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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长着卢时年头的长颈怪物正要往前, 却被道道绵柔剑意拦住。
一点灼灼白光自剑意中生出,刺向怪物额心。
叮――
剑尖刺在他额心,擦出一点跳动的火花。
怪物“啊啊”几声, 甩了甩头,安然无恙。
见状, 姜月章微微蹙眉“以太微剑刚猛, 竟也不行”
“姜月章”裴沐一边指挥紫微剑, 罗织变幻剑意、将怪物阻挡门外,一边急声道, “用你的八卦古币试试”
闻言, 白衣剑修也不多问,大袖一拂、甩出古币;八卦虚影自微而广, 一而万千, 团团叠满庙门。
一时黑白虚光波动, 与剑意相和,发出清鸣。
――啊啊
怪物发出一种类似鸟类鸣叫的尖利之声, 手里抓着的人头却“咕咚”掉在地上。
它摇摇晃晃, 正要去捡,却见人头“嗤”一下化为一道青烟。
连带门口倒下的尸体、喷洒的血迹,也一并汽化;与此同时, 后方宋长老身边,出现了一名半跪在地上的少年。
正是刚才被扯掉了头颅的张庆。
他正捂着脖子, 面色煞白,神情止不住惊恐;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气声,不断从他胸腔里传出。
“张师弟”
严维和钟毓菀齐声叫道。
宋长老面色难看“还好有金蝉符”
金蝉符是书院秘传的符阵之法, 极其珍贵,可为佩戴之人抵挡一次致命攻击, 所谓“金蝉脱壳”是也。
这次来昆仑山脉,藏花书院就为所有人炼制了一枚金蝉符。若非此物,张庆必定已经真成了怪物的口中餐。
不过,金蝉符虽能免去一死,却要用到佩戴者的大量鲜血;抵挡的攻击越重,要用的鲜血越多。张庆此刻俨然就是失血过多的状态,摇摇晃晃、奄奄一息。
眼看是失去了战斗力,只能被人保护了。
钟毓菀急急跑过来,关切道“张师弟,你没事吧快吃些疗伤丹药。”
话虽这么说,她却和张庆隔了两步远,丝毫没有搀扶他的意思,更不提贡献出自己的伤药。她手里还紧紧捏着自己的本命法宝,没有放松一点戒备。
宋长老看了这表面柔柔弱弱的女弟子一眼,暗中摇摇头,一把拉起张庆,粗暴地往他口中塞了几颗丹药。
“抓紧时间,打坐疗伤。”他面色铁青,目光紧盯门外,“这怪物是上古凶兽,飞头蛮”
“飞头蛮”
飞头蛮是古籍中记载的凶兽。在那个世界还被称为“大荒”的年代,各地充满了危险的妖兽、凶兽,不乏食人者。飞头蛮就是其中一种。
门口的重重八卦虚影忽明忽暗;透过水波样的影子,忽然有一张脸紧紧贴附上来。
“宋师叔张师弟严师兄钟师妹”
属于卢时年的眼睛无神地睁着,盯着庙内众人,口中还不断呼喊“是我啊,你们不让我回来吗”
“好痛啊,被妖怪吃掉好痛啊”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你们都在哪里”
“我不探索了,我要离开昆仑山脉”
这声音不断传入众人耳中。
一时寂静。
钟毓菀颤着声音“它,它在说什么那是卢师兄吗为什么”
“那是卢时年死前的想法。”
裴沐收起紫微剑,走到姜月章身边,握住他的手。他微微一动,她就紧紧一捏,严肃道“别动,我来为你补充灵力,你别分神。你的古币是先天八卦,与风神庙一致,我们之中,只有你暂时能抵挡片刻。”
即便是在危急关头,大师兄的模样也十分沉稳。他手掌微凉,平素都显得温度偏低,但在这夜风凄厉、人人心中冰冷的时刻,他的手反而令人感到温暖。
他反手握住她“嗯。我袖中还有回灵丹,你自取用。”
“好。”裴沐也不客气,当即抽出一瓶回灵丹,哗啦啦往嘴里倒了小半瓶,手中又不停歇地将灵力渡给他。
望着这一幕,严维眉头紧锁。出于某种他自己都说不分明的微妙心思,他走上前去“一味抵挡,还是一事无成,不如我们合力将怪物击杀。”
姜月章瞟了他一眼,眼中也像映满风雪“太微剑尚且不能破开其要害,严师弟若有办法,且自便,不过勿要连累庙中其余人。”
严维一噎。
他是金丹后期的顶尖剑修,离元婴只差半步,也算得青年才俊、风云人物。但和新晋元婴的大师兄相比,无论实力还是佩剑,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矮上一头。
宋昱在后方,执一把精铁扇,护在打坐的张庆面前。他额头布满冷汗,但到底也算元婴修士,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裴道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非常自然地转换了称呼,客气不少,“看你如此镇定,是否已经有了想法和对策”
钟毓菀也躲在宋昱后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裴沐。
“对策没有,想法有一些。”裴沐背对他们,一边思索,一边说,“方才我想漏了一处地方。风神庙匾额上挂着先天八卦图,可为何只有先天八卦太极两仪,天地清浊,万物阴阳相生,因此有先天八卦,也该有后天八卦才对。”
“两仪八卦合为一体,区分阴阳爻,恰恰能绘出黑白太极鱼。但风神庙缺了一半。我原本以为,风神庙所在的此地代表先天八卦,昆仑山脉之中必有另一处代表后天八卦”
裴沐停顿一下。她在解释的同时,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但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并不全对。”
“不全对”严维握着清光剑,站在裴沐身侧,为她护法,“裴小沐,难道你是说,后天八卦也在这里”
“对。”裴沐微微点头,“风神庙和这里的白天,也就是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都对应先天八卦之界。而从九点开始的这片黑夜”
她盯着外头那边连天风雪“就是后天八卦之界”
“你是说两处空间在此重叠”严维反应很快,“可为什么先天八卦有七个时辰,夜间只有五个时辰”
“我之前也不明白,但看到这个――”
裴沐指了指傲因“这里的阵法,应该是用了先天镇后天的手法。”
“先天镇后天”
“我想起来了那是将邪物封印在后天浊气中,以先天清气镇压的方法。”
宋长老声音变得干涩起来,额头汗珠也越渗越多“先天时限越长,就证明被镇压的邪物越强。”
严维扭过头,剑刃寒光一闪,映出他眼中凝重“您是说,门口这飞头蛮很强悍”
“恐怕情况更糟一些。”裴沐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如果真是先天镇后天,那么真正的邪物远远不止这只飞头蛮的程度。”
不止
但这一只飞头蛮,已经是连太微剑都无法杀死的地步。
上古妖兽,竟然强悍到这个程度
裴沐一边为姜月章渡去灵力,一边用目光一寸寸扫过庙中景物。万物相生相克,飞头蛮不能直接进入庙里,而需要诱骗张庆开门,才能攻击,这间风神庙里必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
神台、供桌、干草会和消失的神像有关系吗
钟毓菀一直看着她,此时却才轻声开口“裴师兄,你为什么还能这么轻松你难道有必然脱身的法子”
裴沐顾着专心思索对策,随口道“如果慌慌张张就能活命,我倒是很乐意多给你表演一下惊慌失措。你要是有心情叽叽喳喳,不如也找找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
钟毓菀叹了口气“裴师兄,我知道你怨我说了真话”
裴沐回过头,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就把你丢出去。飞头蛮有吃的,还能缓缓进攻的时间。”
钟毓菀
她举目四望,却见无人为自己说话。最咋咋呼呼的张庆,此时也一声不吭调息,没有帮腔的意思。
宋长老对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恳切道“裴道友,勿怪。现在需要齐心协力,设法脱身才好。”
宋昱心中还暗骂钟毓菀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挑拨离间也不分分时候
钟毓菀咬住嘴唇,忍住了那份难堪。
裴沐已经将这个人忘在了脑后。
她环顾四周,忽然眼前一亮,松开姜月章的手“你等我一下。”
她跑到后方,跳上供桌,又跨上没有神像的神台,伸手拉过上面垂落的布条。布条看似破旧,拿在手上却极轻而韧,上面印着黑色图腾,模样状似几枝木条,又被旋转的风包围。
“风姓图腾”
裴沐喃喃一句,又用力扯了一堆相同的布条,从供桌上跳下来,奔回姜月章身边。
她一把抓起姜月章的左手,再将布条缠上他手里的太微剑剑柄“大师兄,你再试试出剑”
“你确定”姜月章始终凝神结八卦阵,闻言才一瞥,“我若要出手,便须撤下八卦阵。”
砰、砰、砰。
卢时年的头颅不断撞击在八卦虚影上,撞得额头一片紫红的凝血。随着它的撞击,八卦图也在不断摇晃。
“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总要试试破局之法。”
裴沐又将布条缠在自己的紫薇剑上,再指向门口“若一击不中,我拦着它,你再起阵就好。”
“严维,”她又喊道,“你也缠上。”
严维原本面部绷紧,被她一喊,他的神色就明朗不少,洒脱一笑“我还当你把我忘了”
背后宋长老和钟毓菀见状,也照着做了。张庆无力拿剑,一时有些慌乱,下意识去看他亲近的钟毓菀“钟师姐”
钟毓菀却没有回应他。她正将所有师门给的护具放在身上,如临大敌地抓着自己的武器,身体微微发抖。
张庆心中一下颇为难受。他十分袒护和怜惜钟师姐,要说一点其他想法没有,是不可能的,只是钟师姐一直被过去伤痕所困,他也不敢提;这一路上,他也总护着她。可刚才他受重伤,钟毓菀连扶他一下都不肯,仿佛生怕他沾了什么邪祟之气。现在她只顾躲在宋长老背后,一身华丽护具,却也没有想到要和他分享一二。
张庆只能自己安慰自己钟师姐不擅长战斗,她是医疗人员和探索人员,确实比他这个不起眼的剑修更重要
但这时,前面那个讨人厌的裴沐却突然斥道“你们在磨蹭什么随便谁,扯点布条扔张庆身上,省得这小子拖后腿”
张庆一愣“你”
宋长老截断他的话“是我疏忽了。”
从天而降的布条带着陈腐的灰尘,呛得虚弱的张庆咳了几声。他抓下布条,紧紧握在手里,又见钟毓菀侧头,温柔地问“张师弟,你没事吧刚才师姐太紧张,本来该想到的。”
虽然这么问,她却还是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张庆忽然觉得很腻味,扭过头,不吭声了。
他们暗中的微妙变化,裴沐根本没注意。
她一心望着前方。
姜月章说“准备。”
他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当即撤回八卦古币。虚影闪动,倏然消失。
那额头带血的飞头蛮一头撞了进来
裴沐正要迎击,却见大师兄已经执剑迎上;太微剑意充斥整间风神庙,白日一般耀目又冰冷的剑光,裹着有几分可笑的飘摇破布,直直刺向飞头蛮
姜月章居然整个冲了上去
“――大师兄”
他不光是用出了十分力气,更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带动剑气,将太微剑发挥出了双倍的力量。
风险则是――如果这一击仍然失败,他自己整个人就被送在了怪物面前
裴沐忽然生出了一种怒火说好只是尝试攻击,谁准你赌上性命
就这么相信她的判断,就这么相信她心血来潮的联想
万一错了呢
万一错了呢
她横起紫微剑。
纤细的神兵,是可以缠在腰上而不被发现的柔韧;细密绵软、润物无声,如春夜细雨、风中梅雪,本是至柔的象征。
但不知从哪里卷来一股风。
这风不是春风,没有春风的柔软;不是夏风,没有夏日的热烈;不是秋风,没有秋意的萧索。
风是冬天的风,而且是天寒地冻、冰封万里、世界一片茫茫,寂然却又肃杀的风
是冰雪凝结的风,却比黑夜中铺天盖地的风雪更加凛冽。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从每一个印刻着“风”的图腾上而来;它们迢迢而来,最终汇聚在了――裴沐的剑上
紫微剑变了。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紫微剑了。
风能用亿万年的时间磨平高山,那么更能凝聚一把与众不同的剑。
――沐风星君
――沐风
――是沐风回来了
遥远的、破碎的、隐隐约约的呼唤
裴沐抬起头。
她看见庙宇之上的无尽苍穹。
风――也从天上而来。
飞头蛮在尖叫。
随后戛然而止。
裹挟着风之图腾的太微剑,一剑削断了它的头颅。
但这一切并未结束,因为那颗破碎的人头面向天空,张嘴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啊啊
――啊
远远近近的夜色中,响起了无数声应和。
风雪里,还有被风雪掩埋的山林里,忽然响起了无数oo的穿行声。
宋长老他们刚才松了口气,现在立刻又提起一颗心“怎么回事”
不需要回答。
因为人人都能看见了。
新的飞头蛮,一只、两只、三只
无数只。
有的飞头蛮头顶新死的头颅,更多的则顶着一颗森森骷髅。
它们口中都垂下口涎,蛇一样的脖颈在地上飞快蜿蜒爬行,两边的手爪更是不停刨着地面,飞快朝风神庙涌来。
“好多”
严维奋力斩杀了几只飞头蛮,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怪物,心中也不觉发麻。
宋长老护着张庆,守在庙中,也不由露出惧色“裴道友,我们,我们还是努力把庙门关上吧”
钟毓菀缩在他背后,声音也有些变形,尖叫道“裴师兄,你把门关上,我不想死”
姜月章在庙外,也在最前方。他一柄太微剑白光赫赫,如云汉倾洒,挥剑便是无数头落。
然而,随着他的动作,刻着图腾的布条也在一寸寸腐朽。
他神情凝重“这些图腾都是消耗品。阿沐阿沐”
裴沐的身影,和他擦肩而过。
她背影挺直,长发不知何时散落,恣肆在风中狂舞。
她手中横着一把剑。
那是一把淡蓝色的、晶莹剔透的宽剑。剑身镂空,上面刻着一个有一个的图腾;每一个图腾,都像一个变形的古代“风”字。
更奇异的是,她的剑身仿佛在不断流动,就像真的流风一般。
一种奇异的语音,从她口中呼出。
那不是今天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
“倬彼苍天,煌煌日月――”
突然,四面八方扭动的飞头蛮,全都停滞下来。
它们抬起残破的头颅,同样望着天空。
天
天上有什么
被奇异的力量感染,庙宇内外的人也不由自主抬头看去。
黑暗――只有黑暗。
看不见的天空之上,到底存在什么天神,还是别的什么
唯有姜月章的目光,牢牢钉在裴沐身上。他奋力前进“阿沐”
裴沐竖起了剑。
那把淡蓝色的、漂亮的、流动的镂空剑,发出了朦朦的光。
“――五方来风,责其罪愆。”
――呜
有号角声。
苍凉的、遥远的号角声,好似从时光深处复刻而来。
起初是极静。
接着,是风声。
再接着
“――那是什么”
从四面八方,无数淡蓝色的光束刺了过来
它们穿透黑夜,穿透风雪,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每一只飞头蛮的眉心
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甚至连倒地的声音也没有。
密密麻麻的飞头蛮,在被淡蓝光束贯穿后,瞬间失去生命,毫无生气地倒在了地上。
安静。
极度的安静。
这个夜晚,忽然又回复了宁静。
地上的人们都陷入沉默。
他们望着前方,又抬头望着天空。
原本飘摇风雪、漆黑无尽的天空,忽然充满了星星。
深邃的、明亮的星空笼罩着昆仑山脉,宛如远古重现。那时候世界也是如此,处处青山、处处危险,唯独星空安宁静美。
“刚才的是什么”
严维喃喃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不知道。”
裴沐转过身。
她手里的紫微剑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的神情里还残留着方才的凛然。哪怕微笑,也是烈风般的凛然。
乌黑长发散落在她身周,衬得这张面容更加柔美。在朦胧微光里,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她秀美得惊人,眉眼间永远都有一股天真清朗的少年意气。
她看着姜月章,忽然问“你怎么在这里”
姜月章正待笑她,却忽然一怔,接着就是眉头紧锁。
他审视着裴沐的神态,口中却放柔声音“我我为什么不能在”
裴沐像觉得他问得有趣,更笑了“你不是在烈山突然出现,吓我一跳。”
烈山又是传说中的地名。传说神农氏居于烈山,之后更是取代伏羲氏,成为天帝、统率世界。但世上并无烈山,人们向来认为这不过是传说之一。
其余人面面相觑。
张庆忍着痛站起来,虚弱问宋长老“他们在说什么”
宋长老也茫然,竭力猜测“或许是此处残留了天神之力,附在裴裴道友身上,也掺杂了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吧”
“那他怎么还认识大师兄”
宋长老也答不出这个问题。
严维喊了一声“裴小沐”
他有些不安。在星空下,那两个人就像自成天地,属于另一个世界,而那里不是他能踏足之处。
裴沐侧了侧头,那张秀美得令人呼吸停滞的脸上,露出一点好奇“邪物已死,你不去休息,还在这里做什么”
严维愣住。
姜月章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轻轻牵起她的手“阿沐,你认得我是谁”
“你还调侃起我来了”裴沐哈哈一笑,“你不就是姜”
她晃了晃头,自己停下。
片刻后,她“咦”了一声,抬头问“大师兄,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看向旁人“都把我看着干什么,看我太帅我刚才杀飞头蛮的时候确实挺帅的是吧”
裴沐做了个神采飞扬的得意表情。
“裴小沐,你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严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眉头越皱越紧,恨不得上前把他们分开,“你刚刚为什么说那些话”
裴沐不在意道“刚才可能是被图腾影响了。我猜得不错,风神庙里供奉的风神,其实就是这些图腾,它们还残留了一些力量,被我借用,兴许有些远古时期的记忆,被我看见了。”
她的说法和宋长老猜测的一致。
“是吗”严维喃喃一句。
“咳。”宋长老咳了几声,表明自己想要发言。他望着裴沐,表情不觉带了一丝敬畏――任谁看见刚才的场景,也会不觉产生敬畏。
“裴道友,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裴沐正要说话,却打了个呵欠。她突然不大想逞强,干脆揽住姜月章,再往他身上一靠“我有些乏力,兄弟借我靠靠。”
姜月章略垂着头,手指不觉碰了碰她的发梢。他神态变得极柔和“累了我背你。”
“噫,肉麻。”裴沐反手给他一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让我靠着就行。我想想现在无论是先天八卦还是后天八卦,都已经破了,所以我们先找找江师姐他们。”
大师兄垂首不言,却细微地撇了一下嘴,像个别扭的孩子。
“卢时年是领队,”他淡淡道,听不出情绪波动,“他的修为比江师妹更强。如果他遭遇不幸,其他人恐怕”
“凶多吉少吧。”裴沐神情阴沉下去,“但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还是要搜寻一番才好。”
其他人尚未说话,钟毓菀却先开口了“可张师弟受了伤,我们还是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裴师兄,我明白你担心江师姐,但也要考虑其他人才好。”
她天生一副真诚的语气,很能让人信服。
张庆原本有点心寒,听她这么柔和一番话,心中又热回来几分。他立即挺起胸膛“钟师姐,不用担心我,咳咳江师姐他们都是同门,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钟毓菀微微皱眉,又去看宋昱。
宋昱收到她的眼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符――那是书院长老的标志,也是他为钟长老做事的回报。
他硬着头皮“钟师侄说得有道理”
裴沐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们要走就走,我去找江师姐。”
她又盯了钟毓菀一眼,摇头说“钟毓菀,你还是那么自私。”
钟毓菀神情一僵,旋即委屈道“裴师兄误会我了,我只是为张师弟着想。”
“哦”裴沐阴阳怪气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怕这里还有危险,威胁到你自己的小命呢。或者,你是觉得我截留了神力,能保护你”
钟毓菀心思被戳破,当即脸颊微红。但夜色深,她脸红也不明显,是以还能装一装委屈。她扭头去看火力最足的张庆,可这师弟虽然脾气冲,到底惦记着刚才被救一命的事,此时装聋作哑,低头假作不知。
气得钟毓菀嘴唇都快咬破了。
宋长老两头看看,继续硬着头皮和稀泥“这总归这里不比刚才更危险。我这里还有总联络符,可以试试能不能呼叫上江师侄他们”
他走出庙门,小心打开空间行囊,取出一座半人高、小白塔模样的东西,放在地上后,再输入灵力。
一股股无形的波动,开始海浪一般漫延出去。
“能用。”宋长老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看来此地力场已经恢复正常,安全应当无虞。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等等。”
如果有弟子接收到通讯讯号,自然会回应。如果该弟子陷入昏迷,通讯玉符接收到信号而又没人处理时,就会反向传输讯号,为呼叫者指明弟子所在的位置。
裴沐点点头,又随意拍了一下身边的人“帮个忙,把庙上的先天八卦盘摘下来中间剑痕太深,小心别碰碎了。”
太微剑飞出又收回,托来风神庙上的古老八卦盘。
裴沐不接,懒洋洋叮嘱姜月章“你看东西比我在行,再帮个忙,看看这八卦盘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就会支使我。”
姜月章瞥她一眼,语气平淡,却并无不悦,反而显出淡淡亲昵。他单手捧着八卦盘,反复察看一番,当看到背后一行铭文时,他目光忽然一凝。
裴沐问“怎么”
其他人也眼巴巴看着。
姜月章很自然地将八卦盘往身上一揣“没什么,大约一千年到一千一百年之间的东西,看手法,应该是当年北齐的工匠铸造。”
“果然。”裴沐点点头,目光一扫,又盯住了严维,“严道友,劳烦你再看看看看风神庙这张匾额背后,是否有什么铭文。”
严维响亮地应了一声,并挑衅地看了一眼大师兄,仿佛被裴沐支使是个什么不得了的荣耀。
大师兄不言不语,只冷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胸膛也起伏一瞬。下一刻,他却又微微一笑,手臂将怀中人揽得更紧了点。
严维黑了脸,一剑取了风神庙匾额,再察看一番,又双手抱着,乐颠颠地跑到裴沐面前。
“裴小沐,你看。”他献宝似地,“背后刻的是大齐皇帝御制,大齐十二年,还盖了章,既寿永昌我记得,这个应该是齐皇的玉玺”
历史上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齐皇,就是大约一千三百年前的大齐开国之君。其名字俱已失落,后世史书修缮,考据齐皇单名一个覃字,即齐覃。
姜月章忽道“严师弟,抬高些,我看看。”
严维有点不情愿,但碍于大师兄发话,他表面还是要听从,于是勉强将匾额抬高一些。
微光之下,古老的篆文被磨损不少,曾经鲜亮的颜色也早已斑驳,只剩几点污迹似的痕渍。
姜月章盯着那行字。不知怎地,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宋长老抚着三绺长须,巴巴地发问“裴道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沐无意卖关子,爽快直言“这间风神庙不全是上古时期的东西。庙里供奉的图腾来自远古,说不定还是神代时的东西,而这庙是大齐的样式。”
“齐皇热衷巡行,也许当年巡行至昆仑山,派人前来探索,发现此地阵法松动,就修缮庙宇、供奉图腾,继续镇压邪物。”
“到南北朝时期,庙宇破败,又有其他高人修士在此地悬挂先天八卦盘,加固法阵。”
“至于八卦盘上的剑痕,我本来以为是后人毁坏,但看其分割巧妙、划清阴阳,反而更能发挥镇压之用。想来这名剑客与设置八卦盘的人是同伴,一起来到这昆仑山中的。”
“原来如此,的确十分巧妙。”宋长老私下爱好野史奇闻,也算博学多才,听得频频点头,忽然却又生出疑问,“裴道友是剑修,怎么如此博闻强识”
藏花书院培养剑修,向来崇尚专精一道,什么时候剑修也懂这么多阴阳学了
这时候,突然
头顶传来隆隆的声音。
“――昆仑山中修士听令,按共和国执政官舒兆文紧急命令,昆仑山脉危险评级上升为特级以上,所有修士全部折返,神代遗迹暂停发掘。重复一遍”
天空之中,竟然飞着一艘巨大的飞艇
圆鼓鼓的飞艇侧面,分别印着大燕共和国的徽记。
突然,一道强烈的灯光打了下来,正好打在风神庙上。
紧接着,几道人影从天而降――
轰
巨大的烟尘
待烟尘散开,一队挺拔精悍的军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身着冷灰蓝色的大燕共和国军队制服,腰中配着最新型的灵晶火铳,衣袖上别着“特别部队”的袖章,胸前代表职级的徽章各有不同。
为首两人尤其引人注目,因为这是一对容貌相似的龙凤胎。两人都很年轻,不过气质天差地别女人带一点笑,气质却锋锐如刀,充满硝烟味;男人神态温软,一看脾气就很好。
“特别部队执法,奉命救援昆仑山失陷修士。神代遗迹停止挖掘,诸位请回。”
女人抬了抬帽檐,释放出几缕短促凌乱的耳发。她锐利的眼神四下一扫,神情微微一变“难怪之前我们无论如何无法突破这片区域,竟有这么多飞头蛮”
男人好声好气地说“姐姐,昆仑山脉灵气变化,连幽途这种大凶兽都复苏了,飞头蛮算什么。”
女人厉声道“说得轻松,还不是你探查失职幽途找到了吗没找到就闭嘴”
她弟弟赶紧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不过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显然很习惯姐姐的暴脾气。
“在下藏花书院宋昱,其他人都是我书院弟子。两位是共和国的长官”
作为在场职级最高的人,宋长老赶紧站出来。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两人胸前的徽章,立即有些紧张;他这个书院小长老,放在其他地方还算威风,但面对这种政府高官,他根本不算什么。
他觉得说明裴沐的身份有点麻烦,干脆一起归为书院弟子了。
其他人不作声,也没反对。
女人点点头,客气道“我是裴有鱼,是本次救援行动最高负责人。这是姜无厌,负责技术和维护。”
姜无厌笑眯眯“我还是你弟弟哦好,好,任务中无姐弟,我闭嘴。”
他举手表示投降。
裴、姜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大众姓氏。
不过共和国一百年,越来越多的人摆脱了陈旧观念,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姓氏。受执政官夫妇影响,很多人都热衷于给自己起他们的姓甚至名。
宋昱却面色一变“两位就是执政官系的裴有鱼、姜无厌”
执政官系,指的是第一代执政官夫妇的后代。他们两人并未育有儿女,却收养了六个孩子;六个孩子长大后人人成才,又经过多年繁衍、领养、教导,这一系在各行各业都出过精英。
旁人私下就称之为“执政官系”。
裴有鱼冷冰冰道“什么系慎言本国禁止拉帮结派”
宋昱赶快道歉,心中却更慎重几分。
这个国家,无论是谁没人想招惹这个派系。
他一紧张,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裴沐却慢吞吞插话了“长官,我和我兄弟都是特级探险者,这里的飞头蛮也是我们解决的。我们想继续前进,而且,我们还有同伴没找到。”
宋昱吓了一跳小祖宗这种大人物说的话,是你可以反驳的吗
他努力使眼色,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裴沐只当看不见。
相反,她歪在自家好兄弟身上,站没站相,一看就是要被军队长官责罚的模样。
果然,裴有鱼的神色沉了下来,冷冰冰道“是吗确实了不起。但如果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就可以违抗共和国的紧急命令,那就”
就想得太美了宋长老战战兢兢地在心里帮忙补全这句话。
两个裴对视片刻。
突然齐声大笑起来。
裴有鱼走上前,伸手和裴沐在半空碰了碰拳,又彼此紧紧握了握手。
“真是你小子干的厉害死你了”裴有鱼哈哈大笑,“不过这回真不行,命令说的是所有修士折返,没有例外。以后这里可能会重新开放,到时候我第一个通知你。”
她言谈无忌,语气虽然平常,却天然流露出一股横行霸道的味道。
姜无厌也笑眯眯凑上来,看看裴沐,再看看姜月章,好奇道“你就是阿沐经常提到的大师兄姜月章”
姜月章原本盯着那两人交握的手,神色十分阴沉,忽听得这么一句,他眉眼顿时为之一轻。再看看姜无厌,他就觉得这年轻人还算不错,长得顺眼。
反而裴沐立即站直了“说什么呢谁经常提到他了他那手下败将,我说说自己的辉煌胜利,能不提到他吗”
其余跟着下来的军官,也纷纷上来打招呼。
看得其他人又惊又疑。
宋长老目瞪口呆“裴道友,这,这是怎么回事”
裴沐指了指一群军装,言简意赅“我朋友。”
接着,她又指着书院众人,挨着给军官们报了一番姓名。
“不废话了。”裴沐收起笑闹模样,严肃起来,“有鱼,无厌,我江师姐他们失踪了,他们可有见到”
“我得问问。一路上我们捞起来的修士还挺多的。”
裴有鱼耸耸肩,打开耳麦,跟飞艇上的人说了几句。很快,她挂断通话,说“是救了一些藏花书院的弟子,包括江流夏、罗晟”
她挨着报了一番名字。
裴沐听到江流夏的名字,就放了一多半的心。但看宋长老连连叹息,她就明白还折损了其他人。
虽然她当初与同门闹得很不愉快,但其中也不乏曾经交好的人。修士一道,便是诸多危险和历练,曾经故人匆匆逝去,譬如流萤飞远。
她不免也叹了口气。
裴有鱼却忽然出声“你刚刚说,钟毓菀也在”
突然被点名,钟毓菀微微一颤。她怯怯抬头,无措的眼神背后藏着无尽思量。
裴有鱼拧起眉毛,上下打量她一番,渐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沐,”她笑容扩大,“过去两年,你无偿帮了我们许多忙,我答应过给你申请英雄勋章,你记不记得”
“英雄勋章”
宋长老失声喊道,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英雄勋章,是共和国专门颁发给做出极大贡献的特殊人才的奖章。这种勋章说是荣誉性质的,实际能带来不少便利,比如很多地方都免费,不免费的也能获得很大的优惠折扣,还可以出入国家保密的很多地方,参阅古代典籍、查询历代隐秘,等等。
许多修士都十分向往这枚勋章。
但这枚勋章很难获得。
宋长老望着裴沐,又惊又羡慕,甚至还有点嫉妒,连胡子都快揪断几根“裴道友,你,你你,你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获得英雄勋章”
裴沐比他冷静多了,懒懒道“还没获得呢。”
裴有鱼立即笑道“但你在昆仑山中杀了这么多飞头蛮,如果能再把你查探到的秘辛交给国家,就也差不多了。”
裴沐一听,立即取下剑上图腾“还剩一点,喏,上古图腾,一字万金,千万记得给我折成功劳。要嫌不够,后面风神庙里还有。”
裴有鱼也不客气,当下收了,灼灼目光又盯上了其他人。
钟毓菀忍不住说“那,风神庙里的图腾,应该算我们所有人的功劳吧”
其他人
张庆瞪大了眼,心直口快“钟师姐,你什么作用都没起,做人不可以想这么美的。”
钟毓菀失落地垂下眼,怯生生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如果不是我们齐心协力,裴师兄也无法斩杀怪物。原来这样不能算功劳吗裴师兄对不起,是我想岔了,我不知道只有杀敌的人才有资格领功。”
这话听着似乎有哪里不对张庆困惑地看着师姐,又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
裴沐“慈爱”地回答“没关系,反正你那颗小脑袋里装不了多少东西,不知道很正常。”
见状,裴有鱼翻了个白眼,扭头对弟弟说“你要是以后变成这样,我就把你丢进明珠宫的荷塘里当肥料。”
姜无厌我什么都没说
他做出幽怨失落状。
别说,这样子还真的跟钟毓菀有点像。
裴有鱼挥挥手,让手下去风神庙里收集图腾,自己对裴沐道“英雄勋章审批很快,等拿到手,你和你的直系亲属就能豁免一切国法以下的处分――你当初努力争取这个勋章,就是为了这个吧今后,任何人都没资格对你动用私刑,包括”
她睨了宋长老一眼,笑得耐人寻味“师门,或者曾经的师门。”
宋长老眉心一跳,刚想说玷污妇女也是国法重罪,但他为人向来识趣,立刻自己吞了这话,假装没听懂。
钟毓菀的神情有点阴沉起来。她的相貌属于清秀干净的类型,还天生有些苦情,好似一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花。但一旦沉下脸,她的容貌顿时失去了楚楚可怜的风情,变得寡淡且刻薄。
裴沐慢慢皱眉“有鱼,你想说什么,直说便好。”
裴有鱼笑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我们这回申请到的物资很多,其中包括真言水,只要喝一口,再强悍的修士也得如实回答至少一个问题。”
钟毓菀猛一抬头,生出浓重的不安。
女军官轻轻松松地勾勾手“待会儿在飞艇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如我们就来玩玩真实问答的游戏说不定昆仑山异变,是谁的阴谋呢无厌,之后报告物资使用情况的时候,就这么写,听到没”
姜无厌正儿八经一敬礼,藏起那丝幸灾乐祸“是,长官”
裴有鱼盯着钟毓菀,意味深长道“如果拒绝,可能会视同间谍罪处理。”
钟毓菀的脸,一瞬间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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