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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头是晕的,腿是软的,街上的景物也影影倬倬。家在哪里,路怎么走,他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脑袋中浑浑噩噩。
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慌,他的父亲乃是总领一州之事的知州大人,在这个地界上,又有谁不知道他李成仁李二公子的名号,他就算烂醉在街头,也自然有那溜须拍马之徒会好好将他送回家去。
话说平时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二货狗腿子们都跑哪去了怎么没人来搀扶一下回去必定狠狠抽他们一顿鞭子。
对了,他们都叫啥名字明明日日厮混在一起,那名字怎么突地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真的是醉得太厉害了。
身边有个影子擦着他的身体过去,让他莫名打了一个冷战。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人撞了一下。
李成仁恼怒起来,这些刁民恁得大胆,竟敢撞他李二爷。
他晕乎乎地伸手想要抓住前面那人的胳膊。那人闪身避开,转过脸来,一双淡而短促的眉毛竖起,一脸怒色地看向他。
昏暗朦胧的街道上,人影都是混混沌沌的,偏偏只有这位骤然回首之人样貌格外明晰。
还是位小娘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四肢和腰身有着独属于少女的青涩纤细,小脸白嫩得仿佛那刚剥了壳的鸡蛋,水灵灵的秋瞳似嗔还怒地瞪过来。
瞪得李成仁半边身子都酥了,酒也恍然醒了大半。
“哪里来的天仙般的小娘子,从前都躲在哪儿,枉活我这么些年,今日才叫我瞧见真真的美人儿。”调戏这样的美人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他嬉皮笑脸地伸出油腻腻的大手。
那小娘子横眉竖目,正要回话,边上有一人伸过手来拉住了她,
“阿章,别搭理,不能耽搁,我们走。”那人说道,那也是一位女子,容貌隐在暗处,声音分外温和好听。
李成仁还来不及细细打量来者的模样,一只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掌已经伸到他的眼前,那白嫩的手心托着一个滴溜溜旋转的玲珑金球。
金球叮的一声发出轻响。
那声音幽幽回响,凝久不散,仿佛从最冷的冰泉下传出的惊叹。
清越,净化,冷透心扉,超脱世俗,将沉睡中的人从迷梦中惊醒。
李成仁打了个冷战,脑子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对了,他想起来。
在今日的集市上,自己遇见了一位良家女子,虽是荆钗布裙,难掩身段窈窕、容颜秀丽,一眼就把他的魂魄给勾了去。
跟着他的仆役帮闲都深知他这一口喜好,很快起着哄将那位小娘子堵进无人的小巷。他一时间濦虫大动,涩心渐起,狠狠抽了那个小娘子几个耳刮子,把人打懵,正要不管不顾地强压着那美貌妇人快活。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到了这个鬼地方来的呢
李成仁觉得脖子有些不太对劲,伸手摸了摸,惊悚地发现那里竟然插着一只尖利的银钗。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他颤抖着手摸索,那细长的钗子从脖子的一端穿入,愤怒的钗尖扎透了脖颈,从另外一个方向血淋淋地钻了出来。
湿漉漉的血液正如泉涌一般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流。
李成仁心里慌得不行,他想喊,张了张嘴,牙齿只在咯咯咯地打颤。他伸出手想要求救,但身前那两位女子早已甩手离去。
“救救命我不想死。”
“我我是李二少爷啊救我。”
然而平时前呼后拥的他,在这个地界似乎无人关注。李成仁哆哆嗦嗦地着向前走。他拉住了一个路过身边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整齐的绸缎衣服,面色青白一脸茫然地转过来看他。
“哦,李二狗,你这个混球终于也来了啊,真是苍天有眼。”那人冷冰冰地说。
此人他竟然认得,是一位住在他家附近的熟人,曾经总是低声下气地被他欺负。可是他明明记得此人已经死去多时了呀。
李成仁浑身发麻地松开手,他这才发觉他抓住的那人,身上穿着的发葬时亡者才会穿着的寿衣。而自己的身上,居然也穿着这种衣物。
李成仁涕泪直流,连滚带爬地想拉住另外一人,那人转过脸来朝着他,眼球鼓起,舌头伸出,脖子上有着一圈深深的黑褐色痕迹,形态苍白可怖,毫无生机。
“不,不,不我没死,我不想死我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谁来救救我”
“错了,我错了,我再也那样了求求谁来救救我”
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在昏暗混沌的酆都城内却传不了多远。
而孟章和袁香儿已经穿过无数鬼物游魂,一路向前飞奔。
袁香儿的手心一直转动着厌女赠与她的玲珑金球,这枚玲珑金球炼化了厌女的天赋能力,能够稳固神魂,更可震慑,拘拿,驱离一切鬼物灵体。是她们这样的生人进入鬼界的利器。
孟章急进的脚步噶然而止,她喘着气,停下身来。
在她的眼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
那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正拿着一柄锄头,微弯着腰专注地反复侍弄眼前一小片空白的土地。
土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蹲下身,满是皱纹的眼角笑了起来,用手指搓了搓地上的土。
“怎么还没开花呀,真希望能快一点开出紫色的花给阿章看看。”他目光呆滞浑噩,口中呢喃着自言自语。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秀美的金缕靴。
老者抬起头来。
一位少女娉娉婷婷的站在他的面前。
那少女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朝气蓬勃,生机怏然,和这样死气昏沉的地方不入。
老者茫然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伸手继续拾掇地里的泥土,
“种了花,再种点蔬菜吧,阿复阿时两个孩子都喜欢吃。”他念念叨叨侍弄着眼前的土地,完全没有辨认出站立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孟章看着那眉眼似曾相识,却又完全不同了的面容。
那面容沟壑纵横,老态龙钟,
阿时曾经是一位多么俊美温和的郎君啊。
她那坚硬的心被时光的冷漠刺痛了。
如今阿时浑浑噩噩,已同自己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笑着抱起她,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辨认不出了。
金铃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时怀亭眼眸开始渐渐变得清明。
他仿佛做了一个冗长而浑噩的梦。梦醒时分那位在他心里住了一辈子的人,俏生生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阿时,我来看你了。”那人平静地看着他,像是从前那样同他打招呼。
手中的泥土淅沥掉落了一地,时怀亭的嘴唇抖了抖,猛然扭头转过身去,背对着孟章。
“你这是怎么了阿时,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孟章不解地问。
“不我已经老了,”脊背佝偻的老者传来低哑的声音,“我太老了,阿章,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
阿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没有人比时怀亭更为清楚了。
他是家族中血统相对纯正的人类,自从成年之后,家族里的人就一直逼着他,希望他能够成为某位大妖的宠物,好给家族带来源源不断的财物和赏赐。
那一日,心情抑郁的时怀亭从赤石镇里溜了出来,钻进枝条雪白的白篙林中。
“我宁可穷一点,也绝不愿意成为妖魔的宠物。像镇上的那些人那样放弃尊严讨好妖魔为生我死也不愿意。那些人甚至还带回混杂妖魔血脉的后代,导致我们人族的血脉越来越稀薄。”年轻的时怀亭穿行在树林间,心里默默地想着。
就在这时莹莹生辉的白篙枝条间垂下了一张清丽的面容,
“啊呀,好漂亮的小郎君。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跟我去我家”
后来,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阿章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夸他漂亮。
阿时,你好漂亮。
阿时,你真美,哪一个地方都美。
不要挡着,给我看看,我好喜欢呢。
阿章喜欢的是自己俊美的容貌和年轻的身体,时怀亭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即便知道对方只是没心没肺的妖魔,自己依旧无可奈何地陷落了。
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吗
他悄悄蜷缩起满是皱纹的手指,苍老暗哑的声音传出来,
“阿章,你能在最后,来看我这一眼。我真的很开心。”他说到后来,声音有些稳不住,闭上了眼,“请别看如今的我,至少让我最好的模样能留在你的记忆里。离开吧,阿章。”
身边一片寂静,时怀亭睁开眼睛。那在梦里梦到过千百回的面孔,正明晃晃地站在他的身前。
“你现在样子,我也很喜欢。”孟章细细看着他的模样,笑盈盈地,“你知道的,我从不屑说谎。阿时你怎么那么厉害,连老了都这么好看。”
“皱纹也好看,白头发也别有味道,我都好喜欢。”
“别挡着,给我好好看看。”
她想要伸手摸他的面容,可惜却摸了一个空,手从虚无间穿过,彰示着二人之间隔着生死,阴阳两端。
时怀停低下头来,孟章踮起脚尖,他们的双唇相互触碰到了一起。
没有实质的接触,
但彼此都清晰地感到唇瓣上传过一阵触电的酥麻感,那强烈的感觉漫遍四肢百骸,直烫得心尖发麻。
两滴清透的泪水,从时怀亭的眼角滑落,六十年的无望等待全浓缩在这一点小小的水滴当中,那无形的眼泪穿透过孟章的身躯,落在了尘土中。
孟章的手指一下攥紧了。
昨天南河和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她觉得死板无谓,不能理解。
这一刻,那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你会按捺不住地想要他,不顾一切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但凡彼此相拥,便是天下最快乐的事。
是的,她想要阿时。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是龙,世间最强大的生灵之一,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便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她有很多办法可以实现。可以把阿时的魂魄收在袁香儿的玲珑球中,将他带回去。给他炼制一句身体,把他制作成天吴那样的傀儡,让他永生永世陪着自己,成为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仆从。
随时随地肆意享用他的身躯,撩拨他的神魂。永远都有无尽的快乐。
眼前的阿时正抬起身看着她,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
那种笑容既温和又平静,恍然间宛如时光不曾流逝,还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样。
“阿章,谢谢你。我的心已经不再有任何遗憾,我觉得我似乎就要走了。唯愿你能一生快乐。”他说着这样的话,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真正永别。
他等了我一辈子,只要我开口,他必定会愿意,愿意成为我的傀儡,愿意放弃转世永远待在我的身边吧
孟章想起了居住在海底的天吴,
这个世间其实没有真正的永恒,即便是龙,也有寿命结束的一天。母亲已经离去万余年,但天吴还被留在人世间,孤独而寂寞地品味永恒,死亡对他来说或许才是奢侈的事。
虽然这样能使自己得到快乐。但他也会永远失去自由,失去投胎转世的机会,甚至连灵魂的记忆都会在无尽的岁月中渐渐消弭。
不不不,没什么好考虑的,为什么不做呢,让自己快乐并没有什么不对。
时怀亭的声音还在轻轻传来,“若是你愿意的话,请你去看看那两个孩子。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对他们很是愧疚。”
他的身影已经渐渐开始变淡,星星点点的亮光从他的身躯中溢出,向着天际飞去。
“阿章,要不要先留他一留否则他很快就要走了。”袁香儿提醒孟章。
孟章死死看着眼前的即将消散的人,掌心传来一阵刺疼,紧攥拳头的手指甚至划破的掌心。
她的双唇张了张,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时怀亭的声音开始变得虚无,
“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时复的眉毛像你,时骏的嘴巴像你。”
“阿章,我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我也喜欢你。”
“喜欢你的每一个地方。”
孟章始终没有开口说话,那些话语在心田反复炙烤,任凭那些滚烫挽留将稚嫩的心田烧灼得伤痕累累。
她却终究保持了沉默。
魂魄星星点点的莹辉绕着孟章转了一圈,依依不舍地升上天空,向着人间飞去。
“好的,我知道了。”孟章轻轻地说。
死气沉沉的酆都城内骚动了起来,站在高耸城墙上的南河站起了身。
举目眺望,无数的鬼物如潮水一般向着城中某处汇聚,更远的幽冥深处,苍白而巨大的幽魂,摇摇晃晃从黑暗中露出身形,向着城中走来。
这是有生灵入城,才会引发的混乱。
两道身影如同流星一般向着他冲来,巨大化的玲珑金球始终追随在她们身后,铃声悠悠震慑后方层层叠叠令人头皮发麻的恶鬼。
南河化身为天狼,载上袁香儿和孟章,四足发力向天空飞去。
脚下成群的鬼物追了许久,终究慢慢散去。
“成功了吗”南河问。
“见到人了,可是”袁香儿看了一眼身后的孟章。
“昨日是我说错了。”孟章转头看着身后酆都鬼府,旖旎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我知道我错了,即便是最强人,也有免不了的遗憾。”
在那幽冥鬼城,一缕细细的莹辉正悠悠升上天际,
我比他更为坚强,为了他,我选择了让自己承受遗憾。
失去了可爱的人,始知何谓情爱。
即便身为世间至强,也终有品尝到悔恨的时刻。
曾经不知道爱恨为何物,一生悠悠岁月无痕。
或许此刻心中之痛所带来的意义,才是在世间存活过的真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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