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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负责看守叶震的番子哼着歌,十分愉快地将一只银盘托了上来。银盘里头放着一把半月形的刀,那刀却是赤金的,据说赤金的刀刃不易让皮肉腐坏。都要了人命了,还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也只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番子,才会在这种不着四六的地方考究。
那番子迈着鹤步,走路的样子透着诡异,像戏子登台,先要有一串亮相的动作,他也是这样。叶总督如今被缝住了嘴,只剩鼻子眼儿能出声,番子全不理会。一个合格的刀斧手,是能顶着震天的叫骂,办完自己的差事。起先才入行的时候也怕,也不情愿,但时间一长适应了,渐渐会上瘾。等修炼到家了,受用之余还能神游天外,物我两忘,真叫行行出状元。
一个能完整剥下人皮的刀斧手,绝对是他们这行里的状元,毕竟像脚趾头手指头那种精细地方都要丝毫不差,这是需要经验的。昭狱里头有几十种刑罚,唯独剥皮的“红差”不多,因此让你上手操练的机会也不多,每一个刀斧手得了这样的机会,当差前都得沐浴更衣,焚香祝祷一番。也正因为机会难得,哪怕台下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也不影响刀斧手的发挥。
红罗党试图上来劫人了,还好四周围都是早就埋伏好的兄弟,几拨人上来,都让他们横刀挡了回去,并不妨碍行刑的进度。刀斧手从银盘儿里捏起半月形的小刀,刀口锋利得,吹口气就嗡声作响。叶震昨儿受了一夜的罪,又经过了先头一番挣扎,到这会儿见红罗党出现颓势,被那些乔装成渔民的厂卫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顿时没了希望,四肢也就彻底瘫软下来了。
不会反抗的人,下起刀子来更顺手。番子把他从上到下扒个精光,露出光溜溜的脊背来。这种差事就得从脊梁上动刀,从后脑勺到尾椎骨这一溜拿刀划开,顺着肌理的经纬顺势向前推进。只要受刑的人足够配合,最后就能扒下一身完整的皮,往里头填上稻草再缝合上,一个人形模子就做成了。
台下杀声震天,台上刀斧手的活计没有停顿。叶总督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浑身的肉都在颤抖,养尊处优作养出来的脂肪,在皮肤和肌肉间层层分割爆裂,大日头底下照着,泛出一层鹅黄色的油光。
“上半辈子享了那么多的福,您也不亏。”刀斧手在叶总督耳边说,“我入行那么久,您是我手上过的头一位二品大员,咱们也算有缘。您放心,回头您的尸我给您收,没旁的,给您点一炷香,您吃饱了好上路。”
广场上那群红罗党差不多都给治服了,刀斧手抽空看了一眼,一面把叶总督的左手完完整整褪出来,活像摘下了一只手套。
“何必”刀斧手嗟叹,“人啊,气性不能太大,这世上有的人惹得,有的人惹不得。惹不得的绕着走,也不见得就落了下乘,您说是吧”另一只手也褪了出来,叶总督只剩微微的一点翕动,人跟血葫芦似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番子高唱了一声,“得嘞,您好走。下回再来阳世,记好了这回的教训。”
半月刀放进托盘里的时候,劫囚的红罗党已经全收拾干净了。
当然这只是部分人马,剩下的怎么深挖逮住的活口就是新一轮的希望,能从这些人身上,发掘出更多的可能来。
番子们收工之后,照了面就打趣儿,“看来红差不光今儿,后头还有你显本事的时候呢。”
是啊,大不了再在那些反贼面前表演一回“更衣”。人呢,目睹杀猪杀羊,都是小场面,兔死狐悲不了,反觉得杀了更好,有肉吃。看见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一眨眼的事儿。只有让他们亲眼目睹这种戏法儿,看了一回不想看第二回的,这才是真正有用,真正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害怕。
人身上的皮褪下来,就跟个口袋没什么两样。装上草,吊到城门上去,看不出那是谁,也没什么分量,就随风摇摆着,像田地里驱赶鸟雀的偶人。
这回拿叶总督设一个局,钓起了一串大王八,四档头压着刀向上回禀“当场斩杀乱党十二人,擒获九人,其中一个还是下党的番头儿。”
梁遇正坐在案后,捏着银针叉剥好的荔枝吃。
“战果不坏,这九个人身上可以大做文章。”他搁下银针问,“放跑的那个呢”
四档头说“遵着督主的吩咐,打发人悄悄跟上去了,只要有任何发现,都会立时传信儿回来的。”
梁遇取过手巾掖嘴,“瑶民那头的事儿算是平定了,眼下就剩红罗党了。早前叶震在的时候有人给他们打掩护,这会儿让他们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那些小鬼儿用不了多久就会现形的。你传我的话,让大家再辛苦两天,等收拾完了这个烂摊子,好早些启程回京。”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向窗外,满世界都被太阳照得发白,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地界儿,呆着真难受,汗出了一道又一道,闻着身上都发馊了。”
掌印大人由来是个香人儿,衣裳汗巾子,哪一样不要拿香熏了又熏。可这南方和北方不同,大夏天太阳辣地晒着,人坐在屋里都冒热汗,就算熏香也盖不住汗味儿。
杨愚鲁道“可不是,还有些个水土不服的,白天打仗,夜里上吐下泻。病了难免惦记家里人,整宿躺在廊子上吹柳叶琴。”
梁遇嗯了声,“出来有时候了,都想媳妇儿了。”
他鲜少有和底下人打趣的时候,此话一出,众人都咧嘴笑起来。大档头趁机道“督主,卑职这趟回去就办喜事儿了,届时还请督主赏脸喝杯喜酒。”
梁遇望向大档头,这苍黑的汉子笑得腼腆,他当即便点头,“不拘人到不到,一份大礼总跑不了的。”
于是大家乱哄哄向大档头道喜,没想到这个素来口无遮拦的人,这回倒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儿,瞒得滴水不漏。
那头笑闹,秦九安趋身问“眼下两广群龙无首,总督人选朝廷也尚未任命,老祖宗打算指派谁填这个缺”
梁遇曼声道“暂且让总兵杨鹤代行总督之职,最后究竟派谁,还要听皇上示下。”
他们只管谈他们的兵事,月徊却还惦记着她的差事。她进门来,冲在场诸位拱拱手,“我的珠池呐大伙儿别忘了啊。我还得采珍珠回去,给娘娘们做首饰呐。”
这个不能忘,剿灭乱党是拿命拼杀,珠池收成却是高兴事儿。到时候看着堆成小山的珍珠,各人抓上一把,回去好给屋里女人做珠花。
反正诸事都有了章程,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当晚尾随那条漏网之鱼的番子回禀,在大柯寨发现了红罗党藏匿的窝点,接连伏守观察了两天之后,厂卫便集结起来,将那一处乱党捣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红罗党有多难料理,倒也未必,上党的读书人虽还有些头脑,但下党大多是莽夫,纠集于乡野,仗着一身蛮力,会些三脚猫功夫,就大摇大摆,四处兴风作浪。厂卫毕竟训练有素,没有了叶震明里暗里对红罗党的协助,便如杀鸡用上了宰牛刀。加上杨总兵急于立功表现,手上绿营禁卫合力围剿,大柯寨的窝点没花上两个时辰,就给抄了个底朝天。
事后杨总兵进瓶隐山房回事,掖着手道“红罗党最大的几处巢穴,差不多已经料理完了,剩下都是些零散的据点,料想再花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彻底平息了。”
梁遇笑了笑,“既这么,厂卫不必再动手,总镇大人也能处置了吧”
杨鹤说是,“原本红罗党便算不得什么大势力,为难之处在于叶震庇佑,不接朝廷的令儿,这才弄成了顽疾。如今内相亲临,收拾了叶震,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梁遇慢慢颔首“咱家也瞧出来了,这回咱家来两广,最大的用处就是镇住了那个贼头儿,要是叶震不和乱党勾结,就省了咱家出这趟远门儿。朝中事多,底下人也没来过南方,这回路远迢迢的,着实不上算。既然总镇大人发了话,那余下剿灭乱党的事儿,就全权托付杨总镇了。咱家这里还有珠池的差事没有料理”边说边长叹,“这两广啊,本是富庶的地界儿,闹得又是乱党,又是贪墨,可见没有一个好主事,果真坏了一锅汤。”
这算是唾弃了叶震,也给杨鹤提了醒儿。杨鹤诺诺道是“为朝廷办事,没有不尽心的。叶震是因常驻两广多年,又处处霸揽着,才把个好端端的地方,硬给糟蹋成了这样。”
梁遇站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夕阳从窗口照进来,照着他的身条儿,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是个斯文精致的长相,周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人便愈发显得渊雅。这会儿的语气声调也是美好的,和煦道“杨总镇好好办差吧,皇上都瞧在眼里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两广连年都拖后腿,税赋、盐粮、进贡,没有一样能和人比肩的。但愿总镇代管期间,一切都能有个好势头,如此在皇上面前挣了脸,内阁就算有异议,也好拿政绩堵他们的嘴不是”
杨鹤一听,当即便打了鸡血,红脸膛儿愈发红了,抖擞起了精神道“请内相放心,卑职一定谨记内相教诲,为朝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武将不会玩弄辞藻,说出来的话,必定是当时心中所想。梁遇又着实鼓励了他两句,这才打发他去了。
杨鹤走后,他把杨愚鲁叫了进来,懒声吩咐“红罗党的事儿,都留给杨鹤去善后,把咱们的人清点清点,分派到几个珠池去。我原想着,找几个得力的人留下监管采珠,咱们这就返京,可惜月徊不答应,说她的差事没办完就回去,没脸见皇上。”
杨愚鲁笑着说“姑娘还是小孩儿心性,爱看开蚌取珠。”
梁遇想了想,应该就是这样。她对那些珍珠未必真的多在乎,其实就喜欢采珠的过程,像男人钓鱼一样。
杨愚鲁领了命,下去连夜清点厂卫人数了,梁遇刚打算往厢房去,就见秦九安匆匆进来,边走边道“老祖宗,曾鲸发了信儿来,说皇上龙体不豫,今儿早晨喘不上气儿,咳了好大一口血。”
梁遇站在那里,心头一阵乱,“怎么样要紧么”
秦九安道“缓和下来了,可少年见血,总不大好。曾鲸的意思是老祖宗还是及早荣返,以防有变。”
梁遇没言声,半晌才道“眼下天儿热,未见得有什么好歹,善加调理,还是能调理过来的。咱们这头的行程不变,等巡查了珠池再回京,坏不了事的。”
要说担忧,自然是有的,皇帝六岁那年他进了南三所,这么些年下来看着皇帝一点点长个儿,自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后亲手把他送上帝王的宝座,朝夕相处间,怎么能不担心他的身体。可如今各自的地位都不一样了,情分之外考虑得更多的是利益。在皇帝还没受够内阁,还没对手上政事叫苦不迭时,他巴巴儿赶回去,前头的工夫就白下了。
所以不急,还可以慢悠悠陪着月徊采收一季珍珠。他走进月徊的卧房同她说“明儿咱们起航,上雷州去。”
月徊正做椰子灯,一听乐了,“红罗党不打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红罗党是乌合之众,打起来不难。今儿端了一窝,剩下的全成了散沙,交给总兵就是了。打打杀杀,哪有采珍珠叫人高兴。”他虔诚地说,“我这程子忙得很,冷落你了,往后补足你。”
月徊没明白,傻乎乎说“不冷落啊,我觉得挺热闹。”说完忽然灵光一闪,发现他话里还有旁的话。
果然梁遇侧眼瞧她,“今儿把爹娘的神位请出来吧,咱们一家子好好聊聊。”
月徊说成啊,转身从抽屉里取出香烛晃了晃,“我早预备下了。”
其实这事儿不光他急,自己好像也挺急的。就像老吃素的人,尝过了一次猪油的味道,就对那种厚重的口感念念不忘了。
那天午后,他蹭在她竹榻上,他们干过什么来着反正不腻歪在一处,心里就渴。那种渴是任你喝多少水都不中用的,时至今日,月徊对哥哥的那点敬畏可说是荡然无存了,要是再不把事儿定下来,她吃饭不香甜,夜里睡不着,这么下去要出事儿了,哪天来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可怨不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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