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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此乃乱命,内阁不会奉诏,若下中旨,内阁必将封还。”李东阳当机立断,立时铿锵有力喝道。
那边大太监梁恭说完懿旨最后一个字就顺势跪下了,此刻听着内阁首辅这番话,直吓得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寿哥止了笑声,眼神冰冷,凉凉道“何苦拦朕,这不,太后连朕的身后事都办妥了,诸位爱卿还有何顾虑朕意已决,”
“皇上”李东阳似动了火气,也不顾君臣之仪,厉声强调道“太后初衷是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欲皇上涉险,只不过所用激将之法言辞欠妥。”
他扭过头,用更为严厉的声音向梁恭道“太后这是关心则乱。皇上至孝,能体谅太后慈母之心,也请太后宽心,无需他想。若有奸佞小人妄图荧惑慈宫圣君,国法决不轻饶”
李东阳又转回身向寿哥行礼,正色道“臣一时情急,言辞多有不妥,请陛下责罚。臣请陛下下旨,今日内殿所说,一概不许外传。”
这是努力的将母子俩往一块捏,又借口自己言辞不妥,禁止将太后那个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懿旨外传。
寿哥木着脸看了李东阳半晌,才吐出个“准”字。
李东阳冷冽的目光又扫过在场诸臣。
在场没一个傻子,太后或许确实想拦着皇上不叫御驾亲征,但要说那句收养宗室子的话纯属吓唬皇上逼他退步的,那是不可能的。
冲张家当初送了德妃进宫,就晓得太后与张家一直是想抓住皇嗣当个筹码的。
当然,但凡外戚人家,又有那个不想抓住皇嗣的
而今宁藩大张旗鼓的往张家送礼,太后这又如是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问么
想必因着先前太庙司香闹得恁大,只提收养宁府小公子太过扎眼,也太过敏感,又或者张家也不愿意被宁府牵着走,索性把最近左近几省有“贤王”名声的王府适龄孩子都圈拢来,到时候谁不得巴结着他们
好一番算计
但对上李东阳的目光,众人都会表示守口如瓶。
可今儿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只消有丁点儿风声传出去,宁府那边又指不上撒出多少谣言来。
那边王华也在给刘忠打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示意晓得怎么料理今日听到风声的内官。
寿哥根本没管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吩咐刘忠道“太后因老娘娘的事哀损过度,传朕口谕,让德妃多陪伴太后。传太医日诊,朕要看脉案。”
说着又摆手让梁恭退下,只道“你是知道规矩的,没有下次。”
梁恭惨白着一张脸,重重磕了个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如故。
寿哥也不理人,随手翻起了沈瑞的条陈,一直撇着嘴,不屑的样子,然看到那密报,他不由变了脸色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从密室里出来,洗砚也没着急走,稳稳当当的又在外书房里喝了一壶好茶,尝了府里打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苏式点心,一时赞不绝口。吃饱喝得了,这才伸了个懒腰,表示要走。
沈珹阴沉着脸,亲自送他往外走。
洗砚一张团脸笑得分外喜庆,跨过小院门槛时,还扭回头冲沈珹嬉皮笑脸道“老爷如此真是折煞小的了”
话没说完,忽那边猛的伸来一只胳膊揪住他后颈大力一带,随即便有绳索套了过来。
洗砚大惊,虽被带得站立不稳向后跌倒,但也曾被训练过两年拳脚,当即便揪住颈间绳索,身子借势倾斜,脚上却奋力踹出。
却不想腰侧一疼,已有利刃刺进血肉。
他大骇欲惊呼,颈项绳索已是勒紧,一声呼救卡在喉间。
紧接着又是利索的两刀,人便再没了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快,沈珹甚至不及反应,那边洗砚已断了气。
沈珹是个文官,虽处罚过下人,断过案子,血淋淋打板子的情况见多了,可这等赤裸裸的杀人场面还是头回见。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回跑,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老爷勿忧,贼人已被拿下了。”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扶住了他胳膊,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珹撇过头去,见是次子沈。
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脑中乱纷纷的。忽的想起一事来,忙甩开儿子,想要过去看看那人如何了。
却是如何也甩不开那双手,只听得沈道“老爷,洗砚死透了。”
沈珹霍然回头,然对上沈幽黑的眸子,他不由心下一寒。
“老爷,让小子们去料理吧。咱们回去。”沈说着,便搀扶着沈珹,强行将他扶进了书房。
进了灯火通明的书房,沈珹像是缓过气来,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到沈脸上,厉声道“你这蠢货,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捂着脸,却依旧表情平静,“老爷不进密室里去说吗”
沈珹一噎,气呼呼的往密室里去。
沈揉了揉腮帮子,他在做什么他要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如今内外庶务都是他管着,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更何况是有年轻的陌生人进了老爷的外书房。
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洗砚来当年,太太厌恶他姨娘和他阖家皆知,所以洗墨洗砚两个小小的书童、非家生子的奴仆也能狗眼看人低,欺负到他头上来。
为了讨太太欢喜得俩赏钱,就故意陷害让他挨了好几顿毒打,还有一次他险些被弄瞎了一只眼睛。
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们化成灰他都认得
而当年洗砚也是和沈栋一起丢了的,现在突然回来,能是什么好事儿
那意味着,沈栋还活着,还有可能要回来
沈栋丢了,父亲才开始培养他,他这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府里人人敬他怕他,外头人人都当他是个人物。
若是沈栋回来了,那他又将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可怜庶子,成了给嫡长兄打理庶务赚银子的管家仆从,跪在兄长脚边,看兄长心情赏不赏一口饭吃。
一切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如何甘心
更何况,沈栋丢在哪儿了从前他小他不懂,渐渐他接触的事情多了,又有先前宗藩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今,沈栋回来,他不止是地位不保,只怕一家子的性命都难保了。
进了密室,沈便听见一声厉喝“混账东西,跪下”
沈纹丝不动,反问沈珹“老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老爷当初为什么要首倡宗藩条例老爷当时让我去找瑞二叔,是怎么叮嘱我的”
“老爷忘了吗大哥要是真回来了,咱们家才是会万劫不复。老爷牧守地方这许多年,为百姓做了恁多好事,却要毁在他身上吗”
沈一声声质问,沈珹却一句也答不出。
终是长叹一声,沈珹无奈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刚才那小子说了什么你祖父在他手上”
沈心下一惊,脑子转得飞快,转而脸色大变,猛的大声道“他要老爷做什么老爷,不要糊涂”
沈珹深深看了一眼这儿子,从前不起眼,后来是沈栋丢了,下头的太小不顶用,才把这个提起来的。
没想到这小子虽读书不成,脑子却真灵光,这么快就能想通关节。
若是能弄个举人功名,也好捐个官,未来未必不能往上走走
“你也想到了。”沈珹不再隐瞒,将洗砚那些话简单说了,又道,“我也怕他有诈,更不知道他此来有多少同伙,因此不过虚应几句罢了。先将他打发走了,不要让他立刻送信去伤了你祖父才好。”
说着他瞪了一眼沈,道“你却这般鲁莽,上来便杀了他,若叫他同伙知道了”
沈却问“老爷怎知他一定是大哥派来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派来的不,我不是说朝廷有人试探老爷,我是说,如果老爷照办了,这把柄若落在旁人手里,到时候让老爷做什么,老爷能不做吗”
通敌,一旦追究起来,一家子都难跑,何止死一个老太爷。
朝中倾轧,沈珹比儿子更明白,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要紧不管是谁派来的,这个“从龙之功”都是个大坑。
引鞑靼入侵还算是功劳就算是乱了北边儿给宁王争取了时间,最终也根本不可能明着受赏,相反还要担心有朝一日被翻旧账,这事儿说出来就是灭门的大罪
但宁藩会只找他一个人吗还是个文官
他管着马市,最知道草原上如今什么状况,干旱之下,鞑靼可能不劫掠吗不可能
那么既知鞑靼必然来,他躲是不躲
既知道必然会有人放鞑靼进来,他躲是不躲
他可惜命得紧。
如果鞑靼大举进犯,北边必乱,那宁藩有没有机会
朝廷收拾安化王是极快的,那也是因为边镇有重兵吧,南边儿呢
当年,也没人觉得靖难能成。
所以沈珹当时虽是敷衍着洗砚,但心底也是有些动摇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惦记老父安危,亦不想早早丁忧。
可如今
“勿论是谁,你这一杀人,打草惊蛇”沈珹没好气道。
沈却立时道“老爷交给我。山西松江千里迢迢,这边洗砚背后的人就算得了洗砚死了的消息,想送去松江,也要些时日,总不可能日夜换马急行
“但他们不行,咱们却行,昨儿我还见着了顺风标行镖头邢大桩,他说田丰田当家这一两日就会到大同了。我一会儿便去寻他,先叫他派些人手把咱们府上保护起来,再让这边传话过去尽快回松江看看情况。事关松江,就是看在瑞二叔面子上,田丰也会加紧去送信。
“鞑靼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要让田丰尽快告诉瑞二叔。”沈盯着沈珹道,“这件事,瑞二叔能上达天听,只有上达天听了,老爷才安全。老爷这是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便是老太爷不幸为贼子所害,三年后,老爷有山西这许多功绩在,瑞二叔再帮衬一把,想起复也一样容易。”
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牺牲了儿子牺牲了老父亲,从此以后,他沈珹便是道德君子,有这层金光护体,便是政敌想攻讦也难。
只是,此后,他沈珹也必须是个忠臣,墙头草的事儿就别想了。
沈珹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已没得选择了。
“哥儿,这事儿就辛苦你了。”沈珹道。
他顿了顿,道“往后多和你瑞二叔走动走动,河南山东都叫他搞了商籍,往后,为父给你捐个出身”
沈垂下眼睑,旁的不说,只这“哥儿”已是许多年不曾听过父亲叫过了。从前他都是叫老二的。
既是老二,上头就有老大。
但今后,再没有老大。
再抬起头,他目光坚毅,肃然点头,口中也改了称呼,道“是。父亲放心。”
雍肃殿里,寿哥看条陈密报时候,众人也都在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
见他表情变换,众人便都下意识都去看沈瑞。
沈瑞却是眼睑低垂,甭管是王华、杨廷和还是张永,一概不看。
那密报是田丰日夜兼程送到他手上的。
宁藩想引鞑靼入关乱了北疆。皇上若这会儿御驾亲征,那是正好送上门去了。
且不说刀兵凶险,就说若有宁藩的刺客埋伏半路刺王杀驾
便是平安到了边关,没等打呢,先有内应放了鞑靼进来,这场也必败无疑。
御驾亲征要的就是大胜的名声,知道必败还去,岂非上赶着丢人
寿哥阖上折子,扫了一眼众人,道“今日暂且如此。几位爱卿回去后将边关筹备诸事写条陈上来。”
见众人应声,寿哥又点了沈瑞的名,似要让他留下来回话,可是半晌,终还是挥挥手,叫他先回去盥洗更衣,表示明日再召他。
沈瑞心道寿哥怕是自己也没想清楚,还要再思量思量,而他,现在也急着回家。
众臣告退鱼贯而出,张永、张会都有公务在身,告了声罪先一步走了。阁老们则要往值房去议事。
梁储笑眯眯以座师姿态喊沈瑞同去,表示还要仔细问问河南的事。
却是那边王华以极不客气的一句“现下且顾不上河南”回绝了,直接将沈瑞打发出宫了。
王华本就对梁储把沈瑞弄去河南一万个不满,而杨廷和心知之后肯定要商量张永戍边的事,也不希望这个与张永关系不错的女婿掺和进来。
沈瑞亦不想蹚这趟浑水,正好借着这话行礼告退。
出了宫门上了自己马车,沈瑞便吩咐张成林“你先一步回家去,看二老爷在不在家,若是不在,速去书院请他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青泽书院如今名气颇大,城郊那片地后来也按照登州蓬莱书院的模板,打造了个略小号些的“大学城”。
京城地贵,寸土寸金,比不得登州山地要多少有多少,“大学城”的规模上自然要小许多。
规模虽不大,可从南边儿请了行家来,又有沈玥这丹青高手帮忙,全盘苏州园林风格设计,亭台楼阁极是雅致,一时极受京中文人雅士追捧。
许多翰林越发乐意空闲时间来教几节课,作个“客座教授”,也就有越发多的学子冲着这风光、冲着这名师,乐意来此间读书。
沈洲现下基本长住青泽书院,就连三老爷沈润也常爱往书院园子里住上些时日。
这几日因知道沈瑞要回来,他俩这才从城外归来,早早在家等着了。
沈瑞到家匆忙更衣盥洗一番,便请了两位叔父到密室中。
都知道他刚从宫里回来,又在密室之中,沈洲沈润都是面色沉凝,等着沈瑞开口。
沈瑞看了沈洲片刻,沉声道“好叫二叔知道,如今,有个机会,能叫张家倒下。”
哪个张家能与沈洲说倒台的张家,除了有仇的建昌侯府不做他想。
沈洲猛得站起身来,“什么”
三老爷沈润也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太后的娘家、顶级的外戚,若是他家倒了,那只能是宫中出大事了
沈瑞扶了沈洲坐下,能明显感觉到他强压下来的激动。
家中独苗,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才俊,本应前途无量的,却无辜殒命。
就算这锥心刺骨的痛能够被十来年的时间冲淡,但,仇人还活着
仇人,还动不了。
这“忍”字,便是扎在心上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偏这仇人,还嚣张至极。
数年前是硬将名声坏了的女儿张玉娴嫁给沈瑾,这几个月又将几乎害了沈家妇杨恬的女儿张玉婷放出来,还订给了害了沈理的沈家前女婿张鏊。
简直欺人太甚
听着能扳倒张家,沈洲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握了握他的手臂,帮他平复情绪,才说出今日之事,“皇上想御驾亲征,太后赶在众位阁老都在乾清宫的时候,叫人传口谕,言说不许皇上去,还说,要收养几个宗室子弟在宫中,其中,就有宁府小公子。”
三老爷听罢便立时道“必是宁藩撺掇的打头年宁藩的人进京起,满大街就都传宁藩给张家送了重礼。”
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瑞的意思“若是宁藩反了必然牵连到张家。只看,牵连多深了。”
宁藩有不臣之心,外人不敢断定,但这十年前松江遭遇“倭祸”时沈家人就知道了
张家收了反王的礼,撺掇太后将反王的儿子养在身边,还妄图作皇嗣养,他日不判个从逆就怪了。
三老爷看了一眼兄长,向沈瑞道“当初刘瑾当政,陷害了不少人,一些人不愿回乡,就往咱们家书院里来教书,你二叔都是大开方便之门。刘瑾倒了之后,冤案平反,不少人起复,咱们家也是尽了力的。如今这些人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都察院的”
林富当年就是如此,后被沈瑞举荐到登州任知州,如今再升知府,已算得是“沈党”的中坚力量了。
沈洲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年立这书院,也有想培养些学生出来帮衬沈瑞的意思,只是他的学生要在朝廷立足尚且还早,倒是收的这批落难的“先生”们是现成的人手。
“先吹些风声出去,只等宁藩举了反旗,便弹劾张家。”三老爷道。
“都不用咱们家吹风,”沈瑞冷冷一笑,“今日的事,李阁老虽在殿内便说了要求禁传,王阁老也让刘忠去料理内官这块,但,太后既能挑阁老们都在的时候说出来,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宫中必然有人早知道了,她今日话一出口,外头的宁藩势必要大肆宣扬的。”
沈瑞问道“二叔,三叔,你们想,宁藩会以什么借口起兵”
“清君侧”三老爷道。安化王是列出了刘瑾的十大罪状。
沈洲则道“昔年靖难时”
却是当初靖难时,初代宁王出兵襄助,太宗曾许诺平分天下,末了靖难成功,却是改了宁王封地,远远的将人打发到江西了。
沈瑞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初,宁藩曾在刘瑾手中,弄到了异色龙笺。”
两人不由得惊呼出声,实在是异色龙笺含义非比寻常。
当时街上都传说这异色龙笺,他们以为不过是宁藩自吹自擂自抬身价,没想到是真的
“刘瑾这阉竖,死不足惜”三老爷不由骂道。
“宁藩,手握异色龙笺,会打着太后懿旨的幌子起兵。”沈瑞道。
皇上可没承认过有用“异色龙笺,加金报赐”宣宁王之子进京,而宁王手里有出现了异色龙笺,那是谁给的自然是太后给的
这会儿就算说是刘瑾偷出来的也没人会信。
沈洲兄弟齐齐变了脸色,“怪道宁藩抓着张家不放,又出这让太后收养宗室的主意”
三老爷又低声道“当初,郑旺妖言案”
沈瑞心道,郑旺妖言案不过是说武宗非张太后所出,非嫡长,却也是孝宗的儿子,孝宗唯一的血脉,怎么着也比宁王名正言顺,所以,他前世历史上,宁王根本没提郑旺这茬,而是整个否定了武宗是皇家血脉。
但眼下,他不能作这个“预言”,他只能依照现实合理推测。
“一旦宁王打起太后的旗号谋反,只要坐实了张家从中牵线搭桥,便是通藩谋逆。”沈瑞道,“毕竟是太后娘家,诛九族、满门抄斩是不会的,流放也在两可,但爵位官位都别想了,一撸到底打回原籍,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等张家倒了,根本用不着沈家来踩,不知道多少人会一窝蜂跑来痛打落水狗。
三老爷一击拳,道“咱们现在就当趁着张家还没意识到、依旧嚣张时,拿稳种种罪证。”
沈瑞点头,“张家做事从来不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
三老爷冷冷一笑,道“他家只当天底下属他们为尊了。我这就去寻刘玉刘大人好生聊一聊。”
这位刘玉便是那大名鼎鼎、打弘治朝起就盯着张家咬的御史,扳倒了张家姻亲数人,当年因背后站着刘健、谢迁两尊大佛,张家恨得咬牙切齿也拿他无可奈何。
后来是刘瑾上台清理刘谢门人时候,把这位巡按直隶御史打发巡按云南去了,直到刘瑾倒台后他才得以回京,因其政绩颇多,升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在沈家同贺家打通倭案官司时,因周贤暗中抛出沈家独嗣为张延龄所害的消息时,这位刘大人就曾跳出来弹劾过张延龄。
三老爷当年同沈理一起去拜访过这位刘御史,后这位被打发出京时,三老爷也送了程仪,回京时还为其接风,算是有些交情。
叔侄俩这边谋划着,那边沈洲却是长久的沉默,一言不发。
很快两人也注意到了沈洲的异常,不由停下来看向他。
沈洲却是说起另一件事,“京中最近风言风语,说皇上昏聩、不孝,又说你谄上献道人。”
他看向沈瑞,“用一个天梁子,既诬陷了皇上,也诬陷了你”
京里传出天梁子谣言时,沈洲兄弟就给沈瑞去了信。
此时三老爷也忙问沈瑞,“你此番回来可见到张会了,问没问天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摆手道“叔父们放心,我没事。这事儿就是宁藩造的谣,奔着一石三鸟来的。”
“张会说宁藩当初想利用天梁子的名气,搞点神神鬼鬼的推他们那个小公子往上走一步,还想借着天梁子的手往宫里插人,安插他们的道士,”他面露厌恶,道,“更恶毒的是,他们还想诓皇上服金丹”
沈洲兄弟不由齐齐骂道“这丧尽天良的”
沈瑞道“幸而天梁子是个老江湖了,瞧着傻乎乎只知道制药,其实脑子清楚得很。早早的就和皇上交了底,又不声不响的反倒算计了宁藩,把他们原本在宫中买通的、埋好的几个钉子给起了。那两百张度牒就是皇上赏他这个的,将来只怕还有更多赏赐。”
两兄弟齐齐松了口气,尤其是与天梁子接触更多一些、没少吃他大力山楂丸的三老爷,不禁笑道“这老道,有些个本事”
沈瑞也是一哂,又道“天梁子也并没跑,是怕被宁藩害了,猫在西苑,对外说云游去了。他原怕宁藩让他给小公子看病是个圈套,尤其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赖他不要紧,再赖上皇上他就躲了。
“没成想宁藩还是借着太皇太后薨逝污蔑了他,他这会儿倒是不好出来了。宁藩这招,既是要收拾了天梁子,也趁机污蔑皇上,再把我这个一直跟他们作对的也捎带上。”
沈洲兄弟对视一眼,即使在密室里,还是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
沈瑞摇摇头,“张会说,宫里的事,不要问。”
若没有蹊跷,又怎会不让问。
沈洲面色越发沉凝,“若是寻常时候,张家倒了便倒了,但若在宁藩谋反时,张家倒了,太后地位动摇,对皇上,也是不利的。尤其,太皇太后不在了。”
他看向沈瑞,认真道“而瑞哥儿,你是天子近臣,咱们家又与张家有仇,当天家母子不和摆到了明面上,必然会牵连到你,若咱家再出手必然会有人抨击你挑拨天家母子情分。”
沈瑞这身份这立场,就算想扮演一个劝和的角色也得有人信呐。
沈瑞扯了扯嘴角,说他又如何
“张家哪里做过什么好事儿讨田、讨官、讨盐引,吸血他们最在行了,几时为皇上,为这大明出过力”
沈瑞冷冷道,“太后是太后,张家是张家,张家这些恶事可不是太后授意做的吧我几时挑拨得皇上不孝敬太后了我只是把一个祸害的张家扳倒,为朝廷锄奸,为民除害罢了。”
“瑞哥儿”沈洲抬高了些声音,打断了他,道“你这样说得分明,但张家是太后娘家,这是切割不分明的。动张家,就是动太后。你与皇上君臣相得,你做这事,不免被小人解读出就是皇上的意思”
“叔父焉知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沈瑞反问道。
他已经忍张家很久了,沈珞的仇,杨恬的仇,还有张家后来做的这些联姻的恶心人的事儿,一笔一笔他都记着。
在这样君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如果不想撂倒张家,那想收拾张家太难了。
而太后那口谕说出来时,沈瑞就知道,机会来了
张家没少给寿哥拖后腿,寿哥为什么还能容张家
因为张家还有用,帝王,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嚣张的外戚家族做些事的。
也因为张家还没碰到寿哥底线。
但当太后说要养一个宗室子,当宁王宣称奉了太后懿旨起兵,直接否定寿哥血统,那才是真正威胁了寿哥的帝位因为他是嫡长子,他才是天然的皇位继承者,血统是他朱寿坐稳龙椅的基础
说什么太后地位尊崇,呵,看看成化朝、弘治朝一直是隐形人的王太皇太后,就知道,没有帝王的认可,没有强有力的外家,所谓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也只是个称谓罢了。
没有张家在外头搅风搅雨,太后在内宫中也蹦跶不起来
“没有张家贪财掉进宁藩陷阱,使劲儿撺掇太后,太后一个亲生儿子都当了皇帝的内宫妇人,能想出这种招儿来今次的事情之后,皇上还能容下张家”
沈瑞握住沈洲的胳膊,道“我反复想过了,叔父,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沈洲却反手握住他,焦急道“皇上容不下张家,是皇上的事儿,哪怕皇上授意你这样做,你也不要做永远不要忘了,张家是皇上外家动了张家,万一引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皇上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你”
沈瑞微微愣怔。
旁的他不以为然,他是不介意成为寿哥手中刀的,为人臣的,怎么可能不作刀
倒是那句“引出不好的事儿来”忽然就让他后脊一寒。
历史上,宁藩也是这么打着太后旗号起事的,那后来呢,太后怎样了,张家怎样了
武宗兴冲冲御驾亲征去了,结果归程中不慎落水,未久就薨逝了。
太后参与定下下一任皇帝人选,寿宁侯张鹤龄还随一应人去湖广接了嘉靖。
是的,嘉靖不待见张太后,更尊自己的亲生母亲蒋太后。张太后在后宫过得憋屈,但,那她也活到了嘉靖二十年
而宫外的张家在嘉靖朝还蹦跶了十年,嘉靖十二年才被扔进大牢,张鹤龄死在牢里,而张延龄是在张太后死后五年、嘉靖二十五年才被斩于西市。
他们是没得什么好下场,但这不好的下场却不是武宗带给他们的,他们到底还是活了很多年
而武宗,弓马娴熟,能跑去宣府阵前杀敌、真刀真枪砍了个鞑子的人,会因为一次很快被救上来的落水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张家明知道武宗收拾了宁王之后,圣驾回京后必然是会清算一批人的,会坐以待毙吗
不,不,历史上可没说太后曾想收养宁藩之子,野史里也没有吧彼时的张家没被逼到绝境。
到底武宗是太后的亲儿子
但要是亲儿子不听话呢
亲儿子归京要对她娘家下手了,若是被切断了外界的联系、禁足在内宫之中,她也只能任人摆布了,她会不会会不会
不,不会的,她手不会伸那么长,当时武宗还在外头巡幸呢
也正因为在外头巡幸,她才没有嫌疑
武宗真的是她亲生的吗郑旺妖言案
沈瑞脑中乱纷纷,头疼欲裂。
那边沈洲眼中已经有些泛红,“瑞哥儿,你的心意叔父知道。但珞哥儿”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一下,还是说道,“珞哥儿的死,亦是我之错。周家赔了一条人命,乔家,我也清算清楚了。张家固然可恶,但,若是复仇会牵连到你,那便万万不可”
“我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搭上你。”他紧紧抓住沈瑞的胳膊,无比郑重道“逝者已矣,这仇便就此作罢,日后不要再提了。”
沈瑞万没想到沈洲会这般说,不由动容,轻唤了一声“二叔”。
三老爷震惊之后,也有些释然,探身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
“此非虚言。也无需劝我。”沈洲目光坚毅,“此后,你只管按照最适宜的法子做事,用最适宜的人做事,不用想什么仇怨。只要你过得好,沈家好,大明好,比什么报仇都强”
沈瑞也不由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应了一声。
沈洲如释重负,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呼出,脸上又有了些笑容。
“还有一桩事,原也是思量许久的,索性今日一并提了。”他道,“四哥儿三老爷之子快到童子试了,小楠哥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小楠哥要科举,必要有个出身,沈瑞只道沈洲终于想通了,要将小楠哥记在名下,忙点头。
不想,却听沈洲道“我想将玲哥儿这支记在大太爷名下,日后小楠哥兼祧大太爷二太爷两房。”
见两人欲待说话,沈洲连连摆手,抢着道“我不会过继嗣子。也不要瑞哥儿或是四哥儿兼祧。”
他面露苦涩,“我是命犯煞星,老天罚我,才叫珞哥儿、珏哥儿、玲哥儿接连殇了,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不孝不义在先,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再害任何人了。”
想起昔年旧事,三老爷心绪起伏,眼角也隐有泪光。
这番话沈瑞当年在沈玲灵前就已听沈洲说过一次,他知道沈洲语出真心,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改变想法,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沈洲慢慢道“我百年之后,我这点家俬,分四份,瑞哥儿、四哥儿、小楠哥各一份,还有一份,你们帮我捎回松江去,给珏哥儿过继的那孩子小樟哥吧。算是,堂祖父一点心意”
他凝视沈瑞,“瑞哥儿,这仇,真的揭过去吧。看我,便知世上有因果。张家为恶,必有恶报,自有天罚。沈家,只种自家善因。沈家,只做忠君之臣,只做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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