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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尚书和柳大人这样的寒门子弟不一样,他出身豪族大家,自幼名师教导,科举当官后身边幕僚甚多,这才平步青云做上尚书之位。
他这一生未曾经历过风霜,比之寒门子弟格外愚鲁些,也格外受不得苦。
两板子下去,前所未有清醒的脑袋意会到太子殿下的意思,毫不犹豫将锅推出去。被他甩锅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殿下的岳父大人柳太傅。
他吼出来的时候,满堂人脸色都奇奇怪怪的。
沈穆心下有些不解,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冷笑一声“攀咬柳爱卿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恐怕不知道,柳爱卿早已将你谋逆的证据交予朕,否则你以为今日能如此顺利”
沈穆顿了顿,压下心中的惊讶。
“柳爱卿禀告朕,说你有意污蔑于他,甚至还伪造了文书和信件在家中,是不是”
“可惜你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全都告诉了朕”皇帝道,“你最好说清楚,背后主使是谁”
“是谁让你刺杀朕和太子,又是谁让你污蔑柳爱卿”
温尚书心中一惊。
怎么怎么会这样此事如今紧密,从未对柳大人露出半点口风,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不仅知道了,还能向陛下高密
这根本不可能
哪怕柳大人真的投靠太子,与他和燕王为敌,这件事也不可能发生
根本就一无所知的事情,怎么可能举报
沈穆心中的惊讶半点不比他少。
这位柳大人当真是好手段,轻而易举转变局面。他和念念准备许久的证据,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而他自己不过是忠心耿耿地向皇帝告密,真真正正一个忠直臣子。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书信的事情
沈穆手指微微弯曲,心中思索着。
皇帝的目光掠过来,低道“穆儿,你在想什么”
沈穆淡淡一笑“只是有些好奇,柳大人怎么知道的此事”
“儿臣有儿臣的路子,会知道此事并不奇怪。可柳大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臣子,和温尚书同朝为官走的近了几分,怎么就敢断言温尚书有谋逆之心”
神态平静。
像是真的在好奇这件事。
皇帝随口道“此事你不知道,朕却一清二楚。当日温尚书去柳府做客,便是找柳爱卿商议此事,被柳爱卿断然拒绝后回府。柳爱卿觉得凭他的性情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便来找了朕。”
“父皇不曾与儿臣说过。”沈穆轻轻一笑,“倒是枉费儿臣白白查探许久,真是费心又费力。”
温尚书去柳家
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难怪当日自己找父皇禀告温尚书谋逆之事,父皇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很平静地布置了今日的计策。原来是早有准备,就盼着这日呢
沈穆垂眸不语。
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位柳大人果真不是池中物,那时就能断言温尚书会谋逆,甚至猜到他和念念会趁机下手,于是先下手为强,让皇帝知道此事的确与他无关。
如此一来,虽失了燕王的心,和燕王一脉反目成仇,却依然能做皇帝的宠臣。
至少,能保他富贵无忧。
这等前瞻手段,令人望尘莫及,他若生在豪门世族,说不得连皇位都想要染指。
如今就看温尚书敢不敢咬死柳大人了。只要咬死他,今日就总有转机,只怕姓温的这位尚书大人太过胆怯,被皇帝一吓就失了胆量。
沈穆冷笑一声。
这声冷笑传入耳中。有消息不告诉沈穆,皇帝也觉得自己做的颇有几分不地道,干笑一声移了目光,看向温尚书厉声道“还不从实招来”
温尚书上哪招去,本就是他一个人所作所为,招出柳大人这个太子岳父,就是为把太子拖下水,好给温家和温圆圆挣出一条生路,哪里知道姓柳的老儿如此老谋深算
毕竟在百姓看来,他是太子的岳父,和二皇子无关。不管皇帝怎么想,世人总会觉得皇帝为了太子而委屈二皇子,为燕王不平。
如此一来,温家才有生路。
温尚书闭了闭眼,干脆彻底咬死柳太傅,叩首道“陛下,的确是柳大人授意臣的,臣亦不知他为何背叛我们的同盟,反手告密,但真真切切是他所为,臣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他想起前几日。
有人往他书房内用羽箭射来一封书信,那书信俨然是柳太傅的字迹,还盖着柳大人的官印,清晰明白,绝无作假的可能。
他当时还以为,是柳大人想通了,答应与自己合谋
所以,是柳太傅特意引诱他做这样的事情,将他出卖后,换的平安吗
不过也幸好有那封信。
只要陛下看了,他轻易不能逃脱责罚
死到临头,温尚书反而冷静下来,脑筋越发的清楚。
温尚书道“臣的书房中有一琉璃瓶,瓶中装着近日和各位大人来往联络的书信,柳大人嘱咐臣的书信亦在其中,陛下可派人取来。”
“一验便知”
确实不排除柳太傅故意引诱的嫌疑
皇帝顿了顿,招来侍卫去搜。
侍卫刚出门,早去温府搜查的禁卫军已回来,给皇帝献上一摞书信,最上头的便属于柳太傅。
皇帝拆开来看。
片刻之后,猛然一拍桌子“宣柳为宣觐见”
沈穆平静开口“父皇”
皇帝那信丢给他,“你自己看”
沈穆接到手里,装模作样看着。他当然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字字句句都是他和念念模仿着柳大人的语气商量出来的,脸色淡然地看完,他道“柳大人的笔迹,柳大人的官印,连墨都是柳大人爱用的松烟墨。”
“皇兄怎么知道柳大人爱用松烟墨”燕王今日也被皇帝带来,此刻坐在角落,阴森森看着沈穆。
沈穆清冷一笑,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屑,“自然是太子妃说的。”
太子妃是柳大人嫡亲的女儿,知道他的喜好亦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人家父女两个再怎么不和,但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亲父女,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那纸张呢”皇帝冷静下来,平津询问。
“普通宣纸,上头没有印记,应是外头卖的。”沈穆淡淡道,“据儿臣所知,柳大人家境贫寒,太子妃出嫁时带走了唐氏全部的嫁妆,柳家库房颇为只怕用不起太好的。”
柳太傅是很穷
这些年为了维持一个好名声,柳大人收受的贿赂算不得很多,手下也有一些铺子,可其妻不善打理连年亏损,这些年过得日子,和中书省别的豪族子弟无法相比。
皇帝很清楚这一点,便不曾开口辩解,只等着柳太傅过来。
沈穆一幅于己无关的样子,打了个呵欠。
他做的事情没有纰漏,可是柳太傅能言善辩,今日大约不能将谋逆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说到底也只能算是做了卧底,替陛下引出居心叵测之徒。
柳太傅过来的很快,接过那封信看了两眼,没什么犹豫地否认了“陛下,这信不是臣写的。”
温尚书趴在地上嗤笑“你的字迹,你的官印,你却说不是你写的真是可笑”
“回禀陛下,臣的字迹是普通的馆阁体,许多擅长临摹的大家都能分毫不差的临摹出来。再者官印之事,据说官印一式二份,一个给官员本人,另一个封存吏部,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进去吏部偷拿了备用的那份”
他的辩解井井有条,三言两语剖析出污蔑他的举动。
“再者说,松烟墨寻常,宣纸更是寻常,臣的爱好皆是寻常爱好,与臣相同者天下比比皆是,若因此定臣之罪,臣着实不服气。”
他叩首“请陛下明鉴”
皇帝沉吟“柳爱卿言之有理。若是有人构陷你,大约是要去吏部的,查一查近日有谁去过吏部就是。”
沈穆扬了扬头,淡淡道“儿臣去过。”
“你去做什么”皇帝蹙眉,“衙门还未开衙,你”
“去拿一样卷宗。”沈穆早有准备,淡淡道,“是太子妃的表哥唐霖旭,他去年任期满从地方回京,太子妃想叫他跟着儿臣做事,想着年后儿臣就要定下来,是以拿了他的卷宗看看。”
这话亦是合情合理。唐家那位世子爷想跟着太子,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并不奇怪。
“据儿臣所知,此时吏部是不进人的,除却尚书侍郎们,唯有儿臣和几位皇叔的身份才有资格进去,几位皇叔早不管事是断然不会进去的,想来想去可疑的人唯有儿臣一个。”
他冷漠一笑“柳大人是觉得孤陷害你吗”
“臣不敢。”柳太傅淡淡道,“封衙之后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但在此之前呢那贼子极有可能是早就备好书信,就等着此日构陷微臣”
“可笑,柳大人的太傅之位年前才定,吏部的官印亦是赶制出来的,哪儿有人那么大本事”沈穆冷嗤一声,“柳大人只说那书信可能不是你,却不曾说过,那书信也极有可能是你自己写的。”
“那字迹与柳大人一般无二,难道临摹,真的能够如此相像吗”
在儿子和柳太傅之间,皇帝自然是站儿子的,闻言脸色淡了淡,“柳爱卿,说实话。”
柳太傅分毫不畏惧“旁人不知道能否临摹的一模一样,可太子妃的确可以”
“她自小写字就是偷偷照着我的临摹,许多年下来,以假乱真毫无压力,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柳大人是觉得孤不曾见过太子妃的字,任由你污蔑吗”他鄙视不已,似乎对柳大人十分不耻,“太子妃字体娟秀清雅,写的一手温婉秀丽的簪花小楷,与柳大人未有半分相似,柳大人说这种话不觉得亏心吗”
柳太傅心平气和道“是否相似,一验便知。”
“够了”皇帝忽然怒道,“审查谋逆之事,将太子妃牵扯进来做什么”
“柳大人非要这样说,儿臣有什么法子”沈穆更加不悦,冷笑道,“既然柳大人这么说,总不能叫太子妃白白被人诬陷,不如一验究竟,好给她正名。”
“胡闹”皇帝斥责,“太子妃乃皇家儿媳,岂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她是你的妻子,难道会害你吗若叫人知晓此事,只怕要说皇家不知所谓”
“你做了许多年太子,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沈穆低声道“儿臣知罪”
皇帝瞪他一眼,将目光移向柳太傅,“柳爱卿报信有功,朕私心里不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并无证据能证明此信与你无关,朕也不好徇私枉法。”
“陛下”
“温氏谋逆,抄家斩首,念其乃燕王妃之亲族,赦燕王妃母不为官奴,其余诸人按律处置。”皇帝处置完温尚书,又道,“柳太傅牵扯其中,证据不明不已谋逆论处,降位停职,回府听宣。”
他并不听柳太傅辩解,冷漠道“回宫。”
“穆儿,你随朕来。”
走到门口时,皇帝回头道。
沈穆心头一跳。
十五的月亮圆润可人,银光透过窗棂洒在养居殿内,殿内父子二人对视,皇帝深吸口气,“跪下。”
沈穆静静跪下,一言不发。
“你为何要插手此事旁人谋逆与你何干你嫌自己太干净了”皇帝死死瞪着他,“再说,柳爱卿何处得罪于你,你要置他于死地”
“父皇知道了”
“废话”皇帝吼他,“你当自己做的天衣无缝送信的使者,你身边侍奉的宫人,落在温家书房的箭羽,皆是证据,若有人指正你,你待如何”
“还敢与人对质人家问心无愧的,你却真真切切陷害了人,你哪儿来的胆量”
沈穆怔了怔,低头不语。
皇帝怒道“沈穆,你当自己无所不能了是不是啊,是不是”
“儿臣没有”
“你若没有,你便该与朕商议不会轻举妄动让自己陷入被动”皇帝指着他,“你啊”
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叹口气,疲惫不已地坐在椅子上。
“你让朕拿你怎么办朕如今活着,还能帮你擦屁股,若没了朕,你待如何”
沈穆低头,“父皇,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当真如此明显吗”
皇帝冷笑“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知道你紧张的时候就爱搓你那大拇指,十几年也未曾变过,朕又不是瞎子,岂有看不出来的”
沈穆便不说话了。
“你到底为何非要他死”皇帝瞪着他,“他怎么得罪你了是不是因为太子妃”
“不全是。”沈穆低声道,“儿臣最初娶太子妃,也是为了制约他。”
“他和沁贵妃走得近,近年来让母后吃了不少亏,儿臣本就不喜。而且三年前我在应天府有几个关系极好的兄弟,柳大人以职务之便将他们调去边境,让杀手伪装流民,杀了他们。”
“不止如此,他还派人刺杀于我,若非我早有准备,只怕已是他手下亡魂。”
沈穆低声道“儿臣无法不恨他,也断然不能留着他,给自己留下祸患,所以才出此下策。”
“为何不告诉朕”
沈穆又低头不语。
皇帝脸色风雨欲来“你以为是朕的主意”
以为是朕要你的性命
“柳大人是父皇宠臣,沁贵妃是父皇宠妃,儿臣”沈穆低声道,“儿臣心中也多有畏惧。”
“这是什么混账话”皇帝怒斥,“朕对你如何,还要说出来吗他们何曾比得过你一根手指头”
“是儿臣想岔了”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口升腾的怒火,骂道“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又有几分不舍得,放低声音,“你才是朕的儿子,若朕知晓这些事情,岂有不给你做主的”
“当时的确不知。也不敢确定。”沈穆低声道,“儿臣自小就离开父皇身边,宫中事情全靠书信,其余一概不知,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父皇想要换个储君呢我那时候年纪小,心中害怕,哪里还敢与父皇说”
皇帝的心,陡然软下来。
沈穆那么小就离开他,一个人去了应天府,结果在那边还还经历了这么多,而自己一无所觉,也难怪他不敢信任。
皇帝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叹息道“你才是朕的儿子啊”
“刺杀你的人,确定是他做的吗”
“千真万确。”
皇帝便点点头“好,朕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许多年前的事情,往哪儿查。”沈穆道,“柳大人聪慧如斯,早就将证据抹的一干二净,儿臣找了许久都抓不住他的尾巴,否则岂能容他逍遥至今。”
“朕总是有法子的。”皇帝低声道,“朕是你的父亲啊。”
怎么能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他看着沈穆,轻轻叹口气,“起来吧。”
这是他的儿子,自小天资聪颖,比他优秀,比他厉害,比他有本事。
可他到底也才二十岁,少年人处事总是张狂的,总有几分不计后果。
他的儿子,已经足够优秀。
皇帝闭了闭眼,垂眸道“事已至此,朕会帮你扫干净尾巴,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此事,包括皇后。”
沈穆低声应了。
皇帝看着他,眼中有些哀伤“你啊”
沈穆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父皇,儿臣没有怨你。”
他道“我我从回宫之后,就不怀疑你了,只是无凭无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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