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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蔽月。一阵夜风无声无息吹过宫苑,荡动了殿檐翘角下悬的一枚铜锈斑斑的惊鸟铃。
铃声叮当,断断续续,随风飘入,在这深宫的夜半时分,入耳分外戚切。
守在内殿榻前的陈女官也听到了,又望见面前燃着的几道残烛火苗摇曳,忽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她望了眼床榻。
姜氏昏睡已有三日,这些天,那边的女眷,包括太后、皇后等人,轮番来此看护。
宁福已守多日,不肯离开半步,方前半夜倦极,才被自己劝着,和衣在设在旁的另张便榻上躺了下去。
她面带倦容,此刻也正沉沉而眠。
陈女官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殿门前,低声吩咐宫人,叫几人架梯爬上去,去将那铃给取了。
正吩咐着,内殿里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低语之声“它好端端的,你要动它作甚”
自从秦王夫妇出京走后,这一年来,姜氏便就精神不济,身体更是每况日下,到了最近,她昏睡不醒,中间只偶尔睁下眼皮,随即又陷回到沉眠之中。
如同蜡烛燃到了尽头,行将熄灭。姜氏时日无多了。朝廷内外,人人心知肚明,都在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这是这三天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陈女官忙返到榻前,见姜氏依然那样闭目而卧,但和方才不同,眼皮微微翕动着,显是方才被那风铃的戚切之声给惊醒的,便小声问她感觉如何,见她不语,正要再去唤太医来,又见她微微抬了抬手。
陈女官知她是叫自己不必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悲戚,默默地站在榻前。
夜风继续,那铜铃又叮当叮当地荡了几下,声音飘忽,渺渺茫茫。姜氏依然闭目,仿佛在听,又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片刻后,待那铃声止歇,她低低地问“我这是睡了几日”
“启禀太皇太后,差不多三日了。”
姜氏慢慢地睁开了眼,命扶自己起来,说想出去,去看一眼庭院中那株她当年手植移栽的海棠。
或是去岁冬冻,或是物感地气。又是一年春深了,那株老树却是枯死,再无花信。
陈女官只将她扶起来靠坐着,劝明日再出去看。
姜氏道“我此刻精神好。你们拿个椅,抬我出去便是。”
陈女官道“外头风大。太皇太后还是卧养为好。”
姜氏沉默下去,片刻后,低低地叹了一声“是那老树也枯了,你才不叫我看,是吧”
李慧儿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睁眼,见昏睡了多日的姜氏醒了,不但如此,精神看着还很是不错,起初惊喜,忽想起回光返照之说,又听到她如此说话,顿时悲从中来,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从榻上飞快地爬了下去,奔到别院,折了一枝花满枝头的海棠,本回来送到姜氏手边,强作笑颜道“母您长命百岁你瞧,我给您折了花来。等母身体好了,到时候我再陪母去看花”
姜氏接过,闻了闻,含笑“开得真好啊”
她话音未落,手一颤,那花枝便跌落在了榻前的地上,继而整个人往后仰,无力地靠在了枕上。
“太皇太后”
“母”
陈女官和李慧儿惊叫一声,扑上去扶她。
姜氏慢慢地再次睁眼,凝视着李慧儿,低声道“慧儿,母要走了,往后保护不了你了。你四叔四婶回来之前,端王妃会照顾你的。日后若有合适的人家,你便”
“不要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母母您在哪里,慧儿就去哪里”
李慧儿悲伤万分,趴在姜氏榻前,低声呜咽,泪流满面。
姜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让她先出去,让陈女官留下。
李慧儿知她必是有话要和陈女官交待,也不敢耽搁,擦拭眼泪,走了出去。
长庆宫的东阁里,刚从蓬莱宫探病回来的李承煜独坐案后,斟酌着前几日陈祖德向自己荐的几个新的可任西域都护的人选。
据太医言,他的母姜氏,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圣旨便将立刻发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丧。
他若不回,那正给了自己一个挞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着出京。
这计划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谋划了许久,眼见很快就能付诸行动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又感到如释重负,全身上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他也终于有些理解明宗当年的感受了。
纵然蓬莱宫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只蚂蚁爬出来了,都休想脱离监视,但李承煜还是感到缚手缚脚。一直以来,如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困着他,令他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等了这么久,姜氏终于就要走了。
李承煜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决他的皇叔。
他压下心中泛出的一阵激动之感,视线再次扫过陈祖德的奏折,看见上头列出的第一个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宫人,命立刻去将南司将军崔铉唤入宫中。
崔铉应召而入,李承煜将陈祖德的奏折推了出来,笑道“他荐你为下任西域都护府,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铉看了一眼奏折,恭声道“陈大将军谬赞。下臣提刀杀人尚可,关外之事,半点不通,也不知陈大将军为何如此看重下臣,将下臣列为首选”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来告诉你吧,他是怕你夺他权位,这才荐你出关。自然了,怕被朕瞧出来,还要再另列几个人选,以示公心。”
皇帝继位一年,终日脸色阴沉,服侍的近身宫人对他十分惧怕,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心中无不骇异。
李承煜笑完,盯着崔铉“听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铉道“多谢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
李承煜对他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笑道“崔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满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么可能会听旁人谗言真若派你,那也是无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办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够了”
崔铉谢恩。
李承煜摆了摆手“这么晚传你入宫,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孙的下落,进展如何”
崔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他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直觉加上多方暗查,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杀戮之夜,楚王孙离奇失踪,必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其实也毋须证据,他只要把自己的怀疑转到这个年轻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宁,更不可能放弃野心,坐以待毙。随之而来,必是天下大乱。
他不在意乱不乱。
只是现在,他还没觉得是捅开这个马蜂窝的最好时候。
他下跪请罪“下臣无能,虽多方查访,但始终未有进展。恳请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时日,若再无所得,甘领罪责”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过多表露,点了点头,又问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报,朕转给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边的人,进展如何了”
“那边”便是蓬莱宫,崔铉自然明白,禀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监视,包括他身边的人手。只要有异动,便绝逃不过下臣的眼目。”
李承煜神色阴沉“当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时,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话你或也有所耳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担心的不是区区一个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别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这一个,而是替朕把这一条藤全都扯出来此事你务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铉应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么,脸色渐渐转霁,忽又道“崔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发去命他回京奔丧的旨意,他是会回,还是不回”
崔铉垂目,语调平平地道“下臣对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
李承煜冷笑了一声“朕也很是好奇”
他话未落,一个宫人在外通传,匆匆入内,下跪禀告,道蓬莱宫那边方传来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
李承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母真的要去了
这一刻,说全然没有半点伤感,也不尽然。但心底生出的那一缕伤感,还未来得及体味,很快就被另一种紧张和激动之情给取代了。
他倏然起身,闭目,定了定神,立刻摆驾赶往蓬莱宫。当他赶到的时候,看见不止是自己,包括端王、宗正、郭朗等十几名宗室和朝廷大臣也都已收到讯报赶到了。
众人正等在姜氏寝宫之外,见他现身,齐声拜见。
李承煜带着众人匆匆入内,方知姜氏已然去了。
皇帝带着众人泣泪,于榻前行叩拜大礼过后,陈女官开口,太皇太后有遗言。
她取出了一道懿旨。
“自余被立为太宗皇后,迄今近一甲子,归天在即,犹记太宗皇帝当年临终之企盼,再三叮咛,攘外却敌,四境安宁。”
“余半生之夙愿,乃不负先夫之所托。然时至今日,边境依旧不宁,东狄虎兕不死。余思量再三,无颜面见太宗。故身死之后,不举葬,不入土,以棺椁收身,停于太宗陵寝之旁。特此告余之子孙后裔,何日平定边境,灭除宿敌,方为余之落葬之日。”
偌大殿中,寂静无声。
众人震惊不已,一开始面面相觑,谁也不会想到,姜氏临终,竟会如此她的身后之事。待待反应了过来,哀哭声更是此起彼伏,响彻殿宇。
李承煜定住了,整个人发僵,甚至连该做的哀哭之举也停了下来,待回到长庆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抬脚,猛地一脚,踹翻了御案。
案上笔墨纸砚、奏折、连同大小印玺,稀里哗啦,尽数甩落在地,一片狼藉。
宫人们面如土色,惊恐不已,全都跪在地上,屏声敛气,不敢透一口大气。
一只屉匣掉落,从里面滚出来一只水色碧绿的玉镯。
李承煜盯着地上的玉镯,面色铁青,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踩着满地奏章,走过去捡起玉镯,拇指轻抚那温润如同女子柔荑的质地,把玩了片刻,神色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姜氏没了,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必有任何的顾忌了。
就算现在暂时动不了他,但是她,是该夺回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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