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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时,沈兰霜正绕行到后山处,随着山上一阵厮杀声过后,从天而降一个人摔到她跟前。她认真打量了一下对方,认出他是谁,随后听得同一时刻,山上有人喊一声“下去搜”
没有犹豫,她立刻拖着这个人钻进旁边的林子里,一直躲到隔日
平顶翁醒来,是个正午。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浑身的剧痛足以证明他并未身处一场梦境。他感觉有人将一块冰冷的湿布搭在他的嘴上,他恰好口渴难耐,顺势吮吸了两下,再接着便彻底清醒了。
“谁”他警惕着欲起身,被后者按下。
“前辈,是我,”沈兰霜道,“你醒了”
他这才勉强睁开双眼,认出对方。
“你你是沈家的那个”他便重重地躺回,暂时放下心,“你怎会在此”
“我昨晚离开皇宫,绕着山道走的,谁知走到这个地方,山上掉下一个人,就是前辈你前辈,你要做什么”
她还未说完,就见平顶翁挣扎着又要起身,她赶紧将他按住“前辈,我检查过了,你浑身骨骼多处碎裂,我在苏州一位刘大夫处学了点医理,知道如你这样的病人,是不好随意移动的,还是再等一等,待我去前面找个马车”
“不必了”平顶翁将她话头打住,“如今我受两帮追杀,即便你找了马车送我去姑苏城,没等到医治就会被发现,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咳咳”
他说着,一只唯一未伤的手左右摸索起来,继而不安地四下张望。
“前辈在找什么”
“我我的帽子”
这一说起,沈兰霜隐约记得,平顶翁平时确实总戴一顶瓜皮帽,现在他满脸血污,就光溜溜的头顶干干净净,确实看着有些奇怪。
“你坠下山崖之处并无帽子随身不然就一顶帽子,算了吧。”沈兰霜劝解。
“唉”平顶翁没找到帽子,不禁悲从中来,“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是个秃子。”
“这”
“你以为,我们这些江湖人士的外号能起得有多文雅咳那剑神无名,本名黄二狗,他就自己起了个听着好听的外号;而那杨回,本名杨老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喘了喘,继续道,“而我我少年成名,但自小头顶无发,于是江湖人送一外号平顶客,一开始是嘲笑我,后来我一直戴帽子,时间一久他们自己都忘了这外号的来由,但我也这辈子没摆脱这平顶之名咳咳”
许是说得太多了,他无法自抑,向一旁呕出一口鲜血。习武之人,往往都了解自己的身体,他向沈兰霜挥了挥手“小姑娘,老夫多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我深知自己已无救了,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快走吧。”
沈兰霜不应“这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平顶翁苦笑道“你都不知我为什么会被两帮追杀,救什么救啊”
“我虽不知貌,但大概猜得出,两帮与天下同盟会有了矛盾,我出皇宫时,也被他们围攻,但我将他们击退了。”
她尽量说得委婉一点,避开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只是衣服上的血迹是掩盖不了的,平顶翁显然也已经看出来了。
“你杀了他们。”
“我”
“行走江湖,难免杀人。是就是,有什么好愧疚”
“我不是愧疚,只是”她嚅嗫着低下头,“杀人终究是不对的”
平顶翁即便此时虚弱,眼神里依旧不改那一点狠戾“杀人如何不对呢因为杀人犯法,可北越才有律法,南祁没有。你身在南祁,杀人就没什么不对”
“不,这是不对的”她依旧这么认为。
“咳咳小姑娘啊”他见劝不动她,便向她解释,“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那么简单,就好比两帮与天下同盟会的矛盾,不单单只为一个吴,矛盾是日积月累下来的”
如此,他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但说到不甘之时,还是愤怒难平
“可惜两帮甘当缩头乌龟,即便有庚子长纸在手,也不肯投入花费去钻研。盟主与他们不同,只有他肯投入了部家当,偷偷召集南祁所有工匠,才造出一尊。如果盟主能够成事,两帮倒台,那么庚子长炮便不用在山高路远的闽地,只在近江处就能大量制造,到时一整排对着北越,加上我南方高手助阵,还怕整个中原打不下来可惜咳咳啊咳咳”
这个老头,即便虚弱,即便行将就木,他还是不变固执沈兰霜听不下去了“两国交战,死伤的都是无辜百姓,为什么你们总要执着于争那么一个天下”
“天下呵呵呵我是为天下吗”平顶翁被她问得略微一怔,然后仰面望向头顶的那个大太阳,“两帮不会放过我,黄二狗背弃了他的誓言,杨老四也选择了明哲保身,其他那些武林同道大抵也被收买了。但我坚持不肯,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深明大义,而是我想报仇”
下了一夜的雪,今日的天空一碧如洗,天气真好。
他的神情,不时似陷在惶惑中,不时又似满腔不平,最终后者占了上风,而他的双眼始终对着那个太阳,越睁越大,反倒是映在眸子里的那个小亮点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浑浊了
“我的我的家人,尽数死于北人之手,有生之年,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玄清老道在世时,也总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我每每午夜梦回,总是能看到我的家人,他们死不瞑目”
沈兰霜知道玄清道人,据说那是枢墨白上一个师傅,也是平顶翁的好友。
他慨叹道“唉玄清老兄我又何尝不明白人生不该只为仇恨,但我我始终放不下只要我活着,我就放不下”
最后,他摸索着抓住了沈兰霜的手“小姑娘,我我姓杨,名苏和,镇江人士,记记住”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太过匆匆,正如朝露一般”
酉常情被周峥背着,路过一片野花丛。他们现在已经远离了虎丘山,但还说不上安。
酉常情伸手随意捋过一把,满手都是冰凉凉的水。当然,冬天是不会有朝露的,又是这个时辰。那些只是昨夜的雪,被太阳晒化了。
“我几岁时,就被卖到天枢策命府,百里老头看我有点天资,就容我留在春风楼,能教的他都教了。他平日常挂嘴上的就是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话头一转。
“十四年前,他死了,我真的好伤心。”她平静地说。
“我不是为他伤心,我是为我自己。还以为能在春风楼躲一世,谁知,他倒得那样快。我当时被好多人追杀,他们来追我,又不敢靠近,就怕我的毒功。最后,我被盐帮的张老头救了。”
“我是没什么挂碍。不过是从伺候一个老头,换成伺候另一个老头,老头嘛,都一样,只要女人安分守己做个小妾,替他做做事、上上床,那就行啦”
“可老娘是那样的人吗”
“我知道枢墨白的计划。我既不想帮他,也不想帮老张,老娘两个都不选,谁也别想再把我当枪使”
“我被老张救了之后,找到了亲生父母和两个姐姐的下落。我家女眷比较多,母亲连生三个,我娘常骂我是个赔钱货这些我还记得。我记得这些当然不是因为我要感谢他们卖我之恩,而是我现在一身本领,可以在他们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结果什么都没成,老张最后叫我去了个村子,说他们都死了。”
她有点惋惜了。
“我爹是过劳死的,我娘和我姐姐则一个接一个地病发。那村里的人说,她们没有一下子就死,而是拖了好几年,个个胸部流脓水,一屋子腥臭难闻,死得很不体面”
“我是个爱体面的人,我不想有那样的死法比起那样,我宁愿活得短一点,烧它个干干净净。”
她发完了一通牢骚,发现都是自己在说,未免有些扫兴,便敲敲周峥的后背。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着了”
周峥道“没,只是在想一件事。”
“在想什么”
于是,周峥说起了他自己。
“我从小身在空门,不知外界为何物,直到那年见到那名女子”他说起这件事,语气分外流连的样子,“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身姿。”
“呵”酉常情笑得略有些得意。
不过,他又道“虽然我父亲总说要堪破红尘,但我始终不懂。因为从未经历,又谈何堪破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但在见过那名女子之后,终于选择了还俗。因为我想见一见世上各种美好的事物,红尘有多好;但是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我所见到的红尘,不止有美丽,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厄。”
酉常情更扫兴了。她原本一直以为这位前出家人是为她一见误终生,谁知自己只是个引子。和尚就是和尚,即便还俗了,还是满口悲天悯人的和尚话。
她认为圣人最虚伪,若在以前,定是不屑听他说的,但是今日,她却有了点不甘,追问道“即便你还俗真正的原因,是这个那么,你又为何将那名女子一直记挂在心呢”
周峥回答得坦荡荡“因为她当初救了我。若再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以偿还其救命之恩。这是我甩不去的一份执念。”
酉常情以为他只是想报恩,不禁更失望了。原来想病死前真正爱那么一场,谁知对方是个木头,还是个真圣人,她以前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反倒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跟他相处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段了,然后才好不容易问出口“那你对那名女子的执念,究竟是否有爱意呢”
周峥来不及回答。斜里飞出一枝短箭,射中了他的腹部。
“周先生”她只觉得周峥身姿晃了晃,待察觉出他的伤势,她惊呼着从他背上挣脱但随之被他挡到身后。
一群人围来,挡住他们的去路。都是盐帮的人,她都认得。
“帮主有令,诛杀酉常情,你若无关就让开”
“以多欺少,你们真卑鄙”周峥扶住腹部那支箭,努力不让自己倒下,然而就是不让。
“快让开”
“不可能”
盐帮为首者一抬手,一排箭矢上弩,蓄势待发酉常情急道“周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程度”
“因为”
弩不待人言,数声弩弦响,周峥应声倒地,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箭,也终于被逼出最后一句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说,“我爱之人,是酉常情”
暧昧不明,似是而非他说着这样的话倒入她的怀中,然而再也不能回答,他是否已经知道酉常情就是当年的那位青衫女子。
她眯起双眼,随后又释然,接着在那帮盐帮高手面前放声大笑“哈哈哈他死了,呵呵这个爱我的人,死了”
“当心那女人放毒”他们退后,下一轮箭矢再被推上。
她搂紧他,还在大笑,笑得肆意张狂“人活一世,能被人真正所爱,洒家这辈子值了”
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瓶口朝向他们,居然是开的“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朱晴点秀究竟是何种剧毒么其实从方才开始,我已经洒过了,还被你们吸个正着。”
“你说什么”他们有所怯步,再退一丈,那为首者令道“放箭,杀了她再搜解药”
“此药无解”她丢下药瓶,在箭雨来临前轻蔑地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因为巫山赤磷,唯有见火才燃”
烈火过境,寸草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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