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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啊”
“里边请”
“哎呦,陆家主也来了,贵客呀”
三月十八,庐州城内张灯结彩,街道上车马如云,从江南而来的各方豪族,齐聚在帅府外,招呼祝贺声络绎不绝,热闹的场景,让人忘却了战火尚未平息。
帅府内挂满红绸灯笼,西凉军诸将在外迎客,杨尊义、屠千楚等肃王的兄弟伙,就和给自己儿子接亲一样,连前些时日血战的煞气都隐去,咧着嘴笑呵呵如同两尊财神。
府门外,淮南萧氏家主萧庭、金陵陆氏家主陆红信为首,而后是大江南北的世家、封爵、官吏等等,依次上门道贺。
因为是剑圣祝六的闺女出嫁,江湖上过来凑热闹的也不在少数。许不令对这些个江湖世家,自然也没拒之门外,认真招待,可谓是给足了祝大剑圣夫妇的面子。
许不令虽然是新郎官,但肃王世子的身份在身上,肃王不在场,天底下他最大,不能自降身份跑到门口迎接贵宾,只能穿着红色喜服,高居于大厅上首,接见众多过来道贺的宾客。
萧绮是世子妃,打扮的也颇为庄重,坐在许不令的身侧,含笑和诸多熟悉的世家族老攀谈,闲暇之际,也不忘凑到许不令的耳边,眼神示意外面那些老实巴交的江湖客,打趣道
“相公,你要是当了皇帝,估计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把宋暨掌权十余年都没做成的事儿都给解决了。”
萧绮指的,自然是宋暨新君继位三把火之一的铁鹰猎鹿。
那场江湖浩劫,几乎让天下间的江湖人断代,大玥朝廷短短几年间倾覆,虽然不是直接源于铁鹰猎鹿,但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场数得上名字的江湖客,陆百鸣、祝六、厉寒生、鬼娘娘等等,哪个不是和宋氏血海深仇,哪怕是许不令和新娘子满枝、清夜,都和宋氏有这直接、间接的血海深仇。
宋暨想管制侠以武乱禁的江湖人,从结果来看,显然是失败了,但初衷确实没错,只是江湖人不服管制,才闹成了现在的场面。
萧绮说许不令能解决这事儿,是因为江湖人虽然不服管制,但是崇拜强者。有的一身通神武艺和侠义名声,走到哪个地方都是话事人,这是放眼江湖皆通的道理。
这就和朝廷平不了的事儿,祝陆曹三家放句话出去,就能平一样,江湖人认这个。
许不令若是当了皇帝,别的不说,肯定是古往今来最能打的皇帝,横扫天下武魁,正儿八经的天下第一,龙袍一脱照样干碎任何江湖客,不服都不行。
不过,这种万金之躯跑去江湖单挑的事儿,终究太跌份儿,萧绮也算是开个玩笑。
许不令瞧见那些个江湖名宿,满眼诚惶诚恐如同拜见神仙的模样,也有点感慨,轻声道
“宋暨办不成的事儿,我要是也办不成,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萧绮肩膀轻撞了许不令一下“瞧把你能的。”
帅府热热闹闹,其他地方也是同样的场景。
因为要做花轿去拜堂,不好从后宅直接出来,今天拜堂的三个姑娘,都在同街的府邸中暂住。
深宅大院内,月奴和巧娥带着丫鬟,将盛饭金银玉器的托盘,送到三个房间里。
陈思凝坐在妆台前,身上穿着火红嫁衣,似醉非醉的桃花美眸,在朱唇点缀下,敛去那武人的那份儿锋芒,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华美。
萧湘儿和崔小婉站在身旁,两人都是上任八魁,气质不同却都艳光夺目,特别是那股花信美妇人的熟美气质,艳若芙蓉分外动人。
陈思凝年纪不满二十,论起女人味,自是比不上两个名义上的长辈,但二八芳龄加上武艺很高,那股青涩与灵动,在嫁衣的点缀下同样美不胜收。
时值此刻,陈思凝依旧没缓过来,眼底带着发自心底的紧张和窘迫,从凌晨起来就在絮絮叨叨
“舅娘,怎么这么快就到日子了我什么都没准备,要不等几天吧”
崔小婉身着裙装,手持木梳,站在陈思凝的背后,认真盘着头发
“有什么好准备的女儿家不都这样,我当年进宫比你惨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一起床就被拉进车里,然后就嫁人了,你这我还给你打了招呼呢。”
萧湘儿名义上是陈思凝的舅奶奶,此时靠在旁边,给两条傻愣愣小蛇投食,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是啊,当年我进宫比小婉还惨,好不容易抢我到姐的八魁,还没乐呵两天,就被连蒙带骗的送进宫,进宫没两天先帝就病逝,我连先帝长啥样都没见过,你敢信你现在嫁人,至少不用在宫里苦等十年,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陈思凝端端正正的坐着,生怕妆容出了岔子,影响的未来夫君的印象,不过嘴里依旧纠结
“我知道,能嫁给许公子,是我的福气,只是忽然就成亲了,有点紧张。”
萧湘儿摇了摇头,认真道
“有什么可紧张的婚礼不过是一个流程罢了,女人一辈子都要走一次,很重要,但也不是特别重要。男女之间,最重要的是情分,情分到了,早上认识晚上共许白头,也半点不急。情分没到、或者没有,就算是拜过天地成了名义上的夫妻,也不过是同床异梦的陌生人罢了。你难不成不想嫁给许不令”
“我”
陈思凝眨了眨眸子,脸色红了下
“我我肯定是想嫁的。只是我娘亲走得早,嬷嬷也不在跟前,我什么都不懂,这怎么嫁呀”
这句话倒是说道了重点。
崔小婉也才想起了这一茬,想了想,看向萧湘儿
“对哦母后,姑娘出阁前,娘亲要教行房的东西,我忘记准备了,怎么办”
萧湘儿眨了眨如杏双眸,有些好笑
“这有什么好教的许不令那厮什么都知道,思凝眼一闭等着就行了。”
崔小婉“咦”了一声,摇头道
“这怎么行,流程还是要走的,思凝虽然经常做春梦,但毕竟没实战过”
“舅娘。”
陈思凝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在屋里只有两个大姐姐,她迟疑了下,还是点头
“是啊,能教还是教一下吧,心里有底些。”
萧湘儿见此,微微点头“也行,我去翻翻姐姐的箱子,找两本书来给你看看。”
崔小婉则是比较直接,放下梳子来到萧湘儿跟前
“哪需要那么麻烦,我们俩在这里,给思凝演示下就行了。母后来当新娘子,我来当许不令,两下就完事儿了。”
萧湘儿眉头一皱“这这也行”
“试试嘛。”
崔小婉拉着萧湘儿在床榻边坐下,找了个红布盖着萧湘儿的脸颊,认真道
“开始了啊。”
萧湘儿有点好笑,不过还是认真的坐好,柔声道“好吧好吧,开始吧。”
崔小婉轻轻咳了声,学者许不令的模样,做出冷峻不凡的表情,挑开萧湘儿的盖头
“娘子。”
“相公。”
“完事了,进入正题吧。”
崔小婉一推萧湘儿的肩膀,就开始扒拉衣裳,还做出了一个十分色色的笑容“嘿嘿”
萧湘儿一愣,旋即有些羞恼的道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崔小娃动作一顿“许不令肯定这样,有问题吗”
“肯定有呀。”
萧湘儿可是最了解许不令,起身把小婉摁在了床榻边
“还是我来演许不令吧。”
说着把盖头盖在了崔小婉头上。
崔小婉倒也没拒绝,认认真真坐着,等着母后掀盖头,结果盖头还没掀起来,就看到一只手伸到的腰间,直接开始解腰带
“老许这么急的吗”
“是啊,这叫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哪有时间说废话”
婆媳两人,就这么认真的在闺房里玩起了角色扮演。
陈思凝瞪着大眼睛旁观,联想到自己晚上的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微微哆嗦了下,只觉等待的时间十分难熬
院落的隔壁,场景相差无几。
楚楚和玉芙两个喜气洋洋的围在屋子里,把准备好的首饰放在妆台上。
祝满枝穿上的红色嫁裙,衣襟鼓囊囊的,在妆容和首饰的承托下,稍微成熟了两分,再无往日大大咧咧的娇憨味道。
不过,马上就要拜堂了,毫无准备的满枝还是有点慌,她坐立不安的抬手拨弄着头发,带着哭腔委屈道
“娘,你不要着急吗,这么大的事儿,至少让我和许公子商量一下,我都好几天没见许公子了”
郭山榕站在满枝背后,把满枝脑袋摆正,继续插着金簪,凶巴巴教训道
“闺女出嫁前,哪有私下跑去见相公的道理,若都向你这么不讲规矩,还要这盖头有什么用老是坐着。”
松玉芙在肃王府拜过堂,知道婚前有多紧张,她笑眯眯在帮忙抵着首饰,安慰道
“满枝,你别慌,成亲听起来很吓人,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儿。待会你听着司仪的声音,按照流程来就行了,反正盖头挡着,没人能看到你的脸。我上次还不小心把相公脑袋碰了下,都没人笑话我。”
祝满枝抿了抿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拜个堂算什么,只是只是”
钟离楚楚琢磨了下,倒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道
“满枝,你是不是担心,相公今天晚上最后去你房里”
今天三个姑娘进门,清夜已经捷足先登,肯定不好和满枝、思凝两个妹妹争头彩。陈思凝和祝满枝都未经人事,具体谁先倒是不好说。
祝满枝得知消息后,心里一直暗暗琢磨这个问题,本想问下许不令的,可惜没机会。见楚楚猜到了她的想法,祝满枝连忙摇头
“怎么会呢唉,这种事让我怎么说嘛。”
郭山榕是满枝娘亲,心自然向着满枝,此时看了看外面,询问道
“玉芙,你们家大夫人怎么安排的满枝可跟了小王爷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陈姑娘虽说是公主,但我家老祝身份也不低,还为小王爷伤了条胳膊”
祝满枝连忙扭头,蹙眉道
“娘,你说这个做什么呀,都是一家人的”
“你这丫头,你心里不想娘能说要不娘去打个招呼,礼让三分,把你放最后一个”
“”
祝满枝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松玉芙这两天虽然帮忙安排婚事,但这种事儿却不好瞎说,只是含笑道
“三间婚房是一样的,具体怎么安排我也不清楚,晚上就知道了。相公向来宠满枝,不会让满枝受委屈的。”
祝满枝其实有点犹豫,想了想,又哼哼道
“我和老陈可是拜把子的姐妹,抢来抢去也不好对哈”
“你武艺没人家好,个子没人家高”
“哎呀娘,我我也有比思凝强的地方好吧”
“你那是随我,和你自己有关系吗”
“”
祝满枝隔壁的院子,是宁清夜的闺房。
相较于其他两间屋子里的热热闹闹,宁清夜这里要安静许多。
闺房的窗户撑开,外面是繁花似锦的院落。
宁清夜换掉了白衣如雪的长裙,换上了一袭红妆,本就是当代八魁第一人,清丽出尘的面容,几乎压下来满院的春色。
宁清夜的脸上,一如既往的表情不多,清水双眸甚至稍显心不在焉,不过并非是对成婚不上心,而是在出嫁之时,又想起娘亲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宁玉合站在背后,认真给宁清夜梳妆,知道清夜有心事,暗暗摇头叹了声后,露出一抹柔婉笑容
“今天成婚呢,别想那么多。”
宁清夜也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显得心事重重,勾起嘴角笑了下,却没有言语。
钟离玖玖站在旁边的搭手,见状插话道
“是啊,别想那么多。过去的伤心事,没人自己愿意发生,我小时候不也过的开开心心,可自从父母那次上山采药,一去不回,日子就全变了。你还有个贴心的师父,我当时是真没人管,就靠桂姨接济口饭吃,年纪轻轻就出去跑江湖,在底层摸爬滚打,饥寒交迫的时候,连个想恨的人都找不到”
宁玉合抿了抿嘴,摇头道“死婆娘,大喜日子,就别说这些了,能孤身走江湖的女子,有几个是自愿的不都是迫不得已。”
钟离玖玖用肩膀撞了宁玉合一下“我这不是劝劝清夜嘛,你这没良心的。”
宁清夜沉默片刻后,自己拿起盖头,搭在了脑袋上,柔声道
“我知道轻重,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想的,就这样吧。”
“明白就好。”
宁玉合欣慰一笑,眼神望向窗外的院墙,注视片刻,又稍显唏嘘的无声一叹
春日幽幽,清风徐徐。
身着书生袍的男子,缓步走过围墙外的小巷,在巷口处站定,抬眼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眼神一如既往,带着源自心底的沉闷。
远处歌舞不休、车马不绝,繁华的街道,和这里好像是两个世界。
街面上是王公贵子、士族乡绅,骏马香车、身携眷侣,处处显露着人活一世该有的意气风发;而小巷里,则藏着无处安身的游子,不知所去、不知所归,不知以后在哪里。
春日和煦光芒下,眼前的形形色色,都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男子低头看了看,身上还是那袭书生袍,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张画卷,常见的花鸟图,笔墨工整挑不出毛病,但也没有亮点。
他偏头看向左边,酒铺子开在远处,崭新的酒幡子在春风中猎猎,赤着胳膊的掌柜,肩膀上搭着个毛巾,从几个大酒缸后探出头来,骂骂咧咧道
“寒生,还不过来搭把手,你那画又卖不出去,杵那儿除了挡道还有啥用”
面前是排队卖酒的酒客,从铺子排到了巷子口,大半是江湖人,听见这话响起一片哄笑声。
他是个书生,心里自有书生气,稍显不满的道
“怎么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的人赏识我的字画。”
“那你就杵着吧,本事不大心比天高,老实给我当学徒卖酒多好”
两句争论过后,他继续看着巷子口,等着识货的人到来。
很快,巷子口出现了个腰悬佩剑的女侠,带着个斗笠,手中领着个酒壶,眼神在巷子的两侧乱看,好像只是过来卖酒。
他站直了些,把身上有些陈旧的书生袍整理整齐,露出一抹腼腆微笑,看着那女侠
“姑娘,今天要不要买幅画回去”
女侠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好似才发现身旁的书生,偏头看了眼后,从地上拿起一副画像,又递给他一两银子,然后便走向了酒肆,直至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他嘿嘿笑了下,俯身把画卷都收了起来。时间还早,路过的人还很多,但买画的人就只有那个女侠,已经没必要再杵着了。
他看了几眼女侠消失的方向后,跑向了酒肆,帮忙搭手。
酒肆掌柜四十来岁,脾气比较冲,给顾客打着酒,笑骂道
“大男人家,就逮着一个姑娘可劲儿坑,你还读圣贤书,圣人这么教你的”
他帮忙擦着桌子,摇了摇头很有自信的道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等我金榜题名,这些都会还给她。”
掌柜的摇了摇头,有点看不上:
“做人要脚踏实地,先不说你考不考得上,即便考上了,人家姑娘是跑江湖的,不一定想当官老爷的夫人。”
“跑江湖风险多大,你看来酒铺子里来卖酒的人,每年换一批,能年年来的有几个能安逸些,谁想四海为家。”
“倒也是,江湖上,妻离子散是常事、横死街头是善终,能有一身功名,确实比混江湖好。那就用心考,你挺聪明一娃儿,咋就年年落榜。”
“再考几年,肯定就中了。”
他呵呵笑了下,忙活完铺子里的事情后,等掌柜离开,便跑去街上,用赚来的银钱,买来了笔墨纸张和书籍,剩下的攒了起来,然后独自呆在酒铺里里,秉烛夜读。
借住的小房间里,还放着一副女侠的画像,只是这幅画,从不敢拿出去卖,怕那女侠生气,再也不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放下了笔墨,跑出去看了眼女侠受了伤,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他跑了回来,把书籍和仅剩的一件换洗衣裳包了起来,背在肩膀上就跑了出去。
临行前,还把攒来的银钱放在了酒铺里,当做偿还掌柜的房钱。
这一走,有所犹豫,但终究没有停下。
因为他不走,那个女侠走了,那天天坐在这里寒窗苦读,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和女侠一起,连夜逃出了长安城,去的第一站,是风陵渡镇。
那时候的风陵渡,人山人海全是江湖客,都在抢着走那道鬼门关。
女侠很霸气,勾着他的脖子,指着那座大牌坊
“你以后跟了我,就是江湖人了,去走一趟。”
他看着那些持刀弄枪骂骂咧咧的莽夫,心里就不太想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本不想走,但拗不过女侠,还是被推了过去。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江湖客,只会跟在女人后面背行李的江湖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走走其实也没什么。
他每天跟在女侠后面,押镖的时候帮忙算账、看场子的时候帮忙记东西,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坐在河边、树林里,拿着书本,看着女侠在旁边练剑。
女侠有时候会问他“你看书做什么识字就行了,看多了又用不上,我教你武功吧。”
他摇了摇头“书里面有大学问,以后有机会,去谋个一官半职,你身上的冤枉罪名说不定就洗清了。舞刀弄枪是粗人干的事儿,看一遍就会了,那需要人教。”
女侠听见这话很不服气,但也说不过他,就哼哼了一声
“你就志向大,粗人干的事你都干不好,还谋什么官职”
“那是我不想干。”
“哼”
女侠不相信,他也没兴趣真学,依旧每天看书。
直到有一天,女侠出了岔子,在常德那边惹了个地头蛇,和女侠的父辈有旧仇,被一帮江湖人堵在了客栈里。
女侠打不过,想让他先跑。
他以前没打过架,但喜欢的女子被人言语侮辱,上头了,记得当时拿着张板凳,硬生生把十来号在常德有些名望的江湖客,打的满地找牙。
当时他还挺奇怪,这些凶神恶煞的江湖蛮子,为什么动作这么慢。
后来才明白,是他太快了。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当时还是回过头,很自傲的来了句
“我就说舞刀弄枪简单吧,不就是瞅着脑袋打,竖着赢躺着输,打趴下就行了,哪有那么多门道。”
话很浅白,但却是武夫一道的真谛。
女侠当时惊呆了,以为他鬼上身,还去找了江湖方士跳大神。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成亲了,他地位高了些,看书也不被说了,行囊也换成了两个人一起背着。
后来,女侠有了身孕,回到了蜀地的山寨。
两个人过着小日子,等着女儿的降生,他在寨子里依旧在看书,女侠喜欢他习武的模样,为了哄女侠开心,他也会每天在女侠面前打两套自创的王八拳。
日子过得很安逸,但寨子里面过得却很苦。
蜀地深山中的寨子,都是半民半匪,靠劫道走私谋生,经常被官府围剿,缺衣少食,所有人都很艰苦。
女侠即便在寨子里地位高,但寨子里能买来的东西有限,再也不能像去外面走江湖的时候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孩子降生,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想月亮一样清澈,和女侠一模一样。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看到山寨里其他的小孩,便有些发愁。
山寨里的小孩,从三四岁起就帮着父母干活儿,种地、采药、除草、洗衣,稍微长大些就习武,好勇斗狠没半点规矩,他当教书先生,基本上没几个认真学的。
他不希望女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不想女侠慢慢变成外面那些粗野的悍妇。
他想有朝一日,能把母女俩接到城里的大宅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让女侠能穿上江南的丝绸,和他一起去诗会文会花前月下,想让女儿从小穿着襦裙、带着花簪,在廊台亭榭里兜兜转转,不用为了一块肉、一个纸鸢,和同龄人哭闹厮打。
可惜,女儿一天天长大,日子却是一成不变。
直到有一天,女儿对着他说了一句
“爹,娘亲给我缝的襦裙好麻烦,还废布料,裴奶奶说不好干活,我觉得也是”。
女儿虽然还小,但已经开始懂事了。
但这个懂事,不是他这个父亲想看到的。
他走了。
走之前和女侠吵了一架,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吵架。
女侠的爹爹年事已高,想让他当寨主。但他不想,他不想让妻女世世代代待在深山老林里,不想让他聪明伶俐的女儿变成乡野愚妇。
女侠最终还是答应了,给他指点了几个地方,让他去学艺,文举考不上,可以尝试武举嘛,当什么官不是官。
他走的时候很有自信,和女侠说不出人头地不回来,却没想到,这一走,竟真成了永别。
他再次来到青石小巷时,已经生了些许白发的掌柜的,骂了他一顿
“走的走了,回来作甚”
他没有听,因为他不想让妻女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一定要考中。
只可惜,天好像不站在他这边。
连连落榜,等他心灰意冷,想换条路,去尝试武举时,新君登基了,然后便是那场席卷整个江湖的浩劫。
等他赶回山寨,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一座孤坟,连女儿,都是妻子的江湖旧识送去的安稳地方。
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女儿有什么脸面去那坟前祭拜
他除了想尽办法报仇,还能做什么
即便报了仇,又有什么用
在十多年前那个雪夜,他就已经死了。
厉寒生双目阴郁,看着天空,眼前景物烟消云散,只剩下从未变过的薄云。
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
剑圣祝六,提着两壶酒,走到巷子口,抬手指了指锣鼓喧天的府邸,轻叹道
“一个人杵这里作甚都开始拜堂了。”
厉寒生收回目光,才惊觉天已经黑了,围墙后的宅邸灯火通明,遥遥传来
“迎新人入堂”
厉寒生吸了口气,脸色恢复了往日的暮气沉沉,走到祝六跟前,接过了酒壶
“你不去大厅里坐着”
祝六呵呵笑了下,飞身跃上了楼宇顶端,在大厅对面的屋檐上席地而坐,拿起酒壶喝了口
“世上最苦的,是烦心的时候,手中有酒,却找不到陪着喝酒的人。看着你可怜,过来陪陪你。”
厉寒生拿起酒壶抿了口,眼前的大堂里,三个姑娘站在一起,旁边是傻笑的许不令,他看了一眼后,声音稍显沙哑
“挺好的。”
祝六靠在房舍顶端,看着下方有些手忙脚乱的闺女,想了想,摇头道
“祝家灭门前,我爹在树上留了句话纵横三千里,剑斩百万人,今朝绝于此,草折任有根。江湖人都是如此,风光过,也落魄过,刀口舔血半辈子,总有死的一天,能在死前看到香火流传,就是喜丧,往年再多爱恨情仇、辛酸苦辣,也算不得什么了。你今天要是不笑一下,这辈子真算是白活。”
厉寒生眼神怔怔,望着大厅里那道高挑的背影,“一拜天地”回响在耳畔,那道身影,转过身来,对着外面的天地拜了拜,对着他拜了拜。
“呵呵”
厉寒生勾起嘴角,笑了下。
笑的和往日在青石巷,看到女侠走过来时一模一样;寒窗苦读时,看着画像傻笑时一模一样。
但这一笑之间,十余年从未有过其他表情的脸庞,在一瞬之间无语凝噎,继而泪如雨下。
祝六看着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变成了扭扭捏捏的大丫头,穿着嫁衣,额头和男人碰在一起,眼睛里也发酸。
但堂堂剑圣,岂能在人前落泪。
祝六拿起酒壶灌了口,偏头看向厉寒生,笑骂道
“笑的真他娘难看”
春风不平,明月幽幽。
房舍顶端,两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老男人,拿起酒壶碰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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