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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场无风月。
诚然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李锐的心绪并未动摇。
他无暇分心,也不能心乱。
主帐内军情商讨结束后,一众将领各自领命而出。李锐未动,站在原地迟疑片刻,看向正按住舆图比划什么的李荣,“元帅为何不遣人送白姑娘回京她身份不同寻常,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这是你第几次问我了”李大元帅从军情中抽出神,无奈,“我说了是她不愿回京。”
“那不如把她送到别处,总好过待在这里叫人分心。”
李荣未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这目光太透彻,叫人觉得在他面前什么想法无所遁形。
李锐不适地皱了皱眉,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甩手离开大帐。
踏出帐门后一抬眼,正好对上提着药箱走到门口的白怜。
四目相对,白怜习惯性地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这笑入目的一瞬间,李锐先是习惯性地想避开,但转瞬间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张脸、这副表情和以前相比,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但这变化微乎其微。
捕捉到一丝模糊的轮廓已达到他能力的边缘。那些更深的、更具体的东西则像深秋清晨的湖,被一层一层厚重的浓雾牢牢掩住。
李锐抿着唇,心情复杂,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白怜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也看到了,”李荣站在帐帘后不远,以长辈的语气劝说,“这小子实在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心力。大战在即,我也分身乏术,恐不能护你周全。依我之意,你不如去后方暂避几日。”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考虑的。”白怜垂下眼,终是轻声道。
白怜最终没来得及走。
因为大战突然而至,其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敌军出奇兵袭击了营地,虽及时发现将之击退,但受冲击最大的是尚医营,许多手无寸铁的随军大夫被杀。
军中大夫本就少,如今雪上加霜,更多士卒伤重无治。本来还有一线存活希望的人因为缺少救治,只能眼睁睁地走向死亡。
白怜叹了口气放下包袱,再三挣扎后自我劝服“反正也没地方去”
白怜束起头发,扎进残肢血肉一片模糊的活死人堆。
“啊啊啊啊啊,疼好疼”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后悔了,我就不该来”
“我儿子快一岁了,我还没见过他呢”
“孩儿她娘,好好活着。”
战争是残酷的,命运是无力的。
白怜以一种懵懂的状态被卷入这架庞大的绞肉场,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尸骨边深深陷入了无边的迷茫和悲哀。
这感觉似曾相识。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奄奄一息的小灰雀,掰开它的鸟喙,放进去豆子大的小药丸;她坐在竹楼的廊下,一手抱着小白兔控制住它,一手轻轻地剪掉它伤口边缘的毛发,细细撒上灰白色的粉末。
她于医术一途极有天赋,师兄师姐们都这么说。小灰雀和小白兔很快痊愈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高兴地抱起小白兔跑到舅舅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小灰雀站在她肩头愉快歌唱。
这时她看见舅舅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终于发生了变化。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和复杂。
她不敢笑了,神色怯怯,“舅舅”
“”
良久,顾清川说话了。
舅舅说话的速度总是不快不慢的,语气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尾音微微下垂,很像是在叹息。
白怜那时候很不明白,舅舅医术高明,是世人敬仰的神医谷谷主,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总有叹不完的气。
“你实在不适合做一名医者。”舅舅说。
白怜不服气地瘪着嘴,“可是大家都说我是谷里天分最好的。”
舅舅后来好像说了句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白怜记不清了。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日,那只在她肩头歌唱的小灰雀不再鸣唱,冰冷僵硬地倒在她窗边,翅膀的羽毛松散,豆豆眼大睁着。
“这种雀鸟是谷中特意饲养来试药的。这就是它们的宿命。”
那次她哭了好久,舅舅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半句话都没安慰她。
最后反而冷冰冰地说,“愚不可及。”
“”
白怜回过神,抓着一团肠子往手下伤者的腹腔塞去的动作停了下,视线缓缓上移至对方面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沾着黑红的血污,依稀有点熟悉。
哦,两天前她给他包过手臂上的伤。
那年轻人分明处在很痛苦的状态,却还是用力地挤出一点笑。
“又是白大夫啊,多谢白大夫了有点可惜可惜这一辈子来不及报答白大夫了,咳咳。”
年轻人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呼吸也变得粗重。他勉力睁大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一张口,只有满口的血不住往外涌。
“别说了。”白怜张了张口。她没发现,她根本没发出来声音。
但年轻人仿佛听到什么一般,眼神发出残烛般的光亮。他双手紧紧攥住,用力挣扎着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
“好好活下去好”
风停住,声音也缓缓消失。
年轻人的血液和身躯一点一点冷却。
白怜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她的手开始发抖,随后全身都轻轻发颤。
那只本来永远不会再歌唱的小灰雀忽然再度开口,歌声飘过十来年的漫漫长河,鹅毛大雪似的落了她满身。
白怜这才知道,原来小灰雀冰冷的体温和僵硬的触感从没有消失,至今仍清晰顽固地残存在她的指尖。
“愚不可及。”
在尸山旁的暮色降临之时,这道声音再度轻轻响起。
激战再起。
一茬又一茬的伤者源源不断地送进尚医营。
“大夫呢快来人”
一连串吼声由远而近,随后帐帘被哗啦扯开,一个高大魁梧、满身是血的中年将领噔噔冲进来,血红的双眼在帐内扫视了一圈,上前揪住两个身穿黑灰布衣的大夫往外提,“快大夫快去看看我儿子怎么样了”
一阵叮叮咣咣,两个大夫几乎是被强行拖出去的。
给白怜打下手的药童瑟缩了下,小小声道,“是那位吴将军啊。”
白怜无暇抬眼,随口道“他很有名为何我来了这么些时日,却没听说过”
药童以更小的声音说道“很有名,但是,是以脾气不好出名的,还特别袒护他儿子。强占了别人许多功劳,安在他儿子身上。”
“元帅能容得下这样的人”
“白大夫有所不知。吴将军在军中资历颇深,在赵使相不,赵俊为军中主帅时就是一军之将了。后来,在当今元帅清洗军中旧党乱党之时高明地投靠了元帅。所以,只要吴将军不犯下什么严重的大错,元帅都不好惩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怜轻嗤,没多说什么。
未过多时,帐外忽然爆发一阵喧哗吵闹声,其中以吴将军的怒骂声最为突出。
“一群饭桶要你们有何用”
两位大夫不敢招惹吴将军,苦着脸,害怕地说道,“我二人实在不擅长解毒,将军不如去请白大夫当日李将军被毒箭射中,本已命悬一线,幸好有白大夫把人救了回来。想来白大夫天资惊人,还是神医谷少谷主,定能妙手回春救回令公子。”
药童在里面听见,气得发抖“呸两个老东西,祸水东引就算了,还故意给您设套要是万一这不是故意让吴将军记恨您吗”
白怜摇摇头,没说话,手上给人止血包扎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刷啦――
帐帘就在此时突然被掀开。
面色铁青的吴将军走到白怜身旁,顾忌着白怜身份,语气克制了两分。
“听闻白姑娘医术精湛,还请白姑娘救救小儿。”
白怜动作不停“我知道了,处理好这个伤者就过去。”
吴将军心急如焚,“小儿命在旦夕,还请白大夫勿要耽搁,事后在下必重金酬谢。”
“酬谢倒不必了,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实在是这名伤者也命在旦夕,我暂时脱不开身。先来后到,还请吴将军稍候片刻,吴将军等不及也可另请高明。”
“你”吴将军粗声粗气地吼道,“我儿年少有为,身份高贵,是大周的栋梁。这个活不长的老头如何能与我儿性命相比”
白怜不为所动,只专注手下的人,冷静施救,态度明明白白地写着“随便你吼、你吼也没用。”
手下人来报,吴将军得知他儿子又开始吐血,眼看情况更加恶化,急得红眼,“唰”地抽剑抵住白怜,竟是直接出手威胁。
药童捂住嘴,被吓得心脏都跳漏了下。他咽了口唾沫,趁人没注意,后退几步躲进人群中,悄悄溜出帐外。
白怜低低觑了眼抵在肩侧的剑刃,“吴将军确定伤了我或者杀了我,这座大营里还能有人救得了令公子”
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吴将军都不敢真的伤到白怜。他就算气到全身血液逆流,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举动也就是直接上手拎走白怜。
白怜一只手死死扣住木板不松手,另一只手稳当地给伤者撒了药粉上去。
一个人在身后扯着衣服把人往外拖,一个人拽着木板怎么都不走。这场景其实是有些滑稽而匪夷所思的。但此时帐内帐外的人全都大气不敢出,也就没人注意到。
“好了好了,这就去这就去。”白怜无奈地拍拍手,被提着踉跄地跌退到帘外,不虞道,“吴将军若是扯坏了我的衣服,我可少不了要去元帅面前告吴将军一个非礼之罪。”
“废话少说”吴将军怒气冲冲一扔,把白怜推到他儿子身侧。
白怜往前扑了下,险些摔倒,堪堪稳住身形后深呼吸一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复了下心情,蹲到那年轻人身侧诊了诊脉,又拨开眼皮看了看,无奈摇头,“人没了,还救什么救”
吴将军怒眼圆睁,“不可能,我不信。”
“那你自己看”白怜语气中也带了点微恼,抱臂退到一边。
吴将军一下子扑到他儿子身侧,大手一点点拂过爱子的脸、脖颈和手腕,神色大恸。
白怜轻叹口气。斯人已逝,眼见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心情亦免不了有点压抑,便也无力计较刚才的冲突了。
她默默地转过身,打算离开透透气。
就在此时,惊呼声乍起。
白怜一回头,猝然撞上一张癫狂扭曲的脸――
“都是你这个臭娘们,要不是你在那儿故意拿乔,磨磨蹭蹭不肯过来救人,我儿说不定不会死我儿死了,你以为你就能好过吗不可能下去给我儿赔罪吧去死吧你”
吴将军神色疯狂,手臂上肌肉鼓起,一只手掌紧紧箍住白怜的脖颈,另一只手打退了好几个试图上来拉他的人。
白怜的脖颈在他黝黑宽大的手掌下显得那样纤细,那样脆弱,仿佛虞美人的花茎一样轻易便可折断。
吴将军施力之大,竟是生生掐着脖子将白怜提离了地面。
有不少目睹者不忍地闭上了眼。
白怜眼睛大睁,手指甲死死抠进对方的皮肉。
尖锐的疼痛山呼海啸般一拥而上,从心肺到喉管都快要在巨大的压力下炸开。
白怜在这个关头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没想到她这一生竟是这样结束的。
说出去有点丢人
唉。
挣扎的手渐渐使不上力气了。
刺――意识濒临消失之际,她模糊地看见一道血光从眼前划过,而后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
“啊――”凄厉惨绝的吼声在四周猛地炸响,又猛地远去。
白怜只觉扣住自己的手突然一松,她来不及作出反应,眼前一黑,随后无知无觉地倒了下去。
寂静。
不大的空地内没人说话。
站在那里的人一身血染银铠,剑眉紧拧,眼神锋利,刀尖犹在滴血,活脱脱一尊煞神。
是被药童找来的李锐。
“都愣着干嘛大夫呢”他疾言厉色。
“在、在。”
“过来看看白大夫怎么样了。”
“是是是。”
李锐满脸怒容地抱起白怜转身进了大帐,身后的人等这尊煞神一转身离开,慌忙七手八脚地去查看被砍断一条胳膊的吴将军。
“怜丫头怎么样了”李荣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其人三两步到了病榻边,眉头紧锁,显然是十分担忧。
“暂无大碍,需要好生休息几日。”
李荣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解开。矛头立刻对准另一个肇事者,语气不善地询问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以李荣的吼声为背景音,李锐沉默地坐到不远处,眼神微微放空。方才的境况实在是险,大惊大落之后,他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平复许多,只余丝丝后怕。
他望向一旁沉眠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气。
白怜当晚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一醒过来,手立刻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
李锐走过去“你不用怕”
后半截话在对上白怜眼中的惊奇和欣喜时戛然而止。
“”
李锐又被她梗了一次。
但这次心里头并没有往日的郁闷之感。
他轻呵一口气,“你感觉怎么样”
“我”刚吐出一个字,白怜就闭上了嘴。她刚刚伤到喉咙,一说话不仅疼得厉害,声音也粗哑难听。
白怜一瞬间幽怨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按住脖子摩挲着,眼神无声表达出满腹怒骂。
没来由的,李锐有点想笑。
李锐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转身要来纸笔“你如果想说什么可以写下来。”
白怜接过纸笔,颇有些受宠若惊,眨着眼睛看了李锐两眼,又收回视线,咬着笔杆想了想,问起了当日后续的事。李锐事无巨细地答了。
外头的夜色越来越深,李锐朝外望了望,起身便要离开“你住处周围已经加派人手轮流护卫,尽管放心。”
白怜点点头。
“哦,对了。”李锐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经此一事,我想你也知道了军中到底有多危险。你好好考虑一下,还要呆在这里吗如果你不想回京城,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去一个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
他站在门边,远远看见灯火下的人仰起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唇畔勾起一抹熟悉的恶作剧式的笑。
李锐垂目,轻轻颔首后离开。
数日后。
点兵声在不远处响起,人马移动的脚步声整齐如鼓点,呜隆呜隆,快速有力地在平地奏响。
药童掀开营帐观望,半晌惊叹道“这次出营的少说有三万人,看来又是一场大战。”
说完,没听见后面有声音。他回头一看,愣在原地。白怜坐着睡着了。
药童注意到她眼下的鸦青,小声叹口气,轻轻合上了门。
只是,他这边刚合上门,外面忽然传来高高的说话声,药童正想出去提醒,三个男子已结伴闯了进来。
“呦,刚醒”这些人调笑道。
药童气恼,“你们来干什么进来前不知道敲门吗”
“欸,别生气别生气,我们这不是想着白大夫昨晚上劳累了一晚上,来看看白大夫身体可有恙”
“一片好意就换了张吊驴脸,也太让人心寒了。”
“是啊是啊”
药童咬着牙道“若是好心,就请出去,白大夫要休息了。”
这三人像是存着故意恶心人的心思,嬉皮笑脸,油腔滑调,赶都赶不走。
熬夜最是伤身。饶是白怜也经不住整宿整宿的不睡觉,脸色变得憔悴灰败,整个人打不起精神。白怜按着眉头,冷笑“空手而来,也好说是探望病人几位大人比白怜多活不少年月,看来是白活了。”
“嘿嘿,不是不想拿东西,只是想到白大夫虽然医术很好,可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收男人的东西。唉,早知道白姑娘肯收,我一准先备下厚礼。”
那长脸男人直勾勾地盯着白怜,舔了下嘴唇,愉悦道“日后若是有机会同白姑娘两情相悦、长相厮守,这便是我们的定情信物。说出去也是一件美谈。”
其他两人哄笑“我俩给你作证。”
白怜本就不舒服,这回更是打心底里犯恶心。但是越嫌恶,她越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拦住被气得面目通红的药童,扭头挤出一抹绮丽惑人的笑“美谈世间的美谈多了去了,你若肯往前两步,我现在便能叫你成为一桩美谈。”
那男人嘴皮子利索,实际不敢上前。胡搅蛮缠一番,又不甘白白被落了面子,临走“不小心”踢翻两个药罐。
药童气得浑身哆嗦。
“我去告诉元帅”
白怜顺了口气,平静下来“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元帅。”
药童还要说什么,但她实在疲惫至极,“我年纪不大,一来就抢了尚医营的风头,被人记恨在所难免,若是一一计较,那岂不是没完没了”
“你先去告诉门外守卫,叫他们谁也别放进来。”
药童委委屈屈地应下。
当晚鸣金收兵。尚医营前,领药的士卒排成长龙。轻伤者互相上药包扎,重伤者则被抬进营地,随军大夫一个个拎着药箱急急赶去医治。
白怜一忙就是一宿,把白日的事完全忘在脑后。所以她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没到此结束,后续传出了更多的风言风语。诸如她目无下尘看不起人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入男人堆不检点啊。
白怜听后只是一笑,“自找死路。”
事情果真不出她预料,没过两日这些流言便再无人提起。
“李锐将军听到他们说三道四,当场就发作了,整座尚医营鸦雀无声,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敢吱声。真是痛快”药童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还原当时场景。
白怜瞬间心花怒放。
战争还在继续,越到后面死伤越多。随军大夫昼夜不休都忙不过来。
但身体的疲惫是其次,精神的疲惫才最令人畏惧。
对于一个厨子来说,最高兴的事莫过于看着食客大快朵颐。对于一个普通大夫来说,最高兴的事则是看着手下的伤者恢复健康。可这对一个随军大夫来说,却不是最高兴的事。
每一个随军大夫都不得不一遍遍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医治好的人走上战场再次变成病床上鲜血淋漓的伤患。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伤患变成亡者。
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对初出茅庐的医者之心来说无异于凌迟。
如白怜这般喜欢折磨人的恶劣心肠,在一场又一场的死亡面前,也变得沉默起来。
她机械地重复着止血治伤的动作,不过问伤者的任何信息。可饶是如此,心理和身体的双重压力仍是沉重得叫她透不过气。
“快来人快救人”急吼声大老远就传来。刚移到角落想休息一会儿的白怜疲累地张开眼,看见别的大夫都在忙,无暇去看那个浑身是血的伤者。她只好拍拍衣服自己过去。
“不行了。”白怜检查一番后下了结论。
守在旁边的人像是伤者的朋友,闻言又是悲痛又是绝望,“大夫求求你再看看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不能救他吗”
“别人都说大夫你是神医,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对不对他才十九岁还不满二十啊”
神医又如何到头来不也是有心救人无力回天。
白怜抽出被对方拽住的衣角,没有回头。
“噔。”一个汤碗轻轻放到白怜面前。
汤汁泛白,热气腾腾,菱形的面片犹在上下浮沉,鲜绿的菜叶铺在碗边平添亮色。
“我说了我不想吃,让你不要送李锐”
“咳,李将军怎么来了。”白怜转过头正襟危坐。
“来尚医营拿药,顺便就过来看看了。”
“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李锐随口说道。
白怜颇不认同,“只怕你口里的小伤和我认知中的小伤不是一回事儿。”
白怜都快练出条件反射了,视线迅速扫过对方,同时从身侧提出几乎不离身的药箱。李锐只好伸出手臂递过去。
边上药,白怜道“上次的事还未谢你。”
“什么事”
“营中传的些风言风语。”
“不务正业,本就该罚,你不必挂心。”李锐说得轻描淡写。
白怜顿了下,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李锐忽然开口“方才我来时,似乎见你心情不好”
白怜抬头,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李锐见到这熟悉的表情,心头狠狠一跳,果然下一秒只听白怜道“将军这是在关心我”
李锐手臂攥紧,旋即后退半步。
白怜旁若无事地揭过这一话题,双手托着下颌转头望向远处“战争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我不知道。”
“我常听别人说你很厉害,以一杀十,以一挡百。你杀过多少人啊”白怜用聊天的口吻随意问道。
“很多。”
“杀人是什么感觉”
“不好的感觉。”
“既然不好,为何还要继续”
“因为我并非为了杀人而杀人。”李锐在白怜惊异的眼光中说道,“正因为直面了许多死亡,所以才知道死亡何其可怕,才不敢小觑死亡的重量。”
李锐话音一转,直视白怜“你不也是一样吗”
医者,也是直视死亡的人。
白怜一愣。
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李锐夺了许多人的性命,却没在杀戮的过程中对人命感到麻木。她一个医者,反倒在一日日的救治和送别中变得麻木无力。
白怜抬手盖住脸,深深呼出口气。
李锐时刻注意着白怜的神色。他一方面很钦佩作为医者的白大夫,另一方面也实在怕了神经质一般的白家大小姐。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松口气。
“平心而论,白姑娘是个好大夫,也是个好姑娘。”
“将军何必算了无事。”
李锐顿了下,抬眼,碰巧四目相对。像是受惊般,两人几乎同时移开视线。
“”
这次交谈是两人之间最平静的一次。
十日后,冷泉关大捷。
进出太原盆地的喉咙彻底被李荣掐死。
军中大摆庆功宴,李荣亲口撤去禁令,烹羊宰牛,温酒奏乐,犒赏三军。
李锐战功卓绝,被起哄灌了许多酒。他肤色微黑,醉意不上脸,神色看起来如常,只那满身的酒气和微晃的脚步泄露出他的异常。
李荣治军严格,平日间被拘紧了的士卒一朝解放,都像撒欢儿的犬,一个比一个放浪形骸。空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醉汉,篝火旁仍有抱坛狂饮的,全是不醉不休的架势。而更隐蔽处的角落,似痛苦还似欢愉的叫声心照不宣地响起,和夜色一道蚕食人的理智,叫人血脉一阵阵倒涌。
李锐抹了把脸,想到什么,不放心道“白姑娘呢”
侍卫章渝凑上前道“方四将军安排白姑娘出营了。”
“去哪儿了”李锐忍不住皱眉,“虽说刚打了胜仗,但是敌军还未投降,说不定正潜伏在外面哪里准备反扑。这么危险,方四为何要安排她出营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章渝咋舌,自家主子这反应
方四很好找,人群中间戴着一张丑陋可怖的面具就是。数场战事中,方四虽不如一夫冲关的李锐来得锋芒毕露,可种种表现也可圈可点,十分亮眼。所以身边也围了一圈的人。
见李锐寻来,方四脑筋一转,借机溜了出去。
“白姑娘哦,是郡主的意思。放心,受郡主嘱托,自然会保护白姑娘的周全。”
“郡主郭知宜”李锐低声喃喃,方四并没有听清。
“喏,白姑娘就在那边。”方四对李锐的人品很放心,朝他指了指白怜的住处。
那是一座小小的独院,桔黄灯烛荧荧发亮,窗纸上投下晃动的黑色剪影。从门口到院墙四周,两层重兵严严实实地把守着。
知道的是保护,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拘禁呢。
方四不知何时离开,李锐站在原地,吹了阵凉风,看着灯光熄灭后离开。
与此同时,另一边白怜的营帐里。
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悄悄靠近,一人躲在帐外放风,两人钻了进去。
悉悉索索的翻找声在黑暗的空间里响起,间或夹杂着瓷瓶被撞倒的声音。
“我听人说,这丫头片子被送到外面保护起来了。今晚上这机会难得一遇。外面那么乱,丢了什么东西也无从查起。”
“这丫头片子刚来时我就注意到了,她戴着的首饰,看着其貌不扬,实际上哪一个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要是能找到一个,咱们就发了。”
“就算找不到首饰,能找到本医书咱们也血赚。神医谷的东西可是一向不外传。”
“再不济,拿了这几件贴身衣物,不怕她不听话,嘿嘿嘿。”
黑暗中,男人埋进柔软的布料中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德性”另一人笑骂。
“诶,这里有个荷包。”
“荷包荷包好啊,先收起来。”
两人忙得不亦乐乎,布袋里塞得满满的。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放风的人已经好久没吱声了。
“走吧走吧,行了。”
两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朝门口摸去。
“这就走了,不再检查检查遗漏了什么没有”
黑幽幽的空间里,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两人错愕回头,对上一抹微微的白。因为之前有过接触,他们几乎立刻认出了这道声音。
“白怜”
噌――极轻的摩擦声响过,营帐内三两盏灯火亮起,映出张清纯可爱的漂亮脸蛋。
漂亮脸蛋上笑容可掬,无害得就像年幼时隔壁邻居家的小青梅。
但是,直面这张脸的两个人却瞬间汗毛一竖,冷汗唰地一下直往下淌。
“你你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刚来不久,在你们拿走荷包的时候。其实我本来不打算现身,可谁让你们偏偏挑中了那个荷包呢那你们可就走不掉了。”
“乖乖把东西放下吧。”
白怜笑吟吟的,表情看不出丝毫错处,与周身气质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那两人只觉有条毒蛇正不紧不慢地在他们身上游弋。
他二人对视一眼,明白事已至此难以善了,遂壮了壮胆气同时拔刀刺向灯火下的人。
“白怜不是在外面吗,为何她的住处是亮着的”李锐远远瞥见,心中疑惑。
他走过去掀开帘子,正对上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和转身看过来的白衣女子。
李锐呼吸一窒。
熏黄烛火下,她长发披散,裙踞染血,脸上是未褪去的悦色。
任谁看,都忍不住心底发寒。
若有恶鬼,想来便是这般模样。
李锐闭了闭眼,不敢置信“白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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