吃饭是水果,云知都是吃一个留一个,留下的全部都是带给师父的。
接下来是午休时间,她哭累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下午五点,家长们过来接小孩回家,也有很多小孩没回去,和云知一样站在班级门口满目艳羡的看着扑向父母怀抱的小朋友。
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离开,院子空了,云知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大门的方向不动。
师父是不是不要她了。
师父怎么还不来接她。
日暮落下,云知被老师抱着向里屋走去。
这里面的小朋友们早就习惯了大人不在身旁的日子,如今依旧玩闹的开心。
她蹲坐在角落紧紧环绕着膝盖,巨大的恐惧近乎将她吞噬,让她忍不住偷偷啜泣。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云知耳朵动了动,泪眼朦胧的看了过去。
了禅大师站在门外,微躬着身,一脸歉意的和老师说着什么。
“云知,有人接你回去了哦。”老师上前为她整理好衣服书包,拉着她向外走去。
云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了禅看。
他弯腰牵起云知软软的小手,“云知,师父来接你了。”
和老师告别,师徒两人再次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影摇曳,云知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云知今天有听话吗”
“有。”她咬着嘴唇,“云知有乖乖的,云知没有哭,真的”说话间,眼泪不住掉了下来。
了禅大师停下脚步,蹲身用帕子擦拭着她脸上泪水。
云知抽抽搭搭哭着,“师父,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了禅大师愣了愣。
“我我我我听话,你别把我丢下去。”她哭声沙哑,压抑了一天的惊恐在此刻如数发泄,“你别不要云知,你别不要我”
“云知”了禅大师感觉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水,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师父不会丢下云知的,云知不哭。”了禅大师抱起她,“我们现在就回家。”
她抽噎着点头,死死环着了禅的脖颈不松开。
过了会儿,云知把白天剩下的吃的从小书包里拿出来递了过去,“师父,给”
那个包子是云知挑的最大的一个,馅儿也是最多的,她晚上一直忍着没舍得吃。
“给”云知难过劲儿还没过去,又抽搭两下,“给师父吃。”
看着她手上那圆滚滚的包子,了禅大师眼眶瞬间湿润。
他接过包子分成两半,把大的那头递给了云知。
云知嚼着包子,又从包包里拿出苹果和几颗水分流失的葡萄,“这些也是给师父的。”
了禅大师深深吸了两口气,“幼儿园不好吗”
“好。”云知舔着嘴唇,“有小朋友和我玩儿,也有很多好吃的。”
“那云知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里面。”
云知毫不犹豫说“因为没有师父在。”
在云知那狭窄的世界里,师父就是她的唯一,是她的一切;和别人在一起也许会快乐,但没了师父一定会不快乐。
比起好吃的食物,好玩的玩具,她宁可在庙里,和师父过。
了禅大师抱着她“其实云知不在,师父也不安心。”
了禅大师刚把云知送过去就后悔了。
他一个人在门外面偷偷看了她好一会儿,她在里面哭,他在外面抹眼泪;最后想狠心离开,发现怎么都狠不了心,于是折返回来,带着她回去。
“以后师父教你念书。”
云知重重点头,打了个哈欠,靠着他肩脊睡去。
从这日起,云知再没被了禅大师送下山去。
了禅大师买来各种学习用具,做了块小黑板,待在庙里教云知学习认字。
她学的很快,学会写的第一个词是“师父”,小孩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毛毛虫一样黏在纸张上,但那让师父开心了好久,每天都会把那张纸带在身上,逢人都会炫耀一番。
后来云知执意要和了禅大师当和尚,任凭了禅大师怎么哄都不吃一口肉。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师父是和尚,那她也要是和尚;师父不吃肉,她也不吃肉;师父以慈悲为怀,她也要以慈悲为怀。
云知年纪小但固执,了禅大师没有了办法,只能多给她吃鸡蛋和水果补充营养。
再大些,云知不能再和师父睡一起了。
了禅大师给云知收拾出一间房,床四周加固住栏杆,防止她不留神摔下去。
分开睡的第一天,云知很害怕,但也没哭闹,门外了禅大师透过窗户偷偷看着她。
屋子里亮了盏小灯。
她侧躺在床上,小手一下一下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云知快快睡,不怕不怕有月亮陪;云知快快睡,梦乡里有师父陪”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了禅大师一下子笑了。
她又编曲子给自己听,哄自己睡觉。
“观自在菩萨,行行大菠萝菠萝蜜。”云知皱眉,摇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师父是怎么念的来着
糟糕,想不起来了。
云知敲了敲脑袋,操着小奶音骂自己“真笨,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好,你真笨。”
了禅大师抿唇憋着笑,猫着腰继续看。
云知翻了个身,换了只手拍自己“小和尚,脑袋大,没有妈妈也没有家;小和尚,穿袈裟,不下大雨不回家”
她声音弱了下去,最后归于安静。
了禅大师小心翼翼把门推开,进去为她盖好踢开的被子,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一夜很快消逝。
第二天,刚睡醒的小光头对着床单下面的一滩湿发呆,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她眼尖儿一红,嗷的声大哭出来。
她哭声震天,很快吸引了了禅大师的注意。
匆匆跑进来的了禅大师以为她是怎么了,着急进门后结果发现她只是尿床,当下愣在原地,之后不给面子的扭头笑了出来。
他一笑,云知更难过了,哭丧着小脸狠狠谴责自己“云知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怎么可以尿床呜”她一边哭一边骂,“羞羞脸,没朋友。”
了禅大师憋笑,“没关系,师父给你洗。”
云知擦干净眼泪,翻身从床上下来,“不用师父洗,云知自己洗。”
师父挑眉,“可是你会吗”
她一本正色的点头“我会。”
了禅大师没拦着,由着她做了。
至此后,她自己洗衣服,叠被子,哄自己睡觉。没事就跟着师父学习,跟着师父云游,跟着师父在庙里度过冬雪暖春,烈夏深秋;
她没有朋友,没有玩伴,没有穿过好看的花裙子也没有戴过发饰,但她比谁都要乐观开朗的长大。
十七岁时。
破庙里第一次来了外人。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跟在他身旁的女人珠光宝气,柔和貌美。
她放下挑来的柴火,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
“云知,过来。”了禅大师冲她招手。
云知一双手局促背后,挪动步伐,慢慢悠悠走了过去,张嘴弱生生叫人“师父。”
“这是韩先生和韩夫人。”
云知小心看了过去,视线与中年男人对了个正着。
与光鲜亮丽的夫妇两人相比,一身宽大僧袍的云知简直像是土地里的泥巴虫。她脑袋剃得干干净净,白皙的脑门在阳光下亮到反光。
韩夫人对着那颗光脑袋愣了许久,视线慢慢移动到了她脸上。
云知已经出落开了。
自小生活在深山里的她眼神澄澈,鼻梁秀挺小巧,唇红齿白,水灵灵的精致好看。
“韩先生找了你许久,这次来是想带你回家。”
云知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
“可是我又在不认识他们。”她说,低头盯着脚尖,“我去烧水做饭。”
“云知。”了禅大师叫住她,“韩先生和韩夫人是你哥嫂,他们是你亲人。”
两人似乎不安,一直打量着她的眉眼不语。
他们的到来让云知向来平稳的世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浪,让她无从应对。
当夜韩家夫妇住在了庙里。
云知跪坐佛堂前,虔诚诵经。
身后有脚步声,不多时,了禅大师盘腿坐在她身旁的垫子上。
“云知不想去城里看看吗。”
云知闭起的睫毛颤了颤。
她怎么不想。
她当然有想过。
但是比起那些,她更想陪着师父。
师父年过半百,腿脚一天比一天差,现在弯腰挑水都很吃力。云知意识到师父老了,意识到该他来照顾师父了。
云知睁开眼看过去“我要是走了,师父也会一起吗”
了禅大师半仰起头,双眼倒映着神色慈悲的佛像。
“这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师父走后,我谨遵嘱托,一心向佛。”他看向云知,眼神透出悲凉,“云知,师父在这庙里生,在这庙里长,除了这庙,这山,师父不知该去哪里。”
云知眼眶一酸,慢慢拉起他干枯的手握住“你可以和云知走,我是不会丢下师父的。”
了禅大师摇摇头,目光苍老坚定“这地下埋着英魂,师父肉身一日便灭,便一日守着英灵不散。”
战争爆发时,清心寺二十个和尚同日下山,无一回归。
年迈的方丈在后林诵经,立碑,而后圆寂。
了禅大师年幼起便听着师祖们的故事长大,师父走后,由他继承遗愿。
他能离开吗
他当然可以离开。
但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总有有一个人做这些事,总有有人守着亡人的心愿。
“云知,师父老了。”他头发花白,背也不再笔直,没逢冬夜总会被病痛折磨。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云知早就哭成了泪人儿,眼睛止不住的掉。
“等你学成归来,也会为师门添光。”
“你不用担心师父,师父一个人会照顾好自己,村长也会时不时来看我。”
她哭声压抑,慢慢把脑袋靠了过去。
几日后,一个风和日朗的晴天,小和尚收拾行囊下山去。
了禅大师把她送到了山下。
临走前,云知给了禅大师磕了几个响头,最后被韩夫人牵着上了车。
了禅大师上前几步,透过车窗拉住则她的手,小声叮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云知泪眼朦胧的点头。
他拽着云知的手,眼底泪花闪烁,“多穿衣服,不要着凉。”
汽车引擎发动,了禅大师慢慢松开了手。
她扒在窗户上不住的像后面看。
她的师父站在高山林雾前,秋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僧袍,身形干枯,最后慢慢的,慢慢的被雾气吞噬。
云知的心脏抽疼起来,她贴在窗户上的手掌攥紧收成拳。
她坐好身子,收敛视线,低头把掉下来的眼泪擦干净。
她长大了。
她要离开家乡,踏上未知的前路。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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