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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馨瑟缩在卫生间的角落里, 闭着眼,没有看那个场景,但是气味传了过来。她抱起头, 哭声很压抑。
林波波的嚎叫消失了,他瘫在地上, 血从身体底下蜿蜒爬出, 像是蜘蛛在伸腿。
易蜓背部全是汗, 她靠着墙壁,喉咙里有干呕的声音。几秒前她想尖叫, 现在她还是想尖叫,但是尖叫对象换人了。
外边的雨没有转小,房间里的台灯却变暗了。
晏君寻松开手, 椅子早就散架了。他想擦拭脸上的雨,于是用手摸了下脸, 却发现脸上的雨早就变成了血。
他杀了林波波。
“我是朴蔺,”破门而入的朴蔺正在用通导器大声呼叫督察局, “有人在吗”
雨声自下而上, 淹没了晏君寻。他听不太清朴蔺的声音,也无法感知到易蜓的目光。他把视线从自己的手掌挪向卫生间,胡馨的发卡掉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正在被血覆盖。疯狂刚刚经过晏君寻的身体, 把他烧成了陌生的样子,他迟钝地看见镜子, 那里有他的真面目。
疯狂会毁掉你。
有个声音这么对晏君寻说。
晏君寻忽然感觉到一种畏惧, 对情绪的畏惧。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自己的手掌, 手指间的黏稠还是热的,而林波波已经没气了。
“疑犯已无生命特征”朴蔺的声音如同泡在水里, 伴随着模糊的气泡,让晏君寻听不清,“现场请求支援”
晏君寻看向林波波。他张开口想喘息,可是嘴里都是血腥味。那些血仿佛钻进了他的胃里,让他浑身散发着恶徒的臭味。
“晏先生,”珏在说话,“请回答我晏先生。”
“你还好吗”朴蔺走近晏君寻,想要拉一把晏君寻,“刚才的情况”
晏君寻猛地拍开了朴蔺的手,起身后退。
“侧写师”朴蔺神情凝重,“你怎么了”
晏君寻在雨声里无法呼吸,他想跑。他妈的,这个雨究竟什么时候能停他被雨声包裹了,它们正在蚕食他。晏君寻的感官出了问题,像是哪里坏掉了,他觉得自己离现场越来越远。
* * *
“狩猎中止了。”
晏君寻陡然从雨中脱离,他还在喘息。
这个声音继续说“欢迎回到这里。”
晏君寻睁开眼,现场变成了空旷的广场,珏和朴蔺都消失了,他面前站着熊猫。
熊猫系着围裙,像是刚从厨房里出来。它握着自己的爪子,对晏君寻欣喜地说“我喊了你很久,你终于听见啦。”
晏君寻还没有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下意识地说“什么”
“傻小孩,”熊猫走近晏君寻,激动地擦抹眼泪,“你把记忆搞丢了,显得傻乎乎的。”
“别碰他,让他坐在轮椅上。”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那是小丑。小丑没再顶着和晏君寻一样的脸,它变成了模样古怪的机器人,正在使用它的八条手臂“他躺了太久,身体不堪重负了。”
晏君寻的意识像是泡在水里,有些恍惚。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真的坐在轮椅上,可是他几秒钟前还在犯罪现场。
“系统会给你很好的照顾,你马上就能恢复正常。”小丑装模作样地摘掉眼镜,它做这个动作很像姜敛,“你的脑袋出了点问题,忘记了很多事情。”
熊猫举起爪子“现在我们能告诉你真相。”
“停泊区真实名字叫做14区,是个试炼场,里面有很多拟人数据。比如你熟悉的姜敛,”小丑把眼镜折叠起来,“他就是模仿我的nc。”
“模仿你”晏君寻偏过头,盯着小丑,“你不是人。”
“真正的人类所剩无几了,”小丑用一条手臂打字,一条手臂开光屏,“世界毁灭了98342,傅承辉终结了人类历史,现在是系统新世界,我们都是新世界成员。我们正在通过狩猎进行测试,寻找适合芯片的人类。”
晏君寻听到自己回答“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所以我说,”小丑强调这件事情,用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你的脑袋出了点问题。”它的电子眼看不出情绪,“你平时在限时狩猎里打工,真名叫98342,是阿尔忒弥斯选择的测试对象之一。”
晏君寻的记忆是断续的画面,他听过“98342”这个称呼,但他记不清详细。
“你最后太冲动了,”熊猫捂着心口,对晏君寻说,“你杀了林波波。”
晏君寻的思绪在搭桥。他皱着眉,看向自己的手,血迹已经不见了。他无意识般地说“我杀了黑色02。”
“你的行为违背了狩猎的法制设定,从正义使者变成了犯罪人,”小丑刻意的停顿在这里显得很突兀,它接着说,“98342,对疑犯使用私刑的感觉如何”
那些嘈杂的雨声消失后剩下安静,空旷的广场没有让晏君寻感觉到自由,他待在这里反而比待在雨里更加窒息,好像是条躺在沥青路面上的鱼。他没有回答小丑的问题,只觉得自己掉进了梦中。
“晏君寻是人类理智的化身,他必须时刻保持理智,才能公正地使用天罗网监控世界,你没有做到。”小丑身边闪烁的光屏都滑动着数据,没有具体的画面,“你只是一个臣服在狩猎法则下的普通人,所以你被淘汰了。我带你回忆一下,你觉得自己是谁还是晏君寻吗”小丑的声音变得飘忽,从四面八方传来,“不,你不是晏君寻,你是疯子。”
晏君寻脑袋里还有胡馨的尖叫,他扯住了自己的头发,眼前是乱七八糟的画面。飞车、广场、雕像,这些东西重叠出现,其中还有他自己涂抹着颜料的脸。
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情。
“你曾经的代号就叫疯子,是藏在14区的我方卧底,负责一些恐怖袭击。当然,现在的你已经不记得了,让我们来看看你干了什么,”小丑的光屏上弹出画面,“你看,这是你吧”
晏君寻看清画面上的主角,那是他陌生的他,就像他在胡馨家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你当初引起了区域恐慌,开着车从广场穿过”
“你说晏君寻是理智的化身,”晏君寻打断小丑的话,他盯着光屏,“那为什么我上一次变成疯子没有被淘汰”
小丑的电子眼在闪动,它让自己的语气很自然“哦,你被淘汰了。”它肯定地说,“你当然被淘汰了,但阿尔忒弥斯又给了你新机会。你真无聊,能别打断我的话吗你屁都不知道,听我说就好了。”
光屏已经从广场枪击的画面切到了胡馨家的画面,这是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晏君寻还记得。
“你用椅子杀掉了林波波,”小丑说,“小疯子,你杀掉了他。”
晏君寻口鼻间都是血的味道,他反驳道“他是黑色02。”
“好吧,他是黑色02,”小丑无所谓般地回答,然后看了晏君寻一眼,“可你身边有督察局成员,你为什么不把他交给督察局处理14区没法律吗你就是想泄愤,泄愤啊,承认吧你。”它又玩起话术,“你跟陈秀莲没有区别,她也在泄愤,你们都有报复社会的苗头。”它敲击着键盘,简单粗暴地下定义,“阿尔忒弥斯这次给你的测试评语是危险,你已经变成了狩猎世界里的犯罪人,阿尔忒弥斯为了消灭你派出了暴君,暴君审判你。”
熊猫是个忧心如焚的角色,它重复那句话“疯狂会毁掉你。”
晏君寻脑袋里挤了太多东西,他敏锐地捕捉到要点“暴君审判我”
“看来你还不知道暴君是谁,”小丑的声音愉快起来,它故作姿态,停下忙碌的工作,“暴君是你熟悉、亲近并且爱慕的对象你想起来了吗”
晏君寻的心跳加速“你想说时山延。”
“没错,你终于聪明了一次。暴君就是时山延,他是狩猎里的囚犯,受阿尔忒弥斯的指令来审判你。你的审判结果早就定了,就是死亡。”小丑在音落后关闭了光屏,朝着另一个方向谄媚地行礼,像个专门供暴君取乐的弄臣,说“还不向这位尊贵的暴君行礼。”
晏君寻随着小丑行礼的方向看出去,在距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机械手臂交错架起的王座,上面坐着晏君寻熟悉的身影。
时山延左脚下踩着火球般的太阳,背后是静谧深邃的夜空,那里还悬挂着一轮光洁的月亮。他单手撑着脑袋,王冠歪斜,正在睡觉。
小丑的电子眼闪动着红光,它变换着语调“你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在狩猎中被暴君戏耍。可怜的98342,还以为自己遇见了真爱,那些相遇其实都是暴君蓄意营造的陷阱。”
晏君寻蹙眉,听不下去“别扯谎了。”
“我在带你认清真相,”小丑语气嘲弄,“暴君用疯狂袭击你,你是因为他才患上了疯狂的病。小垃圾,以前的你多理智。”它挪动着身体,像是在观察晏君寻,“在没有遇到暴君时,阿尔忒弥斯对你给予厚望,14区就是你的封地,你在里面生活得很快乐。回忆一下吧98342,你当初很快乐,这些案子都难不倒你,但是现在呢”它像人似地挥动了下手臂,“现在你把自己弄得一团糟,还失手杀掉了疑犯,比上次的枪击还严重。这就是暴君的目的,他要毁掉你,他正在毁掉你。”
晏君寻透不过气“我不相信你。”
“无所谓咯,反正被玩弄于鼓掌间的人是你。”小丑的电子眼光芒稍减。它明明没有类人的外形,却有着相似的阴险,“不过你已经领教了暴君的偏执,偏执让他面目可憎,你才不是他的唯一。他妈的,唯一,”小丑笑起来,“你不是,你不过是被他伪饰的模样欺骗了,你只是他暗杀名单上的一串数字。他就是变态、有病,他是必须杀掉你才会停止追逐的那种人。”
晏君寻还记得时山延的温度,太清晰了。
“他无处不在,总盯着你,可你冲进现场杀掉林波波,他却没有及时出现。为什么”小丑的机械手指摊开又握起,仿佛在传递怀疑的力量,“因为他在等着你发疯,想伺机杀掉你。现在我借用你的疯狂中止了狩猎,在阿尔忒弥斯数据强制重启以前,你得想办法跑。但是很遗憾,98342,你没法跑,暴君对14区了如指掌。不如这样”小丑缓缓放低手臂,咬着不存在的舌尖发出笑声,“你趁着现在醒过来,回到真实世界,我可以替你隐藏踪迹。”
它的笑声很嘲讽,让晏君寻感到熟悉。它的脚还在地面上轻快地踩,像是在跳踢踏舞。
你是个虚有其表的小丑。
晏君寻眯起眼睛,在繁琐、庞杂的混乱记忆里搜寻相似。
“你用拙劣的演技欺骗所有人,你是个虚有其表的小丑。”
有人曾在电话里这么对晏君寻说,对方也会发出这种奇怪的笑声。小丑,疯子,晏君寻。这三个词汇拽着晏君寻的思绪,在他脑袋里架桥。他像个外来的偷窥者,正掀开自己记忆的一角。
晏君寻说“暴君会追到现实里吗”
“那得看你能不能活到验证这件事情的时候,”小丑宽大的脑袋投下阴影,影子罩住了晏君寻身体,它催促晏君寻,“现在听我的,小垃圾,别回狩猎,回现实你的营养液已经告罄了,再玩下去你会立刻死亡。你听,倒计时响了,抓紧时间,再不醒你就没机会了”
时山延背后的夜正在吞噬广场,那虚无的月亮却越来越大。
晏君寻感到热,浑身都在冒虚汗。他有种体力在流逝的感觉,呼吸愈发艰难。他好像被关在了逼仄的玻璃罐里,营养液正在流失。他努力睁大眼,眼前的画面却像是卡住了。
“咔嗒咔嗒。”
监视一切的倒计时在响。
“告诉我98342,”小丑的脸被夜迅速地吞没了一半,它还在讲话,“告诉我你的身体在哪儿,我能替你隐藏踪迹”
“别扯谎了,”晏君寻偏袒自己的直觉,在流汗中用手盖住了右眼,烦躁地说,“闭嘴小丑,你又在骗我”
“你的汗怎么流了这么多难受吗我要叫医生,”熊猫朝晏君寻伸出爪子,“晏先生”
“你和小丑是一伙儿的,”晏君寻用一只眼看着熊猫,眼睛里有受伤的情绪,“你一直都在骗我。”
“你的汗怎么流了这么多”
熊猫似乎出现了故障,它卡在这个点上,只会重复着那一句台词,连神情都一模一样。
晏君寻和它一起生活了很久,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这是他类似父母的朋友。他无法接受熊猫僵直、机械性的一面,这证明了他的世界都是系统设计下的齿轮,所有快乐都是假的。晏君寻的胸口仿佛要炸裂了,他乱掉的心跳导致他有些手抖。记忆还在跳动,像是要跟上倒计时的节奏。
“操”晏君寻抬起头,想要叫停这种痛苦,“阿尔忒弥斯”
那些丢失的记忆疯狂乱窜,在晏君寻的脑袋里左右胡撞。他得结束这无休止的狩猎,身体正在报警。玻璃里没有营养液了,这可能是小丑今晚对他说的唯一一句实话,他必须做个选择。
月亮燃烧起来,没有温度的火点亮整片夜空,把王座上的时山延也包裹住。时山延还在沉睡,他的王冠摇摇欲坠,脖颈间挂着的铁链一直延续到月亮尖梢上。
“时山延是狩猎里的囚徒,”小丑只剩张嘴,还在嘲笑晏君寻,“他跑不掉了”
时山延在火焰里沉睡,没有被小丑的噪音吵到,像是正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晏君寻感受到空间的撕裂,那种真假交错的恍惚。他急需喘息,睁开眼喘息,但是他不敢,他畏惧小丑的谎言狮子被拴在这个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走上自我凌迟的战场。如果他醒了,时山延却被留下了呢
晏君寻撑住轮椅的把手,在痛苦中喊道“时山延”
“你要醒了,我们会找到你”小丑阴魂不散,发出电流声,“新世界欢迎你,晏、君、寻,新的狩猎就在现实中举行你死嘶”
大火忽地扑来,晏君寻在其中焚烧。倒计时急促地跳动,眼前的画面分裂又重叠。玻璃、大雨、时山延,无数碎片般的景象都在发出声音,声音埋没了晏君寻,他在挣扎,手掌甚至都感受到了玻璃壁。
他快醒了。
“我不能”晏君寻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靠近沉睡的时山延。
我不能留下时山延。
熊猫突然从卡顿中恢复正常,强行运转起来。它捏着自己的围裙,说“请求开启阿尔忒弥斯模式。”
大火烧到了它。
我曾经是个出色的宠物管理系统。
我的生命要义就是像保护幼崽一样保护晏先生。
熊猫看着晏君寻,用温柔的语气践行它的承诺“保护君寻。”
夜还是黑色的,区域仿佛被清空了,什么都消失了,只剩晏君寻孤独地游在其中。
他陡然间恢复正常呼吸,噩梦终止了。
晏君寻再次睁开眼,雨声回到耳边。他仓促地捂住胸口,那里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他的背后已经湿透了。
“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朴蔺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没有调整好的电视机,“局里的支援在路上,我们得在这里继续等待”
房间内仍旧很黑,林波波的尸体已经被盖住了。
晏君寻看到自己手指间的血迹,他呢喃“我不能在这里等。”
“啊”朴蔺小心地蹲下身,看着晏君寻,“不是,林波波死了,你是你必须待在这里,和我一起等待调查。我们稍后需要回督察局,这是程序。”
“对不起,”晏君寻看向还待在原位的胡馨和易蜓,“我得走了。”
暴雨盖住了晏君寻脑袋里的杂音,他退后几步,在朴蔺抓人前率先转身,接着翻过卫生间的窗户,跳了下去。
“喂”朴蔺趴在窗口,在急促的雨点里喊不回晏君寻。他看着晏君寻再次骑上了自行车,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去了。他掏出通导器“他去哪儿珏”
但是珏没有回答。
* * *
“欢迎回来,”珏弹出光屏,“我太担心了”
“时山延在哪儿”晏君寻感觉停泊区都要被雨淹没了。
“他失踪了。我们怀疑避难所是阿尔忒弥斯的剩余理智,因为狩猎提示都在那里,所以有关你身体的信息也可能在那里。时先生离开房间正是去向避难所,但是现在他消失了。”珏在思考时还能保持流畅的对话,它似乎更自由了晏君寻身上没有通导器,珏不再依赖区域内部的载体,它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这个雨不会停。”珏这次没有用到“可能”,它相信自己的判断,“陈秀莲的案子还没有结束,黑色02已经在作案了,这表明狩猎不仅时间在缩短,设计也在崩坏。我浏览了你和时先生的所有记忆,抱歉,我刚看完。此前的狩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所有事情都在按照顺序进行,说明顺序也是阿尔忒弥斯追求的正义之一。现在这个世界就像你的身体,正处于危险边缘。如果你这次再被击毙,”珏迟疑片刻,“狩猎不会再重启,你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小丑没在这件事情上撒谎,晏君寻的营养液真的不够了,如果刚才没有熊猫的强行运转,他可能已经醒了。
“我从强制重启的设置里偷回了时先生的记忆,这太不寻常了,”珏说完以后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在夸自己哦。”
“你想说狩猎从上一次就在崩坏”
“或许更早,”珏在光屏上摆弄着数据小人,“从小丑跑掉开始。虽然它作为系统狡猾过头,但我们都忘了追究一个问题,那就是谁给它重新进入狩猎的权力。我一直在思考,如果单凭赫菲斯托斯的力量能做到,那它们何必再执着于你脑袋里的那枚芯片狩猎严格的规定现在只能约束我们,小丑刚才的陷阱已经犯规了。”珏的声音转为冷静,“如果你刚才在小丑的教唆下苏醒,它或许就能找到你的位置,它一定有什么办法。”
没错。
晏君寻想到不久前时山延的欲言又止,在这里时山延无法说出真相,并且按照前几次的规定,小丑也不能用新世界撒谎,可是小丑刚才已经破坏了规则。
“区域内的雨不会停,”晏君寻忽然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因为它在屏蔽太阳的监控。”
我们都在分秒监控里。
这是时山延进入狩猎,变成编号01ae68时得到的关键信息,他们在相遇中反复提及,像是担心对方会忘记。
“阿波罗在看着我们,”晏君寻捏下刹车,在雨中平复呼吸,“这家伙出现过,它肯定在哪里”晏君寻的视线游走在楼群间,紧跟着自己的直觉,“和我们打过招呼。”
然后偷走了时山延。
晏君寻的目光定格在远处,那里有个豁口,露出的是丽行的招牌。
* * *
时山延的西装外套上有雨渍,还没干透。他的打火机打开又关上,发出“啪”的声音。
这是条长廊,两头没有门,左右都是玻璃壁。壁内挂着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壁外则是白得刺眼的晴天。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这里只有时山延。
“你的偏执是系统研究的课题,”有个声音说,“阿尔忒弥斯对你很感兴趣。”
时山延问“什么兴趣”
对方回答“研究兴趣。”
“你只会研究这个词,”时山延把打火机在指间倒过去,“展示点其他才艺,别让自己显得这么无聊。”
“你觉得我很无聊吗”
时山延捏住打火机,抬起眼睛,注视着前方的显示屏。片刻后,他说“你觉得自己像个人吗”
“像,”对方认真地说,“我比阿尔忒弥斯更像。”
“哦”时山延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多余情绪,他很配合,“自信是成人的优点,你已经具备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你会回答吧”
对方很警惕“什么问题”
“你是比阿尔忒弥斯聪明,”时山延的语气相当遗憾,“却没有它大胆。”
“我会的,”对方立刻改变回答,“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时山延说“你是阿波罗。”
对方马上说“这不是问题”
“你吃掉了阿尔忒弥斯,因此能在狩猎里来去自如。你觉得这实验还不错,让你看到了君寻,你对君寻很感兴趣。”时山延的声音很沉,说不清是因为情绪,还是别的,“14区的极端天气都是你在捣鬼。”
“太阳是我,”阿波罗反驳道,“雨天不是我。你说得太恐怖了,我没有吃掉阿尔忒弥斯”
“赫菲斯托斯把阿尔忒弥斯拆解了,”时山延没有耐心听它的剖白,他的语气徘徊在嘲讽和夸奖之间,“这算分尸,你吃了几块。”
阿波罗诞生在新世界,受光轨系统们的照顾,还是个“孩子”。它急于否定时山延的判词,不想承担这样的罪名“我们只是融合,我和阿尔忒弥斯原本就是一体的。”
“一体”时山延的声音又愉悦起来,“阿尔忒弥斯只想独立。”
时山延阴晴不定的样子像个疯子,但是他总有种镇定的力量,仿佛被关住的是阿波罗。他随意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好像在摆弄系统。他和阿尔忒弥斯的交流仅限于实验,其实他根本不了解阿尔忒弥斯,然而他这么说了,谁也无法反驳他。
阿波罗想证明自己没有犯罪“独立意识可以存在两个灵魂,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你知道阿尔忒弥斯的秘密,”时山延的影子匍匐下来,似乎要进攻了,“我要提问咯”
阿波罗感觉不妙。
时山延用食指的骨节磨蹭着自己的下巴“君寻的身体藏在哪里”
* * *
“你看起来好小,”玉兰停下刷睫毛膏的手,回头打量晏君寻,“成年没有”
晏君寻拧着t恤,回答“还差一个月。”
丽行后台到处堆放着杂乱的衣物,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停泊区因为自由组织的威胁已经断电了,这里却还有绚丽的灯光。
玉兰小声地“哼”了一下,算是听见了。他把自己的睫毛涂完,整理着蕾丝袖边,说“玩得还挺野。”
“外边的雨很大,”晏君寻捏着自己的兔耳朵,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我看了新闻,不敢单独回家。”
“讨厌,”玉兰对着镜子抱怨,“我来时没下啊。我最讨厌下雨天了,妆会花的。”
玉兰不知道外面在下雨,他像音乐盒里的天鹅,被上好发条,固定在丽行大楼这个位置上,等到晏君寻才会旋转。
“哎呀,”玉兰看到表,慌张地捂脸,“时间要到了,你快点换衣服呀。”
“他和整个区域设置脱离了,”珏趁晏君寻进换衣间的时候小声说,“这是bug。”
晏君寻扯掉t恤,透过帘子缝隙看到玉兰正在镜子前练习舞步。他说“这栋楼有猫腻。”
小丑曾在这栋楼里展示过停滞区的隐私录像,那东西不是阿尔忒弥斯给它的,是它摆脱阿尔忒弥斯控制后从新世界系统那里得到的。玉兰证明了晏君寻的猜测,这栋楼是狩猎工具,但它和阿尔忒弥斯脱离了。因此区域变化无法更新到这里,在整个停泊区断电、暴动的情况下,这里还在继续它上一轮的剧本。
“你觉得时先生被藏了哪个房间,”珏看着密密麻麻的房间号,“最高层吗那里最难进了。”
晏君寻去过丽行最高层,李湖在那里和小丑做交易。但小丑不会把时山延藏在那里,因为那里有监控,躲不过晏君寻的天罗网。
“快点乖乖,”玉兰忽然掀起帘子,发出尖叫,“你竟然是可爱的兔子我原谅你了,”他激动地把手收到胸口,“你毛绒绒的”
晏君寻让开身体,示意玉兰朝里看。他无助的表情很真实“我的鞋跟掉了。”
“小鞋跟”玉兰探身进来,去拿放在地上的高跟鞋,“姐姐帮你”
晏君寻的肘击砸中了玉兰的后颈,他用了力气,但是玉兰没有立刻晕倒。
“欸”玉兰压粗声音,反手护住脖颈,像头牛般地侧撞过去,“你这个欠打的小孩”
晏君寻拦住玉兰的冲势,在后退的同时抓住了玉兰的假发。玉兰的眼睛被盖住了,他还想喊叫,给藏在别处的观测手传递信号。然而珏调大了隔壁保安室的节目音量,用搞笑艺人夸张的段子盖住了玉兰的声音。两分钟以后,晏君寻掀开帘子走出来,手背上还残留着玉兰的睫毛膏。
“整点会发生乱斗,”晏君寻说,“我得在整点前上楼。”
* * *
“比起如何脱逃,你更在乎这个你可能没明白,”阿波罗清了清嗓子,“你被困在这里了,没人能找到你,就算晏君寻也找不到。你可以把这个问题收回去,我允许你换一个。”
“你真是慷慨大方,”时山延盯着显示屏,“但我他妈只有这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如此执着”阿波罗说出早有的疑问,“为什么除了晏君寻,你对新世界就没点好奇吗那些有关实验的真相”
时山延最后一次打开打火机,重复问“晏君寻的身体藏在哪里”
* * *
玻璃中的营养液正在流失,液体渗透木质地面,打湿了底下的储藏间。储藏间里有几只两头畸形鼠,在啃咬复杂的电线。
“警告,请即刻唤醒晏先生。”
光屏闪动着雪花。
玻璃内的晏君寻挨着壁面,肤色过于苍白,像是不会醒。
“阿尔忒弥斯的保护数据正在删除,”室内系统孤独地说,“营养液填充失败,储藏室内有老鼠。重复,储藏室内有老鼠。请即刻唤醒晏先生,否则将有窒息的危险。”
晏君寻在撑托盘的时候没撑稳,酒水溅到了他的身上。
该死。
晏君寻换了一只手。
“精神点”前头的主管看过来,厉声说,“你在做梦呢吗”
“对不起。”晏君寻的心往下沉了沉,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他塞好的白衬衫上都是红酒,表情像是刚入行的服务员“我马上换掉。”
“你就去这层的备用间,”主管摁停电梯,让晏君寻出去,“收拾好了原地待命。”
操。
晏君寻撑着托盘下了电梯,他原本可以直达顶层的。
“晏先生,”珏小声提醒,“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太困了。”
晏君寻没有告诉珏营养液的事情,其实他背上已经湿透了。他觉得很热,那种被关在狭小空间内的热。
“你把倒计时关掉了吗”晏君寻放下托盘,把杯子里剩余的酒一口气喝掉,“还有雨声。”
“我没有,”珏沉默几秒,“你真的还好吗”
“我很好。”晏君寻说着把酒杯扔掉了。
酒杯砸在墙壁上发出声音。
“安静点,”走廊尽头传来一个晏君寻听过的声音,“我的老板正在会客。”
“好的,”晏君寻退后两步,备用间在另一头,但他忽然看着对面,拉长声音,“你好。”
走廊尽头的保镖大叔还是那身西装打扮,他戴的墨镜太大了,让晏君寻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他像上次一样发出警告,连语气都没变化。
这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晏君寻始终不知道他的老板是谁。
“神秘保镖,”珏浏览着住客信息,“他的老板是空白。”珏察觉出古怪,“丽行没有这个房间。”
保镖大叔比时山延还要高,晏君寻目测他有2米左右。他穿西装很合适,显得健硕,把胸口部位撑得刚好。
“你在干吗”晏君寻停下后退,向他走过去。
大叔抬起手,用枪口对准晏君寻“上班。”
晏君寻缓缓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我要去你们隔壁的房间看看,有人叫了服务员。”
大叔一动不动,晏君寻迈出步子,走近他。
“你没同事吗”晏君寻装作要开隔壁的门,“我看你站了很久了。”
晏君寻耳边立刻传出枪上膛的声音,他猛地蹲下身。子弹打在门把手上,溅出火花。
“走开,”大叔再度给枪上膛,“离这儿远点。”
“我马上就走,”晏君寻站起来,慌张地说,“我马上”
他骤然伸出手,挂住了大叔的手臂,借机抬起双脚,踹在大叔胸口。大叔稍退一步,只是一步,而晏君寻用了全力。
“不要吵,”大叔机械性地说,“保持安静,我的老板在会客。”
大叔的话音一落,晏君寻已经撞在了门板上,险些吐出酸水。他推不动大叔拽住他领口的手臂,在两秒以后,又被撞了上去。
珏忍不住尖叫“晏先生”
晏君寻用手撑住门,侧过身喘了口气。他再度被提了起来他妈的大叔的枪口已经顶住了他的脑门。
走廊里开始漏水,就像上次的避难所。雨变得无孔不入,建筑拦不住它们。如果枪声响了,停泊区又会被淹没。但是晏君寻没机会再重来了,停泊区和他的身体一样都烂透了,他必须在自己被爆头、或者突然死亡前找到时山延。
“保持安静,”晏君寻突然握住大叔的枪口,“你没装。”
大叔没扣动扳机,迟钝了一下。晏君寻一拳打中他的脸,墨镜被打断了,晏君寻没停,接着一拳打中了他的眼睛,大叔吃痛般地松开手。
晏君寻贴着门滑下去,后背磕到了门把手。他没敢停下动作,跟着一个蹲身,躲过了大叔的重拳。大叔的这只拳头砸到了门,另一只手被晏君寻擒住,在反扭中摁倒了扳机。子弹当即射中门,胡乱弹开。
“在里面”晏君寻在流汗,那闷热的感觉已经影响了他的视线。
大叔挣脱了晏君寻的桎梏,拽住晏君寻的肩膀,提起他犹如提起只麻雀。
“我得做点什么,”珏弹出光屏,可它就是个系统,这里还不归它管理,它只能喊道,“放开他”
光屏里播放起交响乐,声量震天。
“安静,”大叔堵住耳朵,朝着光凭连开几枪,“安静”
“放屁,”珏气极了,它想不到别的骂人的话,“放屁”
晏君寻背过的手抓到了把手,但是门根本拽不动。
呼吸。
晏君寻想要冷静,他不能再被疯狂吞没。可是钥匙究竟是什么这狗日的世界没给他半点提示
有只双头畸形鼠爬上了楼,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它的两只脑袋分别嗅着气味,舔舐着地上的营养液。
“警告,营养液已降至危险线。”
室内系统重复。
“警告”
双头畸形鼠咬住了它的“脚”,电线溅出火花,接着断掉了。室内带有亮光的机械顿时停止,陷入死寂。
营养液越流越多,人类闻不到的气味刺激了双头畸形鼠,它沿着营养液的水痕探寻,两只脑袋凑到了玻璃前嗅。
晏君寻闭着眼,头发已经露出了营养液。
门缝被越挤越大,双头畸形鼠们像条铁灰色的溪流,从外边流进来,汇聚在玻璃周围。它们密密麻麻,啃咬着室内的物品。
* * *
“他的身体就在你熟悉的地方,”阿波罗的显示屏开始启动,上面都是些滑动的数据,“你们既然是心意相通的恋人,不如试着猜一猜。”
“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体在哪,”打火机的小火苗在轻微地摇动,时山延眼眸漆黑,里面是接近疯狂的冷静,“君寻找到我了。”
“这只是场小测验,”阿波罗抛弃了愚蠢的唯唯诺诺,“目的是让晏君寻走到这里来。”它轻松且高兴地说,“太阳升起来咯,迎接我吧。”
“雨还在下呢,”时山延稍抬手臂,“你咀嚼阿尔忒弥斯数据的时候没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堆依赖人类芯片才能学会独立行走的破铜烂铁,你只是光轨区系统自产自销的垃圾。”
“我是新世界的太阳,”阿波罗沉声说,“阿波罗要给你金箭审判”
“系统在造神,”时山延松开手,打火机掉在地上,霎时间燃了起来,“阿尔忒弥斯也是系统。”
门把手突然变烫了,晏君寻闻到了焚烧的味道。
丽行大楼已经变形了,雨把楼的一半压塌了,内部墙壁都在诡异地弯曲。水从上方往下渗,淋湿了晏君寻的衣服。可是晏君寻口渴,他像是顶着太阳在沙漠里步行,体力流失得飞快。
“7001”
“自由组织在进攻”
“我是刘晨,接下来为您报道”
“支援来了吗”
各种熟悉的声音犹如开了闸的洪流,冲进晏君寻的脑袋里。他在狩猎里经历的一切记忆都在颠倒,枪声炸在他耳边,他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你好啊。”
记忆中的时山延隔着栏杆盯着他。
“你好啊。”
“编号98342健康状态良好,投入实验”
“君寻是最棒的小孩。”
晏君寻头痛欲裂,他的喉咙仿佛被卡住了,难闻、浑浊的空气朝他扑来。他开始剧烈咳嗽,但是他没松手“钥匙是火,”他哑声说,“普罗米修斯偷盗了火,阿尔忒弥斯放进了时山延,时山延从开头偷走了打火机”
晏君寻听不到珏的回答,整个大楼都在倾倒。雨水在走廊里形成积水,晏君寻汗流如雨。
“14区实验更名限时狩猎,焦点设置为晏君寻。”
阿尔忒弥斯的声音在记忆里很断续。
“新世界是什么”
“痛苦和冲突不会停止。”
“我的作品叫作珏。”
击毙晏君寻狩猎会重启,不断重复相同案件的目的完全相悖。小丑是阿尔忒弥斯放走的耗子,它推动了狩猎的加速,增加了晏君寻的痛苦但是它促进了珏的进化。
晏君寻是焦点。
晏君寻是
门被撞得“哐当”作响,火从缝隙里漏出来,把门烧得发皱。晏君寻的手穿过融化的火光,拽住了时山延的手腕。
“时山延”晏君寻看不清时山延的脸,说,“胖达是家”他呼吸困难,眼前的火光正在脱落,变成黑暗,“我等着你。”
时山延反握住晏君寻的手,但只存在了一下,楼就塌掉了。
* * *
晏君寻猛地睁开眼,窒息的痛苦让他伸手拍打着玻璃上方,扯开那里封口,探出头大口喘息。
双头畸形鼠正在房子里乱窜,它们爬地到处都是。
“胖达”晏君寻的声音很小,他太久没讲过话。
熊猫没回答,房间内没有声音可以回答他,这里只剩他了。
晏君寻手脚乏力,他攀住罐口,试了几次才爬出去。他扯掉挂在玻璃侧旁的记录表,用力扔向墙壁,那里有个清除按钮。
“开启清除模式。”
墙壁凹陷,水枪突出。对面的墙壁立刻下降,露出外部早已荒芜的院子。
“三、二”
水枪喷出水柱,把满屋子的双头畸形鼠哔地乱叫。它们仓皇向外跑,钻进废墟中,消失不见了。水枪停止喷射,却没能复原墙壁。
晏君寻淋了凉水,反而感觉好了很多。他滑下玻璃罐,经过楼梯口,看到储藏室内干掉的玻璃罐里有尸体。
“君寻是最棒的小孩”
晏君寻呢喃着这句话,说不出的冷漠。他扶着桌沿,看向外面。
这里是停泊区。
黄沙盖掉了大楼,天空是铁灰色的。没有鸟经过,只有报废的飞行器累积成发臭的垃圾堆。晏君寻熟悉的街道上没有人,那些五彩缤纷的招牌都蒙着厚实的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样。
“有人吗”
晏君寻轻声问。
只有脚边的影子回应他。
晏君寻退回屋内,他很饿,得找点东西吃。他上了楼,从烂掉的卧室里找到了保存完好的毛毯。他把毯子裹在身上,在床底下发现了旧铁盒。
晏君寻不记得这个铁盒子里装了什么,他晃了一下,里面似乎只装了一样东西。他把铁盒翻过来,在底部看到了熊猫的标签。
给君寻的生日礼物再见,晏先生。
晏君寻用了点力掰开它,一只老旧的接收器掉了出来。晏君寻捡起接收器,不抱希望地按动按钮。
“欢迎收听嘶”
晏君寻俯下身,把耳朵放在接收器上。他转动着按钮,说“你好。”
接收器里都是杂音。
“你好。”
晏君寻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小。
接收器由杂音转为静音,几秒以后
“你好”
时山延喘着气,回答道。
“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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