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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带着哭腔,“您去看看吧,今儿一早,小丫鬟从屋外路过,朦朦胧胧的天光里,瞧见屋里头有人在半空中晃荡,她还当是自己眼花了,谁知道一推门”
易斌把他往后一推,“你闭嘴,不可能”但是他已经下了床,连鞋子都是胡乱蹬上,便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跑。
小厮在后面跟着,“公子,公子,您慢着些,您要是再出事了,奴才的命也要没了啊”
这样的喊叫,拉不回易斌一颗急切的心,他脚步踉跄,一个不妨还跌倒在地,沾染上尘土。
若放在平时,他必然要皱着眉头回去换一身衣裳,现在却根本不在乎,从地上爬起来就继续往那边赶,当他看到已经被人放下来,躺在那里了无生息的宛茵后,整个人都崩溃了,根本不敢靠近。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从前也算读过诗书,但到了此刻,除了这句,什么都想不出。
易母在一旁哭天抹泪,嚷得整个易府都能听见,“这傻闺女,不过是丢了个孩子罢了,何至于这样想不开啊为什么我们易家这样多灾多难,傻闺女哟,我这个做娘的,可真是心都要疼死了”
她哭得倒是情真意切,到了易斌耳朵里,却是魔音灌耳,因为每个字,每句话,无不在提醒着他,宛茵真的走了。
他有些不解,痴愣愣地问“为什么”
易母看到他,忍不住又骂“你来做什么你可真是好,把自家媳妇都给逼死了,这消息传出去,以后哪家还敢把闺女嫁给你”
易斌傻了一样摇头,否认着,“不,我没有,我没有逼她,昨天我来看她,她还好得很,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和从前一样温柔和顺。”
“你这个蠢货她骤然失了孩子,怎么会一下子就走出伤心必然是绝望了,才会这样对你你蠢也就罢了,也不找人好好地看着她,那些丫鬟,难不成都是死的”
易母骂着骂着,眼泪也没有了,寻思了一会儿,再开口已经是在盘算之后怎么办,“方家那头,咱们总是理亏,可做不成亲家,也不能和他们做起了仇人,否则就是给你爹在朝廷里树敌。这样,你现在就老老实实地去方家,讲明宛茵滑胎的事,我这里要把那些丫鬟们给发配了,表明易家的态度。”
易斌尚没反应过来,“我现在就去”
易母反问“不然呢这样的天气,暑热未散,宛茵能停多久何况生死这样的大事,怎么瞒,瞒得住么你要是不去方家负荆请罪,我去”
易斌感觉胸口很闷,哭是哭不出来,但像是心脏上裂了个口子,他甚至不敢多看宛茵一眼,更不敢最后再去碰一下她。
易母不知道,易斌却是知道的,宛茵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孩子的事而死。
她是为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居心叵测而绝望。
先前那些温柔的话语,是绝望后所剩无多的支撑,不是为了支撑易斌,是为了支撑她自个儿不在旁人面前露怯,她一早就想好自己活不下去,所以并不介意把最后一点儿体贴施与丈夫。
可易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体贴,他想要宛茵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喉头哽了哽,易斌低下头去,“母亲这话是折煞儿子了,不用母亲去,儿子做的孽,自然要亲自去偿。”
言罢他转身就要走,可是易母却把他叫住。
“你站在那别动,好好和我说说,你想要怎么偿到了方家面前,又该怎么说你都想好了”
易斌满脸倦色,“实话实话吧,我对宛茵动手,是我不该,我原不配做方大人的女婿。”
“荒谬”易母就差没有指着他骂,“我刚才讲了那么多利害,你都没听进去是不是我们易家和方家,不能结仇,宛茵的死,当然也不能归结到你身上,夫妻之间有争执拌几句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不过宛茵品性本弱,很多事情想不开,容易走进死胡同。咱们最大的问题,是失察,没把她拦下来,而不是逼她走到了这一步,你听明白没有”
易斌咬了咬牙,母亲看很多事情,其实都比父亲和自己更加清晰明白,包括当初反对自己站在煜王殿下那头,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从前的易斌,或许会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自己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到了这一次,他只觉得这样理智的话语,很是刺耳。
他道“您不是一直说我流连秦楼楚馆没有担当么,如今我好不容易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却又拦着我不让。您待人处事的标准,还是让做儿子的捉摸不透。”
听得出里面有讥讽的意味,易母也不生气,只冷笑一声,言道“你的能耐,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同我唱反调,斯人已去,为什么去,不过是一种说法,你说你对宛茵动手,与她夫妻不和,难不成还能让她走得体面些我告诉你,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也是宛茵的想法。”
易斌有些激动,“宛茵总不能活过来同您讲些什么吧母亲,编造故事也要有个限度。”
“我编造”易母起身,从桌上拿起叠好的几张纸,直接丢到易斌怀中,“你自己看看吧,宛茵这孩子,确实是个好孩子,她给妹妹留了一封遗书,你到时候也要给人带过去。这上面,可没有半句说你的不是,她若真的恨你,又怎会一点怨言也无可见她巴望着自己的身后事能够体面,也不愿让旁人知道你们之间的争吵,你看过就会懂”
易斌看了眼上面的字,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是宛茵留给她妹妹的遗言,母亲说看就看”
易母淡淡地道“到你手里,你就不会先看看斌儿,我是你娘,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既然咱们都是这样的人,你何必在为娘面前,还装着一派清高”
论斗嘴,易斌这辈子也斗不过母亲,更何况她挑出来的那条路,回回都验证了,确实是最好的,如今易斌憋足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厚着脸皮翻开了那封信。
宛茵的语言很朴素,仿佛只是和宛玉面对面地闲话家常,可就是这样的闲话,最容易够起人的伤心。
她在信里说,自己是丢了孩子后太伤心,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所以才选择离世陪伴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自然,她自个儿撑不住做出这种选择,最对不住的就是阿爹阿娘,她无颜面对二老,也没有那个底气给他们留话,只希望他们不要为着自己这样的不孝女伤心,更盼望宛玉能代她在膝下尽孝。
她说易家上下都对她很好,尤其是易斌,从前还以为他不是良配,如今却觉得,这一生遇着他,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所以希望宛玉能劝着父亲,不要为难于他。
似乎为了佐证易斌的好,她还讲了好些细节,比方说易斌会给她端茶倒水,还会给她拈菜添饭,自打她有孕后,几乎是无微不至,说什么这样的夫君,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若可以,她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
到得最后,宛茵还是提及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遗憾,那就是宛玉和岚意之间的裂痕,她说本想好好修复,却始终没帮上什么忙,更是回忆起了当时在裴府时,姐妹仨在大冬天吃铜锅的事儿,她甚至还记得其中一盘菜煮过后入口是什么味道。
她颇为遗憾地写,从前宛玉有什么事,都是去找岚意撒娇帮忙解决,现在宛玉却连门都不能再登,实在是叫她心碎不已,盼望着这“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岚意和宛玉都能知道,早日解开心结,还可如从前一般亲近。
这纸上写的所有话,易斌左看右看,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何况就在昨儿晚上,宛茵还同自己提及了宛玉,单独留下一封遗书给她,顺理成章。
他把纸张叠回原来的样子,放回袖中,低头道“那儿子这就跑一趟方家,再去趟解家,把遗书给带过去,之后要打要骂,都由他们来定。”
易母颔首,见他走了两步,却又说“那个,他们若真要打你,你还是防着些虽说咱们不占理儿,可宛茵,不也是心疼着你,不愿你受到一点伤害么”
易斌“嗯”了声,低着头出去了。
远离了那里,总算不必再见到宛茵那张惨白的脸,也不必见到旁人给她换寿衣、梳妆,心中的痛苦,好似可以抛在一旁就当不存在,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越是往前走,鼻子就越发酸楚。
“你先去让人套车,我待会儿就过来。”他让身边的小厮走开些,自己放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着宛茵的绝笔。
等周遭再无旁人,他缓缓走到旁边的一棵桃树下,忽然就咧开嘴,悄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上一次哭,大抵是十一岁那年,被母亲捉到在外面贪玩没去听先生的课,易老先生听说后很生气,亲自上阵打了几板子下来,那份儿皮肉上的疼痛,易斌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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