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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臭。
你站在荒山之下,面对一片荒原,任由尘沙迷烟,但你不敢眨一下。
刚才的一场战事止歇。满目的一具具尸体,就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与你说过,要你活下去。
他们,都是你的战友。
你的断腿接上了。
你的断手长好了。
你腹部的大洞填上了。
你因为他们奋不顾的拖延,得以长好了躯体,得以好端端地站在此地
而他们死了。
你深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能数次死而复生的人明明只有自己。
他们为你而死,只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能从这个战场逃出去的人。
他们将唯一的生机留给了你。
于是,你有些疯癫了。
你在乱尸堆里翻找,希望找出一个活人,直至不负所望,真的找到一个。
你好像找到了希望,把奄奄一息的袁寄奴背上,用一根绳子绑住两人。你语无伦次地向他保证,一定带他离开这片沙漠,回到大越
然后你也听到了袁寄奴在你耳边的喃喃。
“夜千总放下我吧”
“你带着我,逃不出去的”
“你自己活着吧”
“要告诉嫣嫣,我”
你想粗暴地打断他,你想让他自己去告诉他那个可能早就忘了他的相好,但是还没等你打断他,他的脑袋就撞在了你的肩头。
你知道袁寄奴死了,终究是连这最后一个,都没能救下。
整个五营,一千五百一十七人,除了你,全军覆没。
指挥作战的莫将军早已战死,你也早就不任千总,现在不过是个被贬职的吹号手而只有这一营的人,才愿意叫你一声千总。
常妄不出兵救援,这本就不是一场由你主导的战争,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知道这些,但你终究不甘。
你不甘
你所有的兄弟殒命于此,你不甘
背后的尸体提醒着你,你不甘,你们都不甘
可是这就是现实,无法改变,无法转圜
苍天
你再也控制不住,奋力疾呼,即便知道居罗人还未走远,任凭嚎叫回四野;你尽力奔跑,哪怕两脚时时陷在沙子里,你也要一往无前
向前,再向前
你要把背上这最后一个人带出这篇荒原,这是你现在唯一的目标,即便居罗人再次现,即便他们发现了你,并向你了几箭。
一箭穿膝、一箭穿腹、一箭穿心、一箭穿右眼。
你知道剧痛在,但你没有退缩,你想拔出你的脸然后,又一箭,将你的手钉在了地上。
“一个汉兵,好像是女的,”你听到那个为首的居罗将领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跟她说话,“不要徒劳,挣扎。”
你想啐他一口,但做不到,你的神智开始迷糊,大概是穿眼的利箭也穿过了脑。
腹部中的那一箭,同时断了被绑在上的绳子,袁寄奴被摔到一边。你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你终于明白,哪怕是这一具尸体,你可能也带不出去了。
“汉人,可鄙,”你听那个居罗将领,用如此不屑的口气说道,“没有信用,偷盗我们的技术”
你很想告诉他,那些技术早因他们对神的笃信之下,被摒弃多年。
但他继续说,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汉人不懂团结。一个中原,都要分裂南北,更别提你们北越边陲,还有很多行商正是我们的细作,只要给一点好处,他们就能摇头摆尾。我们看不起你们”
他们看不起我们。
而你无可辩驳。
你的意识逐渐模糊,你的怒火逐渐在腔中成形;你的左眼是袁寄奴毫无动静的尸体,但那漆黑的右眼里却看到了一团幽绿的火焰
有人在你耳边低吟“櫾君选吧。”
你当然知道,“櫾君”同样是你的名字。这个声音纠缠了你十年,从你在宫中之时就不断纠缠。他要你放弃你的人,但他从不强迫,从来都尊重你的选择,而以前,你每一次都是拒绝。
但这回,你动摇了。
你在火光中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你可以清楚回忆起那些细微的零散的记忆,你在西北的军营待了十年,你记得每一次战役,你记得每一个死去的人,你记得他们生时的笑容,和死后的冰冷
你记得他们,每一个、每一个
那些名字,你将永远铭记在心。
“周艳娘”你开始默念,“孙清、杨世臣、陆斌、王大牛、袁寄奴”
你想要伸手,向右眼所见的那团火摸去。
“韩烨钟庆”
你默念着这些名字,你也听到居罗人的声音,从嘲笑变为惊恐,而在那一刻,你也摸到了那团光。
以剑支地,你逐渐起。你的手里紧握的,是你的剑。
一柄由恨别与离苦嵌合的大剑,这两把剑,害死了你的父母,同时也是你父母的遗物。
但现在,在你手中的这把剑,是一把正在开锁的钥匙。
浮在虚空中的幽蓝火焰从你的右眼夺眶而出,你浑的箭矢因此被焚烧殆尽,你可以清楚感知到右脸被侵蚀、扭曲、吞噬,但你已毫无痛觉。
你的体逐渐麻木,麻木地看到那些居罗人毫无预兆地一个个倒地,他们还活着,但只要放在那里等几天,就会彻底死去了。
你没有管他们,你举起了剑,于是那些火焰又点燃了四周,你淡定地看到你死去的兄弟们也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直至你那匹被炸毁了半个脑袋的战马也回到你的边。
你轻轻摸了摸马的鬃毛,然后毫不犹豫地跨上马鞍,接着从腰间摘下那只号角。
你的兄弟们等着你发号施令,这是你的职责。
你回头望一眼南方,群山之后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故土但你又环顾四周,你突然想起来。
你想起来,这世上有几个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要不惜牺牲,为什么要舍生忘死,为什么要玉石俱焚
“秦时明月汉时关”你对着顶头的大太阳,默念这首古老的诗句,“万里长征人未还”
便调转了方向,向那更北的敌国瞭望,吹响了一声号角。
“嗡”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山
柳怀音“哎呀”一声,又醒了。他的神思还陷在梦中的景象中无可自拔,就突然从广袤的大漠一下子沉入了一片暗影之中。
首先,这个地方很暗,但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他抬起头,面前是一堵高耸的峭壁,向上望去,头顶有光,但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层云雾遮蔽了太阳。
“这里是哪里”他自言自语。
“这里是遥山。”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吓了他一跳。
“大姐”他回过头,发现真是她,便放下心来,“你不要吓我呢。”
宋飞鹞就坐在他后。他后是一片密林,每一棵都是参天的高树。现在她倚靠着其中一棵下面坐着。
“是你一惊一乍地,吵死了。”她冷着脸道。
他想要辩解“不是,因为我刚做了个梦”
“是吗”她撇过头,“我刚也做了个梦。”
然后,他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
“你怎么了”
他靠近,发现她的其中一条小腿跟大腿错开了一段距离。
“上面摔下来的时候,腿断了。”她说,好像一点都不疼的样子。
“腿断了”
“呐,这条腿断了几次了,”她大大方方地揭开衣摆让他看,“凡人的躯体,就是这么没用。”
他只看了一眼,就跌坐在地。
她的腿确实断了,但那不是人类的血,他可以保证创口与创口之间没有血,而是血形成的触手互相纠缠到一起,发出滋滋的声音。
它们在生长,他想。
并且可以从中依稀看到白色的骨头。
“那是什么”他惊呆了。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的,”她撩回衣摆,把伤口盖住,“等一会就好,等一会儿它就长起来了。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不用看。”
“所以”他咽了口唾沫,“你真的是那个夜随心”
“是。”
果然,她果然非凡人也
“哇”柳怀音惊叹了一声,“这”
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他的那个小本子,和一根碳条笔,殷勤地向她递上“请给我签个名,就这一页,这个地方,谢谢”
宋飞鹞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最后还是按照他的要求,签了“夜随心”的大名。当她要把那个本子丢回给他的时候,他开始切地发问了。
“那,请问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说。”
“你真的靠自己一个人屠杀了居罗三十六国”
“这个不能说,这个是国家机密。”她神秘兮兮地说。
“哦机密啊”柳怀音清了清嗓子,换了个问题,“那你能说说你平时有什么好吗”
“我喜欢画画。”
“哦,难怪画那么好不过你为什么要冒充计大师之名呢你画得那么好,自己创个名字卖画不行吗”
“因为我还没死啊计星衡已经死了所以画才值钱。而且我也没有冒充他。”
“啥意思”
“因为他其实很早就死了,生前的画作全在他的坟墓里。后来市面上真正出名的画作全是我画的。”
“全是你画的”他更惊讶了。
“那是,”宋飞鹞说到这点显得颇为骄傲,“我从一开始就替了他的姓名作画所以他们一直以为是计星衡画的那些画,本来就是我画的。因此也可以说,我就是计星衡。”
“你即为计星衡,所以说”柳怀音赶紧另起一页,“麻烦这里,能不能再给我签个名”
“可以。”
“你画画的那个名章带在上吗”
“嗯,找找”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嗯,带了。”
“能不能麻烦也盖一下”
“”
他瞪着他的圆眼睛,这让她也不好拒绝。
然后他又提了个要求。
“能不能旁边再留一幅画”他做出一个非常恳切的表。
她板起面孔,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小鬼,你的要求越来越多啊”
“随便画,画个草什么的”他双手合十。
她想了想“其实我不擅长花草,这豆腐干大的地方也不适合画山水。我最擅长的是人物。”
他便指向了自己“那画个我”
她一顿,随即道“可以。”
柳怀音闻言大喜,赶紧摆了几个自以为优雅的姿势,但还没等他摆完,宋飞鹞就画完了。
“给。”她如愿把那本子拍在了他的脸上。后者打开一看,寥寥几笔,果然是勾勒出了一个形象。
“大姐,这是只猫啊。”他失望地说。
真的是只猫,还是只穿着人衣服的白脸狸花猫,虽说确实是非常可的样子
她理所当然道“对啊,在我的眼睛里,你就是这样的一只猫。”
“哦”他只能收起本子。
宋飞鹞继续教训道“还有,提醒你,别跟任何一个画手要东要西画这画那,尤其是,画手最讨厌别人钱都不付就对他说麻烦画个我”
“啊哦”
这时,她收起那条腿,缓缓站起。
“差不多了,长好了。我们走吧。”
“走走哪里去”
“这里是遥山,你说走哪里去”
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暗,只有黑白两色,但说是遥山他有点不太信。
“大姐,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遥山呢我看这里就是个普通的山谷嘛”
她拍拍他的肩膀,按住他脑袋转向一个方向。
“你看那个,你觉得那是个普通的人吗”
他这时才发现,密林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逐渐靠近,露出他的真容
四肢扭曲、躯体膨胀的剑神无名,以背贴地的姿势行走到他们跟前。而之所以他还能认出那个是剑神无名,是因为他那显然已经被扭了一圈的脑袋,泛着死气,却在接近他的那一刻,霎时睁开了双眼。
“妖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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