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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惊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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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河觉得应该劝劝他, 人这一辈子有一两样精通的乐器就成了, 您会古琴么, 还学什么二胡。

    所以当个男人不容易, 她哪里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动起来, 人也随着节奏摆动, 这一来一往的只要腰好, 日子就好。虽然他弓马娴熟,不差这点子,但就像富户挣钱似的, 谁也不会嫌钱多。腰功了得,将来派得上用场,能一天两三个时辰折腾在这小小方寸之间, 将来大婚后, 她不得喜欢死了

    可彼此到底还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就是心里暗琢磨, 也不敢在她面前显摆。

    他只是笑, 我前儿听总师傅拉汉宫秋月, 拉得那么悲凉, 心里颇多感慨。就想着自己学一学, 要是能改良,改得欢实点儿多好, 别这么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欢实了就不是原来的味儿啦。主子您近来怎么了, 老干些奇怪的事儿。

    他不高兴了, 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里盘弄着琴弓,他低头理了理上面的马尾毛,控戎司的文书接着了案情的经过都写明白没有

    她说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经过写得详尽合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就怕有什么疏漏的,叫皇上发现倒不好。本来还想静心通读两遍呢,这不是先得来听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这么说,是我打扰宿大人办公了

    不不不她摆手不迭,这么怡情养性的事儿,不能叫打扰。恰好臣也看累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这二胡拉成了什么样,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她能忍着没呲打他,已经是天大的脸了。等着瞧,接下来她就该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边没什么要紧宫务了,臣回命妇院把文书重新誊抄一遍,回头南大人来了,好一同呈报御前。

    太子说不准,今儿连我都休沐,你忙什么起身把二胡收进乌木匣子里,抬手招了招,过来我瞧瞧。

    她忙把脸凑过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儿上,昨儿一晚上的将养,红肿是褪了,但隐约的淤痕还在。他拿指尖轻轻摩挲,这叫好了么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宽这个狗奴才,真有胆儿下这样的黑手。再等两天,等冬至过了,咱们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她倚着他的膝头,说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仪娘娘。现如今什么叫她最难受,你猜猜

    她仰着脸看他,温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无边。

    这么简单的答案,哪儿用得着猜呢。可太子却摇头,猜不出来。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着领受了,就是叫她当不成皇后。可她这些年昭仪做惯了,就算不登后位,她也还是禁中妃嫔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让她在封后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断不会降她的位分什么才能真正让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个她忌惮的人,爬到她头顶上,彻底断了她当皇后的念想。

    太子听后长叹你真是蔫儿坏。

    她有点不好意思,承让、承让。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最是熬人。宫廷之中女人间勾心斗角,那种生死较量,不亚于朝堂。左昭仪横行后宫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呢。把她摁下去,最高兴的不是咱们,是后宫那些不得扬眉吐气的嫔妃们。

    这话说得很是,看得见摸不着,确实能叫人熬秃了头。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着她言明,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长叹,依你看,后宫之中,谁最适合当这个皇后

    朝野上下关于立后的呼声,已经大到不能忽视。皇父和他恳谈过后,第二天御门听政时就应准了,冬至过后颁布诏书。君无戏言,不能因为立不成左昭仪就又搁置了,这时候哪怕随便拉个人,也得把这个窟窿填上。

    她眉眼弯弯看着他,主子有没有心仪的人选

    有啊,当然有,不过他心仪的,暂时还不能封后罢了。

    他随意挑了一个,右昭仪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还没儿子。

    没儿子当然是最首要的条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时相处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头发,夷然笑道相处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仪娘家势弱。到了这个位置上无依无靠,没人撑腰坐不踏实,这时候就得找个靠山。她无子,我没了娘,只要我这头示好,她必定顺杆儿爬,你信么

    星河点头说信,她心里的人选也是她。一左一右两位昭仪原本平起平坐,可是凤雏宫那位太会揽权,八年来右昭仪在这宫廷中地位尴尬。谁的心里不憋着一口气呢,力量悬殊时不得不忍着,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说头了。当然太子看中的是无子这点,她称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说,一位没有倚仗的皇后,基本不能形成威胁,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来。不过以右昭仪的年纪,希望很渺茫,她虽比左昭仪年轻两岁,但过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实在太难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达成一项共识,太子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她脸上的伤痕啊,还是叫他意难平。他缠绵地抚抚,仿佛多蹭两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先沉住气,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结了,我再示意内阁催促皇上立后。到时候人选定不下来,皇上为难,我就能趁机谏言,没有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

    什么是狼狈为奸,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目标一致时不分你我,那种同仇敌忾一条壕沟里的友谊,真让人感觉温暖。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别有那么大的野心,将来仗着宿皇后的排头,当个富贵外戚。可惜了,有些事开了头,想往回走很难。譬如上驷院养的獒犬,尝过了生肉的味道,就对熟食儿不屑一顾了。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冬至前一天,那么好的大太阳,太子说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

    她懒懒坐在脚踏上,倚着他转头看轻启的槛窗,风吹帘动,那金丝的帘子扣着顶上窗框嗒嗒作响。老人儿有这个说法,说冬至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没个好天气。换过来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个响晴的大正月。

    明儿吃饺子。她孩子似的,满怀过节的喜悦感。冬至大如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绪啦。过去都是绷着的,宫外合家团圆,宫里当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块儿吃锅子,不似和家里人在一起,说话还是得处处留神。这回也是托了左昭仪的福,那几巴掌打掉了她冒进的心,她静下来思量,先前的确过于外露了,有些事还是得放缓。一缓呢,由不得就犯懒,就想好好过节了。

    我们家做的十锦饺子最好吃,什么口味的都有。她掰着指头算,素三鲜的、韭菜猪肉的、芹菜牛肉的哦,还有茴香馅儿的,你猜我最爱吃哪种

    太子觉得两个人好像猛小了十岁,撇开那些阴谋算计,世上找不着第二个能陪着说无聊话题的人了。他以前偷着喜欢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却从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来人还是得多处,处久了能发现很多以前忽略的东西。

    他笃定地猜测茴香的

    不是,她摇头,西瓜皮馅儿的。

    太子觉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饺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听就知道他没吃过,她笑着说我们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干净,瓜皮削了外面那层,把白的留下。然后拿盐打,搁在瓮里压实了,压上半个月剩下薄薄的一层,可以当咸菜。瓜皮饺子就是拿那个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欢的。

    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向来只知道桌上摆的那些现成的东西,连鸡鸭是怎么收拾的都没见过。那些民间的小食上不来台面,根本没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们江南,还有什么过节的习惯

    星河说喝冬阳酒,桂花开时酿造,冬至那天挖出来大家共饮。当然江南过节并不只有喝酒这一项,不过她爱喝,印象就特别深而已。

    太子爷一听有门儿,你会喝酒

    星河说当然,不过没忘记谦虚一下,就是不能多喝,我母亲不让,说姑娘家喝多了不成样。

    太子会心笑起来,倒也是,女孩儿不像男孩儿,喝多了不雅观。不过那是在家的规矩,到了宫里不一样。明儿过节,没这些忌讳,我请你喝酒好么桂花酿,让他们赶早预备上,是在东宫还是上角楼,你说了算。

    星河忽然想起来,近两年滴酒不沾,几乎忘了酒的味道了。她一时馋虫作祟,腼腆地颔首说好,我少喝一点儿,怕喝了闹头,第二天起不来。

    太子爷笑得那么无害,不怕的,起不来就睡,我自己收拾上朝,不要你送。

    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世间难寻。喝酒怕误事么,现在没什么差事等着要办,可以喝个尽兴。

    于是星河惦记她的酒,太子爷惦记明晚佳人有约。夜里的大宴得少喝两盅,回头好拿出本事来灌醉她

    什么样的姿势举杯最好看呢,太子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他和星河之间,目前只能保持这样的关系,因为自己没法和她谈将来,谈了只会让她刻意疏远。但是关系浅表,不妨碍他释放自己的魅力,如果让她迷恋上,甚至再出一点小小的纰漏他自顾自想着,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德全进门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卷。书房里槛窗半开,窗屉子里泄进数尺阳光,把南炕照得一片透亮。杏黄色万字不到头的引枕和锁子锦靠垫,烘托出熏灼的气象。珠玉似的贵胄,兰花儿样的女官,一个坐着,一个柔顺半倚在腿旁,当那鸡猫子鬼叫式的二胡曲儿戛然而止时,东宫还原出祥和鼎盛的辉煌。这样的情境儿,这样的岁月无波,在里头当差,都透着舒称和圆满。

    德全脚步轻快,停在落地罩外,心里涌动着温情,声儿也显得和软。他说主子爷,宿大人,北门上接了个名牌,是枢密院宿星海大人的。他陈奏主子,想见一见宿大人。

    太子听见是宿家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问是宿大人单独递的牌子还有没有别人,比如楼将军什么的

    星河顿时要翻白眼,又来了,他对楼越亭的反感简直是情不知所起。要说楼越亭,他一直在星海手下当差,为人沉稳,也不爱拔尖冒头,所以让太子注意到的机会并不多。归根结底,坏就坏在了发小这个名头上。太子爷的霸道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他不能容忍她还有他以外的朋友。可是人的际遇不可能停在入宫后的几年,她总有儿时的记忆,伴随一生,甚至会带到黄土里去。

    德全看星河脸色,也不明白太子爷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据实回答禁军就收着枢密副使一个人的牙牌,料想宿大人是单独来的。

    星河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道主子准我去见见我哥子吧想是昨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家里不放心了。我去报个平安,让他带话给我娘,免得她担心。

    太子说好,正巧我也有话交代。

    这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招人待见,上回见了她娘,这回又要跟着见星海。可是她不能拒绝,反正他不去,眼线也无处不在。与其通过别人学舌,还不如干脆让他在场。

    出了丽正殿,一路向北。穿过宜春宫门,绕过八风殿,宫城的每一所宫门都设两道门禁,北门在玄德门外,宫眷或是宫人的家里头来人,都要在那里递牌子,再一级一级向上请示。

    宿家兄妹的身份虽不一般,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他们打南边过来,远远看见一个卸了兵甲,只着绛袍的人在宫门上徘徊。宿寓今平平常常的人,倒是生了一对人中龙凤的儿女,造化。太子正感慨,身边的星河脚下加紧,最后跑动起来。他轻轻嗳了一声,本想跟上去的,最后碍于身份还是作罢了。心里嘟囔,就算她见的是她哥哥,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捻酸。

    星河碍于后面还跟着个人,行动难免受限制。她叫了声哥哥,星海回头看过来,见了妹妹自然是高兴的,但乍然发现太子随行,再热络的劲头都只能收敛起来。

    他迎上前,先审视妹妹的脸颊,所幸没什么要紧,心里总算暗松一口气。兄妹间说话得容后,眼前有个大人物亟需参拜。星海扫袖向他行礼,太子终于到了门上,一派温文尔雅的做派,伸手虚扶了一把,宿大人不必多礼。

    太子对将来的大舅哥还算客气,但宿家男人在他眼里个个天生反骨,和星河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他掖着手道我不放心妞妞,陪着一道来,不必忌讳我在场,只管聊你们的。

    结果他的那声妞妞,让宿家兄妹面面相觑。星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打听到了她的乳名,星海呢,也闹不清太子和她之间的关系。心下怀疑是不是小儿女长期厮混,真混出感情来了,想问星河,碍于太子在场不便说话,只得把精力集中在她脸上,皱着眉说娘得了消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怎么样要紧吗

    要紧肯定是没什么要紧的,星河道让娘放心,我好着呢,不过折损点儿面子。宫里当差的,哪个不吃暗亏,没要了我的命就好。

    星海听后凉凉一笑,真要她的命,量左昭仪也不敢。

    有了这回,往后长点儿记性。你在东宫当值,又不是北宫的宫女,用不着随传随到。说着冲太子揖手,星河有时候毛躁,官场上也好,宫中也好,哪处都不容易立足,所幸殿下护着她,让她到今儿还能囫囵个儿。

    太子摆手,我身边的人,谁敢轻易下手,都是和我做对。她在我跟前你放心,这种事绝没有下次,也请带话给家里太太,请她安心。

    星海道好,谢之再三,有些话原本想和星河私下交代的,既然太子在场,便换了个说法道简郡王和暇龄公主为高少卿的案子,找到我衙门里来了,大意还是要我想辙,请你通融。这事我没应,人也打了,气也出了,他们还想怎么样转头对太子道,请控戎司早早了结此案,尘埃落定了,各自都太平。

    这算是借机站边儿,不论是真是假,好歹说了两句立场不显冲突的话。太子和颜笑道文书已经到了妞妞手里,等挑个时候送至御前就是了。

    接下来谈什么呢谈谈过节谈谈饺子都不合适,星海道臣也没旁的事儿,就是来瞧瞧星河的伤。看样子没什么大碍,臣回去也好交代了。说罢要行礼告退,被太子叫住了。

    楼将军在宿大人麾下任职

    星河恐惧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下什么绊子。星海见妹妹这眼神,料着总有说头,因此回话分外留神,拱手道是,楼将军是睦公之后,十七岁从军戍边,两年前才调回京畿,现在臣手下,任右卫将军。

    你们两家通好,祖辈里就有交情

    星海愈发躬下身去,是。

    太子嗯了声,慢慢点头,他和妞妞是发小,我呢,是发小的发小,关系虽远了点儿,中间好歹有根线牵着。我瞧妞儿近来老说起他,说当初交情怎么好,越亭又是怎么照应她,如今他年纪老大不小了,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人

    星河干瞪眼,仔细回忆了下,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这些话。她急着澄清主子,我没有

    太子转过头来,脸上笑着,眼睛里却透着凶悍,你忘了,再想想恰好我最近动了当媒人的瘾儿,等冬至过后替他踅摸个好姑娘,给他指门婚,叫他候着我的好信儿吧。

    这下星河被气得血不归心了,好好的,又要作怪

    星海看妹妹急赤白脸,愈发迷惘,但太子既然这么说,他只得领命臣也常说他办差勤勉,把终身大事都耽误了。如今太子爷保媒,准错不了的,臣这就回去,把这个好信儿

    话还没说完,星河拉着脸子转身就走,太子匆匆追了上去,星海怔在那里,不明白他们究竟唱的哪出。

    长街那么宽绰,空空荡荡一目了然,他的视线跟随出去老远。星河走得一身风雷,太子垂着两手边追边理论,结果那丫头抡起拳头给了他一下远眺的星海心头猛地一抽,只怕她惹恼太子,又要出事。可太子挨那一下,打在棉花包上似的,没起半点水花。最后拉拉扯扯走远,进了承恩门,再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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