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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华亭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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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殷色由淡转浓, 如醉的桃花色转瞬化作泼天血火,迎面而来。

    “韩”

    影绰的呼唤声从血似的迷雾里传来。

    韩兢只是站在原地,身心一同陷在那桃花盛开的春日光景中。

    有人在他耳边疯狂呼喊“韩师哥”

    韩兢骤然惊醒,五感皆复。

    松木被燃烧出“噼啪”的脆亮响声, 鼻端是扑来的腥风与焦炭臭气,烈火映目,满壁焦土。

    他们在“遗世”林雪竞的小院中。

    片刻之前, 此地遭到魔道袭击, 道友们鱼贯而出,茫然四顾, 不知从何处可求生路。

    封如故从火中冲出, “昨日”、“今朝”寒霜过处,颈血飞溅。

    双剑快如疾风, 绵如流水,剑锋荡过, 唯余剑尖染上一滴血,坠落尘埃后, 剑身仍不失璨璨明光。

    斩去两名拦道之魔, 封如故来至韩兢身前, 将重伤的荆三钗转缚在韩兢身上。

    在血火之中,韩兢问封如故“林雪竞呢”

    封如故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忙碌“没找到。”

    韩兢并未阻止封如故将荆三钗交给自己的举动。

    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三门君长曾聚在一起, 评点如今的三门徒儿的能为。

    燕江南擅于药理, 且论剑术和性情, 能毫不手软地打死一百个医闹,因此三门师长谁也不担心她会吃亏。

    荆三钗潜力无限,但若转练短枪,前途更加无量。

    封如故自不必提。谁都羡慕逍遥君能半路捡回这样一个虽带有几分邪性、却天赋绝伦的小徒弟。

    常伯宁与韩兢的问题,则同属一类。

    有些相同,有些不同。

    常伯宁心纯,最易得道,但因为家境优渥,天性温良,修养卓越,他从不懂杀为何物,戾气何来,因而悟性虽然不差,但在剑法一途上总差上几分,难至圆满。

    韩兢则灵慧讷言,他懂得何谓杀性,却是不忍,亦是不愿。

    因为过度重情,他出剑之时,总是不可控地削减三分杀意,再减两份凶戾。

    然而,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不需要韩兢多余的多情和软弱。

    所以他需得担负起别的责任,照顾荆三钗,照顾道门众人,只留如故一人,独对火云千丈,剑雪寒霜。

    接下来,于道门众人而言,是可以预见的、永无止息的逃亡。

    “遗世”被彻底封闭,众人落入丁酉的彀中,又失了藏身之所,只得疲于奔命,在死关中硬杀出一道生途。

    三钗重伤,弟子们伤疲交加,还需兼顾伤患,因此,大半追杀的压力,皆被封如故生生受下。

    好容易调开追杀的魔道之徒,封如故折回了众道友的藏身之地。

    他木然着一张脸,早已倦于做出什么表情,因而显得倨傲又无畏。

    封如故走得很平静,但韩兢看得出来,他每走一步,便有万千双无形的手正把他往土里泥里拖去,叫他倒下,逼他放弃。

    韩兢不善言辞,可头脑不输封如故。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竭尽全力,替他安抚那些年轻又躁动的道友们,也无法帮到封如故太多。

    封如故带着百余名道友,奔逃在“遗世”之中。

    其他的人跌跌撞撞,身边总有三两人支撑。

    只有他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永远是孤身一人。

    可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纵他是北斗璇魁,尽情燃烧,又能照亮多久前路

    在陷入绝地之前,韩兢已有了些念头,但那时三钗还能对如故施以援手,犹有余裕,自己也能放心支撑二人。

    如今,三钗倒下,终是逼韩兢下定了决心。

    那夜,封如故枕在韩兢的膝弯上入睡。

    封如故在左侧,三钗在右侧。

    韩兢将帕子取出,擦净封如故额上细汗,又侧身照顾好昏睡的荆三钗,旋即仰首望月。

    他总有些多愁善感,最爱赏月。

    月之风情,总叫他想起一人。

    有次,他看过一篇凄情的话本,几天后与伯宁、如故、三钗赏月时,突然想起情节,一时泪盈于睫,还被如故狠狠打趣了一番,揶揄得面红耳赤。

    今夜月色真好。

    封如故问他,为何不休息。

    韩兢静静望月“月光已尽,再不多看几眼,实在浪费了。”

    封如故哼了一声“你还是不够累。”

    韩兢垂目,指背抚上他皮肤微微发凉的侧脸,温柔道“抱歉。韩师哥很快便能帮到你了。”

    二人有一句、无一句,谈到了“遗世”之外的常伯宁,谈到了韩兢对他的喜欢。

    “多情好啊。”封如故并不反感韩兢在情感上的软弱,反而道,“多喜欢我师兄一点吧。”

    韩兢低声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以前,韩兢不敢承认,因为他知道,伯宁不通七情,情总懵懂。

    韩兢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

    等到伯宁开窍,或等到自己死心。

    韩兢有许多话想说,甚至向封如故讲了他原本打算为伯宁准备的鹤之礼。

    但疲累极了的如故不耐烦听,堵住了他的嘴。

    于是,韩兢只能把心底的话说给自己听。

    “我真想再多喜欢他一点。”

    封如故昏睡了过去。

    韩兢则未睡。

    他捉住封如故的手,为他拭去指缝里的血泥,又转身去照顾荆三钗状况,替他将腰腹处的绷带又换过一道,方才松弛下来,转望天边月色。

    月色公正,不分道魔,一样照人。

    韩兢望着魔境的皓月,睫毛上掸上一层霜雪似的月光。

    他接过前话,喃喃自语“可是,如故,我知道的,伯宁爱你。”

    “我若死了,他只会难过;你若死了,他会生不如死。”

    “我知道的。”

    他指尖细细理着封如故的头发,是疼爱和关心弟弟的温柔力度,不轻不重,因而封如故很受用地蜷了蜷身子,往他身上蹭了蹭,是全然的信赖。

    感觉到封如故难得流露出内心孩子气的小动作,韩兢失笑,双掌抬起,一边一个,挨个摸了摸头发“莫怕,韩师哥保护你们。”

    韩兢盘膝而坐,驭周身灵气,吹岣呼吸,吐故纳新,将周身之气清畅上扬,元炁相结,聚于三花之处,运行过一个小周天后,便依照师父指月君所授,将太上忘情之心诀低诵一遍。

    韩兢原修自然之道,参木之灵气,以为修行,如今经脉骤然逆入别道,韩兢骤感全身经脉紊乱,气序有异。

    但情况紧急,已不容他细理经脉,养气静修。

    韩兢牢记太上忘情口诀,复诵一遭,心气稍定后,重启双目,先看天边月,再看身侧人。

    韩兢靠上背后的岩石,手掌虚虚搭在两个弟弟的眼前,替他们挡去月光,好叫他们得一寝安眠。

    自己的心境似乎并无什么改变。

    但韩兢知道,变化在他未觉察之时,已经暗自发生。

    他同样知道,炼入太上忘情,便无可转圜。

    伯宁,我爱你。

    我真想永远这样爱你。

    可我做不到了。

    护好如故,让你不难过,或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我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我做了一件傻事。

    若这份傻气,会让我记住我曾爱过你这件事,那也很好。

    韩兢以为,自己只会如太上忘情之道中所说,存情而忘情,砍去心上缠绕于他的枝蔓,一心卫道。

    一开始,的确也是如此。

    面对来袭魔道,他的“春风词笔”再不留情,再不迟疑。

    尽管混战之中,如故无暇顾忌他,不过这微妙的变化,韩兢自己能可体会。

    但韩兢渐渐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他的心在发生奇异的变化。

    先前,韩兢总以情理为重。

    道友若有损伤,无论此人品行优劣、灵力高低,韩兢皆是一般疼惜照顾。

    而现在,看到道友重伤,无论亲疏远近,他心中一视同仁,并无丝毫动容。

    他想,去芜存菁,乃是天之共理。

    然而,想到此处,韩兢总会时时惊觉,炸出一身冷汗。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能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有何差异,但他无力扭转自己的思想。

    譬如,一人从前认为天为上,地为下,从未感觉不妥。

    如今,一个声音告诉他,天为下,地为上,且他的头脑将以此为公理,笃信不疑。

    但是,他偏偏并未失忆,能清楚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认知的。

    这份矛盾,足以逼得一个心智稚嫩的人窒息。

    封如故竭尽心血护佑众人,韩兢不愿拿自己的困扰来分他心神。

    况且,就算如故知道了,又有何用处

    因为韩兢从来话少,无人察觉他的异状,无人察觉他正一步步滑入不可控的深渊。

    情况愈发严重,求救亦是无用,韩兢只能勉强控制,并反复告诫自己定气凝神,只将全副心思放在退敌除魔之上,令自己不可作他想。

    直到某日,他们逃到一处安全之地。

    韩兢前去巡看伤员。

    一名被魔气所创的重伤之人喃喃着要水。

    韩兢取来水囊,递到他唇侧。

    那人感激地哑声道“多谢韩道君”

    韩兢心如止水,全无波动。

    他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和干裂的唇际,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以当前之势看来,伤者只会越来越多,若是再不割舍掉累赘,只会拖垮所有人。

    放弃掉所有重伤员,是保全生者的最妥之法。

    也许,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所有伤者

    韩兢想了许久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勃然变色,骤然起身,唬了那伤员一跳。

    韩兢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躲在了距离落脚之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岩石之下,怀拥“春风词笔”,半解胸怀,以刃为笔,将剑刃抵于胸口,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韩兢不知该怎么挽回自己沙漏般渐渐失去的情感,唯有疼痛,能助他清醒一二。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韩兢在沉默地濒临疯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可他亦不愿忘却。

    他只能用疼痛逼自己清醒,逼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一些事情。

    “春风词笔”刺入血肉三分,在他胸膛一笔笔刻下血字。

    韩兢狂乱地低语“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丹阳峰。

    常伯宁。

    封如故。

    荆三钗。

    终笔处,一缕心血顺着“寜”字身滴下,流经“丹阳峰”,“封如故”,在“钗”字处停留,又被韩兢抹去。

    他喘息片刻,心绪归于宁静之后,匆匆掩好衣襟,携剑而出,寻到一处断崖,背对众人,缓缓拭剑,同时整理心情。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后,他的头脑告诉他,这样的举动,是浪费时间且无用的。

    封如故找上他不久,文忱那边就闹将起来。

    三名道友失落在了魔道包围之中,文忱等人急火攻心,吵着定要前去驰援。

    这些时日,少了韩兢居中调和,文忱等人与封如故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一番唇枪舌战后,文忱看向了韩兢,急急道“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都系于韩兢一身。

    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遗失的道友的牵丝线。

    文忱等人莽撞,非要硬闯险地,以如故性情,定不会坐视。

    如此虚耗,终有尽时。

    如故不存,众人皆亡。

    韩兢不动声色,催动灵力,掐断了那三根牵丝线,佯作是那三人不愿拖累众人,自断丝线。

    这是道理,不是情理。

    随之,韩兢给出了答案“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此话一出,韩兢眼前一黑,一股心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自己做了什么

    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异常,悻悻离去。

    封如故向来聪慧,果然察觉到了不对,赶来追问于他,还发现了他胸口晕开的一片血色。

    韩兢心乱如麻,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将他推开“如故不要碰我。”

    此刻,韩兢终于外露了些许情绪。

    想到被自己彻底抛弃的几名道友,韩兢觉得自己应该悲怆,可心底唯余木然一片,让他连悲伤也无法产生。

    然而,韩兢刻在胸前的字,似是起了作用。

    太上忘情之道,并未全然入其心。

    未及全冷的心头血浇灌之下,在面对封如故时,韩兢竟本能地生出一丝柔情。

    他避开封如故的视线,颠三倒四道“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以为韩兢受伤发烧,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忙推他去休息。

    背对着他走出两步,韩兢站定了。

    韩兢凭最后一丝未丧失的情感,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若是任这无情之道在他身体里发展下去,到了某日,他会不会想要牺牲三钗会不会伤害如故

    这是他炼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吗

    思及此处,他抓住胸口处的衣服,对封如故缓声道“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的回答是什么,他未曾细听。

    韩兢大踏步地离开,离开众人,向南方而去。

    临走前,他切断了所有的牵丝线。

    一来,这是为划清界限,不愿他们寻来。

    二来,他是担心自己被魔道所擒,暴露众家道友位置。

    三来,他可借此暗示如故,牵丝线只会将他们牢牢捆死在一处,必要之时,如故需学会拔剑斩乱麻,莫留此物,徒增牵绊。

    然而,韩兢离开后不久,他独身乔装成魔道、行于“遗世”长街上时,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闻此事,韩兢只是整了整面上红纱,神色毫无所动。

    他并未前去救人。

    就算能救下众人,有何用处

    继续疲于奔命地逃亡吗

    丁酉费尽千辛万苦,抓去道门众人,想必不会单纯杀人泄愤。

    至少身份贵重的如故和三钗可保性命无虞。

    要想救他们,唯一之法,是打开“遗世”之门,让师父他们进入。

    问题是,外界之人,不知道封闭的“遗世”方位在何处。

    而失落“遗世”中的他们,伤者过多,如故须与魔道搏命,修为大大虚耗。

    何况,即使是全盛时期,如故的修为也还未到破碎空间、打破“遗世”的地步。

    韩兢也做不到。

    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告知外界之人“遗世”的方位。

    韩兢不知自己在炼入太上忘情道时出了何等差错,然而如今,唯有将错就错。

    否则,凭他现在的修为,连传递消息也不可能完成。

    韩兢寻到了一处荒漠恶土,于白草黄沙间找到一处死地,沉寂心思,凝神静气,继续往那极端之境炼入,一层一层,忘情绝欲,倍增修为。

    从这一日起,日夜变换、时间流逝,对韩兢来说已没了意义。

    如故杀丁酉座下之徒何止千余,他虽可保命,然而遭囚多上一日,必多一日苦楚。

    而那人会因此心痛。

    韩兢觉得奇怪,他自己都无法体会情绪的变化了,竟还会担心旁人是否心痛。

    在恶风遍地的沙海之中,韩兢送走了百余轮明月。

    直至某日,他再启双眼。

    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旷阔,也是从未有过的荒芜。

    韩兢不及自怜,调运灵息,双掌结印,穷尽全身之力,按于地面,焕出卓然灵光

    然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穷尽催动灵力的巨大损耗,让他猛然栽倒在地,攥紧一捧滚热的黄沙,好缓过心头的一阵剧痛。

    四人结伴蹴鞠的场景,在他记忆中淡了,转作一片淡淡的灰白。

    这件事仍存于他的记忆中,但是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了。

    好在,现在的韩兢已不在乎疼痛。

    休息过后,韩兢再聚灵力,狠狠击于地面。

    隔一个时辰,青光每闪一次,他的魂魄便要燃烧一次,撕裂一次。

    对着月色和话本流泪的少年,没有了。

    替常伯宁挽起头发的心情,淡忘了。

    他的七情是薪,六欲是火。

    每催动一次灵力,发出一次信号,他的心原便在燎原烈火之下,愈加荒芜。

    直至气力耗尽,再无可复,韩兢才缓缓倒靠于地,仰望天空。

    恰巧,此时正值“遗世”深夜,冰轮高悬于天,与他默默对视。

    可韩兢的双眼,平静宛如万古冰湖,平平无漪。

    一点深蓝在他眼中缓慢晕开,化作长夜中的一枚冷星。

    他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前景物皆失其色,似与天之道相连,脑中唯存平衡之理。

    韩兢静静地想,这便是自己要求的大道吗。

    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

    这只是天命,是天道加之于身的责任。

    “遗世”之门,终究是被逍遥君一剑荡开。

    众人得救,可韩兢没有再回去。

    因为没有必要。

    可是,指月君来了“遗世”,为了找他。

    经此波折,指月君与逍遥君先后入圣,随时可能飞升。

    然指月君不肯放弃徒弟,天雷加身,亦要来寻。

    指月君臂搭拂尘,天雷地火萦绕于身,神情依然不改分毫,行在“遗世”长街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韩兢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屋宇上,脚蹬青瓦,望着绛衣纷飞的师父。

    他已不是师父需要的徒儿,不是丹阳峰需要的人。

    若他回归,师父把丹阳峰交他统领,以他如今心性,又会将丹阳峰引向何方呢

    不如不归,徒增伤感。

    长街之上的指月君忽有所感,回首望向韩兢所在之地。

    然而那处空空荡荡,唯余萧萧之风掠过。

    指月君转身,目带黯然,继续向前行去。

    而运起灵力、隐匿了身形的韩兢,也再度在屋顶上出现。

    他抬起手来,抚摸着胸口刻着“丹阳峰”的位置。

    沾染了心头血气的十几字,仿佛是刻入了他的心脉之中。

    韩兢情动心动时,再无任何意绪波澜,余下的只是胸口陈伤牵动起的、真切又刻骨的心痛。

    好在只是肉躯的疼痛而已,很好忍受。

    长街回首那日,是指月君最后一次来到“遗世”。

    那天之后,指月君携一株桃树飞升上界。

    临行前,他召来道友,托他们若见到自己的徒弟,请转告于他,丹阳峰之门,始终为他而开。

    韩兢听说此事时,指月君已离开此界一月有余。

    他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缓过那阵心痛后,再无他感。

    道门生乱,魔道衰微,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此时此刻,经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韩兢的世界复归清明。

    他清晰回忆起长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忆起少年时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觞,和垂落在常伯宁唇边的那一缕发。

    以及自己举起唐刀、割过人咽喉的感觉。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韩兢颤抖着抬起被罪链锁缚的手来,看向那沾满无形鲜血的掌心,呆滞片刻,嗤笑一声。

    大道啊,你为何不叫我痴迷一生

    他骤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血汇入发中,消匿无踪。

    朝歌山无师台下,常伯宁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罗浮春一跳“师伯”

    荆一雁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注目而来,发现常伯宁直直望着那名将死罪人,紧咬下唇,不禁眉头一挑,心念微动。

    奇怪的是,荆三钗的手也在发颤。

    兄弟二人执手,这细微的变化,荆一雁能可体察。

    他轻声问“小弟,怎么了”

    “不知道”荆三钗心尖酸涩难言,舌头死死抵着下颚才能稍稍缓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认识他,见过他”

    荆三钗知道,这人叫做时叔静,是不世门护法之一。

    可无人去问,时叔静又是谁啊

    时叔静畏罪,当众服毒,道门无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种种令人心惊的丑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时,忽闻鹤唳如泣,嘹亮清远异常。

    半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遨转两圈,翩然落在韩兢身侧,担忧地弯下身去,用喙贴上他的侧脸。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紧缩。

    雪颈、霜毛、红网掌。

    是“遗世”之中,韩师哥向他提起的那只想要载着师兄下江南的鹤吗

    韩兢本能地推开它“别”别碰他,他的血带毒。

    白鹤却不肯舍下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韩兢忽然记起一件事,贴着它哑声道,“忘记我说过的话别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过他,让它在自己死后,去找伯宁。

    但不可以。

    或许如故向伯宁提过,他会将这样一只鹤送给他做礼物。

    若是被伯宁认出了呢

    他绝不可让伯宁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给他一丝一毫的负担,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后,韩兢都不可让常伯宁难过。

    鹤却异常固执,依偎在他身侧,低低哀叫,宛若鸣泣。

    韩兢似是听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声音,可在旁人听来,仍是如同耳语“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你”

    此鹤同他有数十载的情,过分为他着想。

    韩兢闭了闭眼,颤着手,掐上了它的颈项。

    这十二年残余的冷漠心性,让他立即做出了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判断。

    若它不肯听从,那便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鹤却没有挣扎反抗,只以目望之,两眼濛濛,似在垂泪。

    韩兢的手抵在它的颈侧,颤抖了一阵,终是无力垂下。

    时叔静能轻易做得到的事情,韩兢当真是做不到的。

    他将脸向鹤颈贴了一贴,柔声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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