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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岂是无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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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昭阳第一回亲眼见着北疆。她的马车在和亲的仪仗正中,眼见着天要昏暗下去,忍不住将盖头掀起了一角,打起帘子往外瞟了一眼。诗词里讲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抵就是这么一副模样。

    可她也只来得及匆匆瞥了那一眼,便撞上了耶律战的视线。

    耶律战骑着马,离马车不过半丈远,见昭阳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而后视线一转,同他对上了一瞬,手上一顿,便飞快放下帘子去。大红的帘幕晃了两下,便随着马车颠簸,他不由得唇角勾了勾。

    他第二回来上京的时候――第一回是那年上元节,他同四皇子见了一面――伪造的文牒不知掉在了何处,正琢磨着旁的打算,不知觉便行至京郊。

    京郊地势崎岖不平,行人少走,时至暮春,林子枝繁叶茂,正有藏匿身形的方便。耶律战远远听得马蹄响动,不免有几分警戒,当机立断弃了马,跃上树杈。

    层层掩映的枝叶下,一抹妃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耶律战瞳孔微缩,无端想起在北疆同他针锋相对的那个小姑娘来。他几个纵跃跟了上去,跟了一阵儿,却品出两分不对味儿来。倘若当真是她,怎会用白马,更不该这么久都未察觉出什么。

    他刻意弄出了两分声响,马上的小姑娘这才勒紧缰绳,回头望了一眼――的确不是她。

    小姑娘生得娇俏,一袭骑装虽是衬得有几分飒爽,却不至穿出咄咄逼人的杀伐气来,反倒是有几分张扬外放的傲气。整个人瞧着便是干净纯粹,热烈得像阳光一般,就连身下骑着的白马也有些一尘不染的意思。

    沙场上白马用得少,无他,太过显眼,容易被当成靶子,是以武将也多养成了不骑白马的习惯。

    耶律战暗暗思衬着,该是梁朝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姐。

    多年后耶律战也曾恍惚想起过这一幕。其实第一眼,他们便不该有什么交集的。一个是不容浮云遮蔽的太阳一般的人儿,一个却是生于黑夜长于黑夜。光芒着实让人向往,只可惜,那光终究没能照破他的夜。

    昭阳误以为自个儿是不巧遇上了山匪流寇,也知这帮人轻易是不敢招惹皇族的,如今怕是将自己当做了哪户有钱人家的小姐,为了省去麻烦,索性朗声自报家门,“本宫封号昭阳,乃是大梁的公主,不管你是什么人,奉劝你一句,还是趁早离开得好。”

    这声音响起,耶律战方记起了是谁。二人既是当年上元节有过交集,他不免动了让这位公主殿下带他入京的心思。

    拿定了主意,他自树上一跃而下,衣袂翩飞,刚好落在她身前三尺远的地方,脚下是盎然春意,唇边是缱绻笑意,他开口道“公主可还记得在下”

    在上京的那两日,许是他们最好的两日。没有相悖的立场,没有横亘的家国,有的只是一晃经年的惊鸿振翅掠过。

    耶律战本意也是亲眼看看梁朝,此番同昭阳一道,也省了不少麻烦。

    第二日他们进了一家小庙――这小庙正是耶律战同契丹使团互通消息的据点。在同住持攀谈之时,耶律战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从住持手中接过信条,将其收到袖中,一回头看见昭阳正在签筒里抽了一根签出来看。

    他匆匆一眼,认出是枚凶签,便径直将签从她手中抽走,扔回签筒,“公主这签抽得不做数。”言毕淡淡瞥了住持一眼,住持便接道“施主,这签筒确是不能用了的。”

    昭阳原本也并不怎么信这个,并不深究,只兴致冲冲地拉着耶律战,接了两柱香,递给他一柱,“许个愿罢,听说是极灵验的。”

    耶律战依言接过,拜了两拜,正要去插进香炉里,却发觉昭阳正偷偷瞥着他,他甫一转过头去,昭阳便慌忙低下头,认真拜了拜。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庙里的时候,昭阳在前面,笑着转过身来,一面倒退着往后走,一面问耶律战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耶律战望着她,“什么都没许。若是想要什么都要靠佛祖庇佑,天下人礼佛拜佛便好,又何必碌碌一生。拜佛倒不如拜一拜自己。”

    昭阳点了点头,耶律战便顺口问了一句“公主可是还有什么想要的”

    昭阳笑意更盛,转回身去,“不告诉你。”

    昭阳打小算是在南地养起来的,南地是什么地方,温山软水,连绵的雨丝飘在河面上,就连后来回上京,都适应了一阵子才好。如今乍到北疆,换了水土,第二日就烧起来。

    这时离契丹王廷还有一段路要走,可看昭阳这病的架势,不宜再于路上颠簸。和亲的仪仗也只好停在就近一座城池里。

    她虽自小失了父母,可总归还有旁的亲眷,无论南地还是上京,在那片土地上,就还站得住脚。如今嫁到契丹,除了带着伺候的一众宫人,便什么都没有了,连根拔起,漂浮无依。这一病说是换了水土的缘故,又怎知不是心病。

    入了夜,耶律战在外头见她屋里的烛火熄灭,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昭阳的烧还没退下去,双唇苍白,两颊通红,皱着眉头睡得极不安稳。耶律战替她掖了掖被角,却被她一把拉住了手,他下意识往回抽手,抽到一半却又停下,静静站了一会儿,便坐在榻边,看着昏睡的小姑娘在梦里挣扎的模样。

    他有那么一瞬心软,想告诉她,日后你大可依靠于我,让她扎下根去。可这话在他口中辗转了一圈,便消逝了――他忽的清醒过来,他给不了。

    正是这时,昭阳猛然惊醒,看见耶律战,神色极不自然地先将手抽了回来,而后慢慢撑着坐直了身子――耶律战伸手来扶她,她却恍若未见,挪的离他又远了一些。

    默了片刻,耶律战道“你在梁朝封号昭阳,对应契丹语里,却是个男子的名字。不如叫阿伊慕,是我们这里月亮的意思。”

    昭阳一声嗤笑,声音发着虚,可气势却不减分毫,她冷然道“本宫还得用一个契丹名字更何况,月亮不过是借了太阳的光罢了,又岂敢与日争辉”

    耶律战分毫不见气恼,低低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外走,“早些休息。”

    好在昭阳也是习过武的,身子总归是要比寻常女子好一些,停滞了三日,也便好了个七七八八。

    又用了三日,方至契丹王廷,当夜便以契丹之礼成了婚。

    将近黎明的时候,昭阳醒过来,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侧的耶律战――过了大半夜,他身上的酒气也散了个干净――便将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放下去,下榻走了出去。

    外头正是朝阳初升,天边亮起了一丝鱼肚白。身上被搭上一件厚实的狐裘,昭阳回过头,只见耶律战敛着眉目,给她系上了系带。两人都是无话,只一齐看了一场日出。

    昭阳心知肚明,她是来和亲的,她肩上担着大梁同契丹百年交好的责任,这便就是说,她不能够为着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她要安安分分,扮演好契丹八王子妃的角色。

    实则她一应事务也是没出什么纰漏的,即便是对耶律战,都像个尽职尽责的贤妻,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也只她自个儿知道,在很多很多的刹那里,她望着他,仍是会失神――不过是掩盖的好,从未叫他瞧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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