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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崇安王府那天是十月初一,帝京草木皆衰,落叶铺满了王府门前的大道,车轮碾过,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这声音自耳廓传至灵台,惹得整个人都倍觉寂寥。
王府门前如往日那般寂然萧瑟,如这过了葳蕤夏季的碎叶一样。谁能想到,这里面住着的人少年成名、风华绝代,曾驰骋南疆、立下赫赫战功、被赐崇安名号、赏居巍峨府宅呢。壮士未迟暮,宝刀却已老,现今的他弃守南疆,缩居此处,不问政事,任由宁国大将杨成威很跨长澜江,将南国府收入囊中。
说来也可笑,当初那个因为南国、因为南国府无数次同我据理力争、对我威逼利诱的人,如今却放弃了南国府。
真是个懦夫。
所以,秦不羡,这一次一定不要手软,他之前如何对你的,你要让他加倍偿还,南国府他不管了,你要努力撑起来。我在马车内暗暗对自己道。
提着赤红的裙摆走下马车,王府的主人已经携着他的侧妃婠婠在门口等我是啊,不过月余,他就娶了婠婠为侧妃。
他们成亲的喜帖确实送到了我府上,还是陶婠婠亲自来送的。
“首辅大人,您作为崇安王殿下的正妃,在婠婠过门当日,应该受婠婠一杯茶的。”她低着头,唇上带着温顺淑和的笑。
我随手将那折子递给疏桐,笑得风轻云淡,仿佛这门亲事同我毫无干系“既然婠婠姑娘都这般诚恳地来请了,不去便是拂了婠婠姑娘的心意。可九月初七是赵孟清赵大人的生辰,我先前已经答应了给他贺寿的。就拜托疏桐前去,替本首辅接过婠婠的这杯茶。”
疏桐将请帖接过,浅浅应了一声“好。”
这婠婠还是年轻啊,听完我这样的安排,原本温顺的笑就卡在了唇角,好一会儿才道“婠婠谢过首辅大人,谢过疏桐姑娘。”
九月初七夜里,我在赵孟清家的院子里,搂着酒坛,一杯一杯灌下肚,竟一丁点儿也没醉,越喝越带劲,越喝越清醒。
“首辅大人,你何必非要说来给我贺寿,若不是你想起来,本尚书都忘了自己的生辰,”赵孟清躺在梨花木摇椅上,裹着厚厚的荷叶袖毛氅,望着天穹那上弦月、喝着新买的养生茶,颇遗憾道,“再者说,本尚书生辰年年有,他崇安王娶妾却不常有,你这厢不愿意去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去就是了,非得扯上我,连累我也看不了崇安王那娇嫩嫩的侧妃了。”
我放下酒杯,皱眉看他“好歹我也在你身边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侍郎,你却为了看那娇嫩嫩的新娘子,而弃我们多年的交情于不顾。再者说”
“再者说什么”他侧目看我。
再者说,本首辅长得也不差啊,即便是没有娇嫩嫩的,但也是俊俏白净的模样。
可我到底没有说出来,只觉得心境苍凉,抬头看着他注视了一晚的上弦月,竟看到了深深浅浅好几只,愣了半晌旋即欣喜起来“我终于要醉了是吗”
赵孟清瞅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酒坛,悠悠道“我早猜到你今夜准备醉死在我府上,所以提前在酒里掺了水。即便是这样,你也喝了不少了,该醉了。”
这句话令我顿时清醒,天上的月亮又重新叠成了一只。
“实话说,我有些弄不明白你二人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赵孟清裹了裹毛氅,轻嘬了一口茶道,“我以为这次重逢你们会格外珍惜,既然互相喜欢,为何不就此坚定地在一起。”
“赵大人,”他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来还没有告诉他那件事,于是盯住他的眼睛道,“我仿佛忘了跟你说,琼国养蛊人的忘无涯没能吃掉我全部的记忆,那些前尘往事,我都想起来了。”
赵孟清握杯的手清晰一顿,茶水洒落下几滴,湮没在他的衣裳里。
“什么时候的事”他从摇椅上坐起来,挪到石凳上,尽管动作缓慢,却仍旧显出些许慌张;明明靠近了许多,却见他在看我的时候、眸光越发遥远。
我猜他此刻正迅速回忆着我同卫期当年那些事,他在迅速地判断我和卫期此生还有没有和好的可能在我重新捡回记忆的前提下。
“什么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重新记起那些事,我觉得人生完整了。之前真的听信了他们的话,以为自己沉睡了五年,觉得生命里那段光阴晦暗不明,思不及,触不到,尽是虚妄。”这是我的真心话。
可他如此聪明,他倏忽之间想到的事情比我提到的更多也更复杂,于是,我听到他问了我一连串至关重要的问题
“是谁提醒你的”
“说来你可能不信,提醒我的人就是那位令你倍觉遗憾的、今日嫁给崇安王做侧妃的娇滴滴的新娘。”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吗”他瞳孔收紧了一些。
我亦眯起眼睛笑问“想到我先前是种恨人、且是天赋极高千载难逢的种恨高手这件事,还不够吗”
他听到这句话再也无法收敛自己的情绪和态度了,一改往日镇定自若的模样,轰然起身,万分惊痛地望着我“不羡,忘记这件事再也不要跟任何人提”
忽然想到什么事,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地伸过来,“不羡,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进宫见了程遇,跟她谈论了一些事,还支开了当时在程遇身边的陈兰亭”
夜风扯起他未束的长发,吹至在我脸上,他认真着、心疼着、恍惚着的模样,叫我有些难过。
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我最初到锦国的时候。
当时的卫添为了让我能尽心尽力完成种恨这件事,在众位大臣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的时候,就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给了我。
圣旨一出,锦国朝堂上下,无不哗然。
不满之下必生流言,觉得从旁出无法伤我,便拿我的相貌做起文章来,说我一个“男儿”生成这样当属妖孽,这妖孽把圣上的魂给勾走了,若不在正午处以杖行将我那妖孽的原型打出来,这大锦国便要完蛋。
素来不合的文官武将在我这件事上终于统一了战线,合力参我,奏折一摞一摞递到了卫添面前,故事讲得情真意切,流言撰得绘声绘色。
卫添一笑置之,并叫我不要放在心上。我属实不会放在心上,那时的我无欲无求,淡定又冷漠,他们如何骂我都是他们的事,与我没有丁点儿关系。
可我还是没有逃过那该来的一劫,我没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会合计着先斩后奏。于是到锦国的第一个雪夜,他们冲进司礼监,将我扛起来便往午门跑。
这是我二十岁以来第一次慌张在看到午门外硕大的柴堆上熊熊燃烧的火光之时。
我惊得大呼“混账放本大人下来”
可没有一个人停住脚步,没有一个人肯饶过我,我觉得命不保已,却又无计可施。若说人世间有什么无奈之事,这一定算作一桩。尽管在种恨界叱咤风云,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被一群人合力杀死实在易如反掌。
火光越来越近,在我被扔向火堆的刹那,耳畔的欢呼声渐次响起,大快人心,弹冠相庆,莫过如此。
可就在肌肤被火燎到的瞬间,有公子义无反顾地飞过来,朝我伸出手,火光映照之中,我清楚地看到他袖口上绣着的荷花小瓣。
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神,如今日一模一样,又惊又痛
仿佛我背后是当日那万劫不复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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