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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弦安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一些医书摊开在身侧,今日也没从中得到什么进展。书中对病例的记载与中原医典中的“癌”颇有相通之处,然而这没什么用,酉常情的情况已过了外药可治的时期,她又不肯动刀子,然而,兴许现在,即便动刀子也没用了。
他叹了声,整理好所有的书籍,步出书房。外面打梆子的敲了三声,正是三更时分。塔吉安娜应该已经睡着了,但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却有一点灯火,就在那棵大树下,照出一个石头般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知道那是谁,已经见怪不怪了。
“韩大姐,夜深了,回房睡吧。”他脱下一件斗篷,披到韩紫深身上。他这样劝导,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劝不了的。
韩紫深手捧一盏油灯,痴痴地盯着眼前这棵老树。
“刘先生,我刚醒,睡不着。”她说。
“半夜惊醒,是做噩梦了吗”
“也不算吧,只是梦到些陈年往事,有些惊讶。”
“大概可以说说么”
“我本有个弟弟。”
“哦”
“不过,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他总追在我屁股后头,姐姐姐姐地叫我。每次我父亲打他的时候,我就把他护在怀里,然后父亲就连我一起打”
她的神情跟着思绪的流转逐渐舒缓,橘色的灯火映照着她的面容,在零星的冬雪里显露出稍许的那么一点暖意。
“他常问我,父亲为什么打我们,我回答不了。我们的父亲是个酒鬼,喝了酒就发酒疯,打起人来没有理由的,我根本不好跟我弟弟解释,所以只能跟他说,父亲有病,现在还病着,过段时间会好的”
“可是怎么能够呢,”她便又低落了下去,“酒鬼的病根本好不了。没过多久,他就把我们卖了。一个卖到东,一个卖到西,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一面了”
他容她停滞了片刻。
“我有时候想,我活得真苦。但我至少还知道自己还活着,而我弟弟又怎么样了呢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以致后来,我渐渐就把他忘了。只要忘了他,我就不用再想搞清楚他的生死。当然我也无暇顾及他的生死,因为我连我自己都顾不了,我”
她颤抖着双唇,回头望向他“刘先生,我的两个女儿,是活生生在我眼前被他们溺死的”
“韩大姐”
他试图阻止她,但想了想,还是任她发泄,眼睁睁看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当时恨啊,真恨不得杀了所有的人。可我那时没那个本事,等有了本事的时候,所杀的又都是无辜这几年来浑浑噩噩,我到底在做什么,自己都不怎么明白了”
“而现在,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亲人,都已经离我太远太远”
“我那个小弟,他多年来没有音讯,说不定还活着。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我还记得,我家门口栽了一棵梅树,到了冬末,开满了花,梅花开得真是真好,那是我弟弟最喜欢看的东西”
虎丘山腰,两厢对峙,各自僵持。
枢墨白道出对方的阴谋。
“张帮主是在威胁我,用一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要挟我放了你。”
张帮主笑道“不,不止是放我,我还要你亲自,送我回去。”
“你做梦”平顶翁挥着剑又要上前,再次被枢墨白拦住。
“张帮主也是有家眷的人,这么做就不怕报应么。”
张帮主冷笑道“报应老夫四个儿子,死了两个,还有两个一个留在南祁,一个潜伏北越。你拘了留在南方的这个,手却伸不到北方去;即便单杀光我张家人,盐帮关系盘根错节遍布南祁,你杀得完么”他说罢手指向天,“枢盟主,现在是你选,你要选得快一些,否则,天就要亮了。”
“盟主”
平顶翁焦急万分,枢墨白突然仰天,叹了口气“杨翁,我们做了这许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弟弟很喜欢梅花,每年花开时节,经过就会站在树下看一会,但却从来不跟其他人那般折个一枝放到家里”
“为此已经死了那么些人了,盟主万不可轻言放弃”
“杨翁,数十万人与天下之人命相比,孰重孰轻”
“当然是数十万人轻”
“那将死的数十万人命,与已死的数千人相比,又孰轻”
“这”
“数十万人我实在赌不起”他转头,“张帮主,你做得出。”
张帮主点点头,幽幽道“是,老夫做得出。”
“我问他为什么,我说那花明年还会开的。但他当时却告诉我大姐,若是采走这一枝,便是少了这一枝。待到明年梅树再开时,新开的花也不会是今年的这一树了”
他掏出怀里一枚火弹,向天射出,空中炸起的烟花响彻云霄,很快,两帮的人就会找到这个地方来了。
“杨翁,你们先走吧,他们很快就会来。”
“枢墨白”
平顶翁忿忿,还想说什么,枢墨白向他使了个眼色“走”
于是,他只得听从,与杨回一同钻入黑漆漆的林间,消失了行迹。
“你以为,我还会给他们回杭州的机会吗”
张帮主盯着那个方向,这个老匹夫是不会放过任何胆敢背叛他的人的。
于是,枢墨白在他面前平静地坐下“事在人为,不试试又怎能知道呢。”
他还是那个论调,不过比起刚才,他有了一丝决断。
“张帮主神算,枢某确实舍不了,”腰间的佩剑解下,就此放置于两人中间,“我认输了。”
“他一直是个心肠软的孩子。我想,他长大后也不会差别太大的。若他真出现到我面前,我反倒不敢见他了”韩紫深又迷糊了起来,捧着油灯,一边往她自己卧房的方向去,一边喃喃自语,“小芯子,小芯子不知他是否还认得我,还是否愿意认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作大姐”
她的脑疾虽治愈,但是心病无法根除。她可能这辈子都这样了,也可能需要一点外部的刺激才能好转。而她期盼的人,忙于谋事,至今没有来看过她一眼,也至今不敢相认。
他送她回到房内,替她合好房门,再回到冷清的庭院中这一回,盯着那棵老树的人,换成了他。
“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难的是自己愿意承认,”他抚上那棵老树,叹息道,“父亲你生时祸害了他们,在你死后,他们依旧无法摆脱你的阴影你何时愿意放过他们”
山腰溪涧,一行人马才刚离去,只余一面被点着的扇面兀自燃烧。那扇面上题有诗句,但无落款。
“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这句诗最后这样写道,并且火光很快就连这一句都吞噬殆尽了。
然后,在这片熄了火焰的林间,风雪卷过,扫尽了最后一点残屑,重降下无边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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