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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舒服得不辨天地阴阳, 一个巴掌劈面轰来又一个再一个
跟着是老翟那张油饼大脸,直戳戳的,戳进他双眼, “啐再不醒, 唾沫伺候”
紧接着是一双大手,把他棉花一般软的肉身从地上捞起来, 架在一副厚实的肩膊上。后来改架为背,干儿子背着干爹, 跟在江湖游医翟世用身后, 两人摸索着继续往底舱去。
三变直到他们摸下了最底层,才彻底醒过神来。醒来头一句, “你咋跟来了”
火气是冲着干儿子去的,老翟要帮腔,于是也遭了池鱼之殃。
“你也是,咋跟过来的”
老翟是借着龙湛的力气攀上来的, 攀得如死狗一般艰难, 人悬在半空, 半截在船内, 半截在船外,腿脚蹬蹬划划, 好悬上得来。不过好歹是上来了么,对着出师未捷的三变, 他觉着自个儿特有话说, 特有教训人的资格。
“嘿我们不跟过来, 你现下还趴那儿挺尸呢,还敢犟嘴再说了,人多有照应,依着你的法子,哦,我们俩去另一艘楼船,你独个儿上这艘,真有点儿什么,两边一块儿完蛋”
“上错船怎么办。”
“嗨那有啥好说的,赌呗人生在世,总要赌那么几回,成就成,不成就是运道不好,管他的”
三变不接他话茬,换了另一茬来说,“那堆花是什么”
“什么什么花就是花咯”
“是不是鬼眼金莲”
鬼眼金莲,也叫鬼眼莲,更有叫鬼头陀的。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花原产天山北麓,最喜阴湿寒冷,往往成片生长,长成之后,方圆数里杂草不生,活物进去就死,死在幻象当中,要么吓死,要么自个儿把自个儿杀死。
三变这么问,是想老翟告诉他,对,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一切如梦如幻如露如电,诸法空相,无智无得,其实你没一枪扎死谁,即便扎死了谁,死的也不是那个你挂着的人,即便死的是那个你挂着的人,也不会是一堆水草填出来的臭皮囊。
可老翟告诉他,“哪里是鬼眼金莲三十多年前,天山北麓忽然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旱,打那以后,那鬼东西就绝灭了刚才你见的那个,不过是西贝货,骗骗看热闹的外行罢了”
龙湛不知道三变那段过往,但他凭本能知道他在伤心,伤得描画不出,只在心上血肉淋漓,哭都没有泪。看起来蛮惨。任是谁都要可怜他的。
于是他改背为抱,使力把三变弄到身前来,想跟抱孩儿一般的,单手将他抱在身上。
“哎哎哎你犯哪门子的疯谁让你这么抱了”
干儿子这么一打岔,干爹吓一跳,赶紧稳住自己也稳住他,让他别瞎胡闹
可干儿子不干,两人扯了一会儿皮,没奈何,各自退了一步,又改抱为扶。
他们三人往舱底去的时候,燕然和二狗子那边碰到一串怪事。先是那殿后的楼船,足有三层楼高,个头够大,火炮火器一应俱全,依着常理,不该是几枚火药筒子就能收拾老实的,可还真就叫几枚火药筒子炸老实了,老大一艘船四平八稳地趴在水上。二狗子是积年的杀手,惯常做生活的,看这情形就知道不大对劲,他领着几个和他一样做生活的弟兄,从倒挂下来的钟乳石上滑下去,直滑到楼船最顶端,由上往下打眼一瞧一艘船上全是死人而且死了有时候了,就顶层这堆尸身来看,尸斑都已经显露在皮肉上。怪就怪在没有臭味,血腥或尸臭,都没有,更怪的是,每个人的伤都在致命处,要么咽喉,要么心肝,这几处地方出血,不会是那么小一滩,可尸身周围干涸的血迹只有一小圈,甚至不够洇湿伤处周边的那点衣料。
不对。
二狗子打了个手势,让弟兄们跟着他撤,他们顺着来时路往钟乳石上攀,就在这当口,供他们攀爬的绳索突然绷断几人摔成一串,落在死人堆里
一串人中,二狗子是殿后的那个,他被压在底下,摔得最惨,但这人毕竟是个狠主客,只一瞬便从突然坠下的措不及防中缓过来,再一瞬就想到了是谁做下的勾当。
燕然。
半途结伙的人,不可能全然信他,何况是托付性命
对于二狗子这样多疑多变的人来说,至亲好友尚且要防备,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这样把后背敞开来,让给人家捅刀子
然而这人又有些“认圈”,只要是他圈中人、或是与圈中人有关联的人,他就愿意在心里把防备的尺寸调松一些,愿意给个机会,验一验“自己人”的眼力。
韩瑭,你识人的眼光,比我可差远了。
二狗子看着燕然一挥手,让一路人把绳索收回去,又看另一路人往中间那两艘楼船上攀,在心里对自己微笑阿瑭,你看,你没我,真不行。不是么,这些人一转眼就变卦了,要独吞你辛辛苦苦查了好几年的线索
不过你放心,好戏且在后头呢
老翟说那鬼眼金莲是西贝货,可这么一底舱的鬼东西,从顶板到底板,挤得满满当当的,看着也挺瘆人。他让那俩在漫山遍野的“眼睛”当中暂且站着别动,他自己四周看看,间或还从身上掏出一只酒葫芦、一把铁镊子,从那些“眼睛”当中夹些什么。
三变耐不住,压低了嗓门唤他,“哎,不是来找那个的么,你摆弄这些做甚”
他说的“那个”,指的是江南善堂案中的凶尸。老翟头也不抬,肃着一张油饼脸,不发一言,只顾着夹花中的东西。半晌才直起腰来,低声道,“凶尸不在这儿,这几艘船上运的,根本就不是凶尸。”
三变让他说得一愣神,追问道“可当时说好的”
“我和燕然有意放出假消息,让景非然那帮人马截去,而后来个瓮中捉鳖,把那伙人一网打尽”
“”三变圆瞪着双眼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这西域游医。他是怎么也想不清白,为何好好的一步步走来,却忽不拉的在这儿跌了个狗啃屎蹶子
“你是说你们打从起头就知道二狗子是韩瑭的人”
“是。”
“也早就知道我与韩瑭有那么一段渊源”
“是。”
老翟惜字如金,都是单字往外蹦。三变暴跳起来,简直气得不知要从哪儿下嘴啃他一口
“你也别怒,都是为你好。”
“去你个死舅子的为我好千方百计地算计我,还说是为我好哦哟老子头次听说还有这么对人好的别卖了我还嫌我没给你数钱吧”
三变的暴跳与老翟的淡淡形成一段大落差,不论怎么看,老翟都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你以为你那韩瑭,还是昔日那个落魄王孙么你以为我们在算计你,你怎么不想想,你那韩瑭是不是在算计你人心易变,这么些年,他能在海寇巢穴当中活下来,并且还能爬上二当家的位子,这份心机,甩你十万八千里呢傻小子”
他不是没想过韩瑭使诈,不是没想过原先那么样言辞激烈地要他回头的韩瑭,如何就突然改了主意,愿意和他联手了,可事到临头,他还是信他,没什么道理可讲,信就是信。哪怕会栽跟头呢。
大人们拌嘴,半大小子鸭子听雷似的,听半懂,靠着猜度,懂了另一半。两人嘴仗打个不停,龙湛就把心思放到了别的地方。他留意到一朵花的花托上站着一只小虫,小小的,和那花差不多颜色,眼力稍差的,直接就漏过去了。老翟用镊子夹的,就是这种小虫。他还留意到老翟下底舱之前,从那只酒葫芦当中倒出些什么来,这会子夹了小虫,还往酒葫芦里放,这里边,会不会原本就装着同一种小虫如果是,那,老翟就有可能在撒谎他说这些花不是鬼眼金莲,说陆弘景所见所闻所感均不是幻象,那他为何还要下到这底舱来,特意来夹这些小虫要知道这举动纯属多余,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老翟这样滑不溜手的人物身上。反过来想,这花是真的,并且花上的小虫是北戎“养鬼术”的克星,这么一来,老翟和燕然花大力气设局诓三变,再经由三变将计就计,诓了那个韩瑭,那就说得通了。
极有可能,老翟和燕然来之前就知道船上放的是什么,而且,这西域游医说话只说一半,他说了毛团以凶尸为食,却没说那么些凶尸,堆积如山,如何不发臭,更没说若是毛团控不住,反噬了养鬼人,那养鬼人靠什么防身。这里头的关窍,应当就是这些小虫。若按这么推断下去,估计韩瑭与二狗子都未必知晓船上的凶尸被掉了包。景非然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待楼船入了岳州境,快要进阴阳河了,才把凶尸换成那铺天盖地的鬼眼金莲。
这个燕然好手段哪,若不是料事如神,那就必定有那手眼通天的能耐
不然哪能把时机掐得这么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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