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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万人护卫, 归途可说顺风顺水。
走得不算太快,回去差不多耗时近三个月,天岁那座巨大的皇宫, 在期待中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皇帝的新年。
新帝和以前的历任帝王都不一样, 毕竟篡位成功的,又是战将出身,即便朝中有人颇有微词,也不敢随意置喙。公主作为新晋皇后来说, 一点没有重任在肩的觉悟, 她总是高高兴兴,反正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天塌下来也是好大一颗棉花糖。
那日还朝,山呼万岁,坐在马车上的公主体会到了一点大国主宰的骄傲。她像第一次进天岁皇宫一样,车窗开启细细的一道缝, 让外面暖暖的春风吹拂进来。今日天气正好,阳光明媚,宫城高大的门楼投下大片阴影, 马车奔跑进阴影里, 好一会儿才进入丹凤门。
这个代表着上国最高统治的地方,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的敬畏和恐惧。现在不一样了, 萧随说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 她想进便进, 想出便出, 再也没有人敢对她不恭。
公主和他并肩站在巨大的广场上, 啧啧嘬着牙花,“这就是夫贵妻荣啊。”
他笑了笑, “你初来上国的时候,立志嫁给楚王。现在不是你想嫁,是我想娶你,我要国运亨通,帝后和谐,这辈子只要能做成这两件事,我就圆满了。”
公主嗯了声,“反正第二件事你已经做到了。”
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琥珀色的碎芒,伸手揽了揽她,“一辈子很长,这才刚开始,壮士仍需努力。”
公主立刻点头,“这话说对了,你确实仍需努力。三个月又过去了时间过得好快呀。”
她话里有话,他却是一笑置之,只是很淡定地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岁月从容,咱们也可以过得很从容。”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自私。他觉得两个人刚刚好,等到三个人的时候,日子就会慌乱起来,他担心她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不速之客的身上,因而大大忽略了他。
学过佛法的人,讲究来去随缘,他对权力没有那么重的渴望。他甚至想过,就算没有孩子也没什么,从子侄中挑选一人出来培养就好。反正萧氏能人辈出,也免得公主生出个镬人来,母子还要经受分别之苦。
想到这里不由发笑,他好像又自以为是了,不过要求放得越低,幸福感确实会越强。
他开始着手于朝中事物,旷工长达半年之久的皇帝终于归位,老臣们感慨万千,“唉,国终于有个国的样子了。”
“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了呀”
萧随道“都是皇后在准备,朕不过问,她哪天准备好,就哪天举办婚礼。”
忧国忧民的老臣哦了声,对插着袖子作沉思状,“陛下有没有觉得,宫闱之中有点冷清”
萧随提笔蘸了蘸墨,“阖宫到处都有内侍和宫人,怎么会冷清”
“老臣是说陛下龙榻上啦。”丞相言罢,自觉有些过于直白了,但一国之相的重任,逼得他不得不继续谏言。反正话赶话的,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丞相咬咬牙又道,“陛下,皇嗣乃是国家命脉,有传续,这江山万年才能立于不败。臣等的意思是,新皇登基,后宫应当即刻扩充起来。只要陛下一句话,臣等即刻为陛下物色德才兼备的名门闺秀,以供陛下挑选。”
萧随听后,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最后看了眼丞相身后的老臣团,和声道“诸位臣工暂且回避,朕有肺腑之言,要和丞相商谈。”
众臣闻言领命,纷纷退出了大殿。
殿宇里空旷,巨大的立柱纵向竖立了九根,人在殿中说话,总有隐约的回声。
萧随调整了下坐姿,正色对丞相道“郭老是三朝元老,为萧氏效力多年,于公来说你我是君臣,于私来说,朕将郭老视为长辈,对你也是知无不言。刚才众臣工的谏言,朕不是没有考虑过,无奈力不从心今天就把实话告知郭老吧。”
丞相的心都提起来,看这情况,必定没有好事,“陛下说吧,老臣经受得住。”
丞相满脸就义式的英勇,萧随倒有些愧疚,低头道“朕有肾病,已经患了多年。当初年少入军中,冬日苦寒,这么一年年地挺过来,早弄坏了身子。后来常年作战,腰也受过伤,以至于现在那个就腰膝酸软,体虚乏力。这件事,原本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朕是信任丞相,才将实情告知你的。皇后跟着朕,已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在她贤良淑德,愿意跟朕回来。朕对不起她一个就罢了,不想再辜负那些大好年华的姑娘。”
他说的时候感情到位,表情也到位,一副沮丧、悲伤、羞愧难当的样子。丞相都懵了,恍然大悟后想想前因后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别的王爷十六七岁就有了世子,而他高龄二十五还膝下空空。然后就是公主无端返回膳善一事,现在也找到了原因,居然是因为夫妻生活不和谐啊,难怪难怪,公主好可怜
丞相从一开始对皇后颇有成见,很快转变成了满含同情,“那么陛下可有积极治疗啊”
萧随叹了口气,“治过了,药也吃了不少,一直没有改善。朕坚持不答应扩充后宫,其实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皇后一人不孕,世人至多疑心皇后有问题,若是满宫嫔妃都不孕,那朕肾亏的毛病岂不天下皆知了吗。说到底朕还是有私心,把皇后顶在枪口上,让她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压,朕对不起她。当初朕出家修行,本想深山古刹了此一生,要不是废帝苦苦相逼,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说到最后,惨然一哂道,“这江山,本不应该是朕的,朕若是命里无子传继宗祧,那也是朕的命,百年之后归政萧氏子孙,也就是了。”
丞相听完几乎要哭了,“陛下,您是战神,为天岁江山社稷立下过赫赫战功,万民对您无不敬仰。若是龙体一时有恙,不要紧的,神州大地上有的是医术精湛的良医,能治陛下小疾。陛下您不要担心,不要难过”
萧随点了点头,“朕知道,朕还年轻,还有机会。”说罢两手绝望地捂住了脸。
丞相无法安慰他,最后涩涩看了他一眼,迈着悲伤的方步,缓缓退出了殿堂。
外面一帮老臣在等着,见他出来忙围上去问“陛下说什么了”
丞相的表情管理堪称专业,此刻已经冻成了石像,无情无绪道“没什么,陛下的意思是,与皇后殿下伉俪情深,暂且不宜纳妃。细想想,我等确实操之过急了,帝后尚未大婚,我们就急着给陛下物色妃嫔,若今日处在膳善公主位置上的是各位的掌上明珠,各位又作何感想陛下宅心仁厚,有情有义,我们不能逼陛下做荒淫的昏君。依我之见,陛下何时选妃,全听陛下自己的意思,我等朝廷股肱只需为陛下分忧朝政,至于陛下床榻间的私事,就不必费心了。”
众人一听,发现联姻无望,顿时大感遗憾。见丞相摇着广袖往宫门上去了,大家窃窃议论了一番,只好各自散了。
没人再催促扩张后宫,日子就安稳多了。终于到了大婚的日子,公主亲手操持的婚礼,规模很小很小,小得简直寒酸。
穿着喜服,和她对坐喝交杯酒的皇帝,觉得她太委屈自己了,“天岁国库充盈,你不必如此节俭。人一辈子只能成一次亲,不大张旗鼓闹个天下皆知,将来不会后悔吗”
公主闷了口酒,辣得直闭眼。等那股辣劲过了才回答他“我哪里是节俭,还不是因为皇亲国戚中镬人太多,我害怕。你想想,羊嫁进了狼窝里,简直是在拿性命换爱情,多危险也只有你”她笑着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值得本公主单刀赴会,和命拼上一拼。”
皇后嫁给了爱情,这件事伺候婚礼的宫人都知道,皇后在揩陛下油的时候,大家只要心照不宣,垂下眼睛就好。
皇后的发冠沉重,他在礼毕之后替她取了下来。摆摆手,将寝宫里的人都遣了出去,他温声说“我政务忙,很多时候不能陪你,你要自己懂得消遣,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见不该见的人,比如谢邀等。”
公主猛然想起来,“对啊,我也给他发请帖了,可惜他不能进后宫。他现在好不好大半年没见了,他当上武林盟主了吗”
萧随点了点头,只是没好说,有他暗箱操作,就算是只狗,也能当上武林盟主。
公主长出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他能行。”
对于那位姐妹,她一直觉得他那不着调的身体里藏着无限可能,她对他的未来还是十分看好的。
然而武林盟主也有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
吃完了酒席的谢邀从宫里出来,一路走一路呜咽悲鸣,“我最爱的姑娘又结婚了,新郎又不是我”
随从跟在身后劝导“少爷你都没有竞争力,就不要搞得差一点成功的样子好吧”
谢邀十分不服气,“我怎么没有竞争力了,我现在是堂堂的武林盟主”
“那不是皇帝陛下给你走了后门吗,陛下长途跋涉向膳善下聘的时候,少爷你在干什么”
谢邀想了想,好像在烤火、撸猫哎呀,这件事先不去说,最让他生气的是,今年司法部门公布的刑具里,赫然出现了他特制的面罩。那明明是用来表达爱意的道具,为什么会变成刑具这不是对他爱情的挑衅是什么
“赤裸裸的剽窃,明晃晃的仗势欺人,借用人家的专利,他经过我同意了吗不问自取是为偷,皇帝陛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实在让人痛心。”
谢邀大发牢骚的时候,随从无奈地把视线移到了天顶。
“少爷,忘了告诉你,那个为你打造金面具的工匠,上个月已经离职了。”
谢邀听得一愣,“然后呢”
“然后他带着成熟的锻造工艺,到帝国匠作处效命去了。”
“好啊,这是挖我的墙脚啊”
长随同情地说“少爷你只了创意,人家有版权,这版权你也没买下来,所以不算你的。”
谢邀气涌如山,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世上就有这么欺负人的事,萧随抢了他曾经的冥婚对象,现在连他的创意都不放过,还有没有王法他心里憋屈,却连个倾诉的人都找不着,只有这两个白眼狼一样的随从,时不时把他气到心肌梗死。
“少爷,回去吧”
谢邀无名火起,“少爷、少爷,说了多少遍了,让你们叫我盟主,怎么不长记性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拼不过大和尚吗就因为我身边缺了个能干的副手拜托你们专业一点好不好,群英大会上你们也管我叫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开家庭聚会。盟主,谢盟主,这三个字烫嘴吗,怎么教都教不会”
失恋者的抱怨充斥着灯火灿烂的街头,只一瞬,便被狂欢的人群冲散了。
哪个名人说过来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其位谋其政,这是立足于世的基本规则。
对于尉皇后这种不事生产的人来说,转型需要一个过程,婚后她最关心的,当然是改善飧人在上国的处境。
天岁颁布了法令,禁止一切吞食、猎杀、贩卖飧人的行为,有触犯者轻则戴上知虎锁,重则发配边疆乃至杀头,那些常年被困在深宅内的飧人,终于敢放心走在日光下了。但强权下的硬性法规,到底治标不治本,只有皇后开办的母乳所,才是扎根当下,放眼未来的好举措。
反正结了婚都要生孩子的嘛,京郊建起了一个飧人村,由朝廷派兵保护。这个村子里但凡在哺乳期的妇人,都可以报名参加母乳所,每月可得五两银子的月俸外,经商还可享受免税政策。而且宣传标语也非常贴切且一目了然,“你慷慨的一口乳,我文明的一大步”――多么的具有共情力,多么容易激发人文情怀。所以母乳所办得红红火火,每个镬人婴儿都是哭着来笑着去,弄得皇后也十分想贡献一份力。
“如果我有足够的奶水,就可以喂养出很多干儿子来,等这些镬人长大,个个都会感念这项仁政的。”皇后愉快地畅想。
皇帝不大高兴,“你的不行,你毕竟是一国之母。”
皇后说怎么不行,“这样才名副其实啊,真正的一国之母,多么伟大。”见他还有异议,立刻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哦了声道,“我忘了,我还没怀上孩子,没有孩子哪来的奶水。”
这算是对他男性尊严的严重践踏了,从第一次弄塌马车到现在,差不多快要一年了,每次都感慨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锅盖,可每次都怀不上。难道这是老天爷给的优待吗,让他们可以尽享鱼水之欢,常年无休
萧随也想过这个问题,“天岁史上,从来没有过镬人和飧人生子的先例,也许这两类人生不出孩子来。”
皇后惊恐,“那怎么办”
“从宗室里过继一个抚养吧。”他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的头发长得好快,已经齐腰长了,闲散地轻拢着,低低垂在身后。他披着乌云豹的斗篷,站在高高的宫阙上俯瞰京城,风吹得领狐裘摆动,垂落的发也随之翩飞。即便现在的衣着打扮都不一样了,可皇后眼里的他,仍完好地保留着那种淡泊无争的气韵。
不过领养孩子,终究意难平,公主还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看她落寞,想了想道“达摩寺的大佛很是灵验,我带你故地重游如何现在已经立冬了,再过几天会下雪。我曾经很懊恼,没有看到柿子林的雪,登上帝位后公务太过冗杂,但心里一直向往那里的清净。”他含笑问她,“怎么样去不去”
一个困在皇宫里太久的人,能出去放风当然是再好不过。她欢呼一声,“我现在就去收拾。”
轻车简从,不需要太多人簇拥,只带了个人同行,一路走走停停,重新踏上了赶往云阳的路。行至达摩寺山脚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雪,时机恰到好处,如果雪不停,这次应当能看到山水一白的景象。
金吾卫先行进入寺庙通传方丈,他们从车内下来,抬头便看见老方丈冠服端严地,拄着锡杖在山门前等待。
“阿弥陀佛,上年一别,二位别来无恙。”
萧随带着皇后合什还了一礼,“方丈大师一切顺遂。”
方丈笑着说都好,引他们进入山门。原本说是微服悄悄地来,不惊动任何人,但消息走漏得太快,僧侣们得知帝后驾临,纷纷迎了出来,皇后一看便笑了,当初食堂打饭时的盛况重现,一切都那么熟悉,人群里笑逐颜开的,全是熟悉的脸。
皇后不再是皇后,又变回了原来的公主。她冲圆觉招招手,一年不见,那小子长高了不少,只是不知怎么发了腮,变得肥头大耳,越来越像圆通了。
老方丈和萧随叙旧,说起寺庙里弟子激增的事,笑道“那些达官贵人们,个个吵着要走陛下以前走过的修行路,把山门都快踏平了。今天又剃度了两拨,寺里收留不下那么多人,一个个又顶着光头云游去了。”
一人成功了,总有人想复制同样的路,萧随笑了笑,“向佛是好事,只怪弟子无缘,否则真愿意在寺里清修一辈子。”
方丈道“有一失必有一得,达摩寺少了一位释心法师,世上就多一位有道明君,这个买卖还是很合算的。”说罢引他们逐个佛堂进香,一面道,“陛下曾住过的柿子林禅房,至今一直空着,老衲已命人重新打扫过了。这禅房,与其叫禅房,不如叫山房,虽属达摩寺的产业,但从来不是作为僧人修行之用。藏经阁的角门一关,它不过是方外一间供旅人休息的屋子罢了,所以陛下与皇后殿下留宿,没有什么忌讳,大可自便。”
萧随莞尔,“多谢方丈大师。”
方丈点了点头,两根长长的白眉在风里飘摇,“老衲早就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这区区达摩寺困不住你,但陛下在鄙寺停留过,已然是达摩寺的荣光。”话说到这里,忽然干笑了下,“那个陛下还记不记得送去鸠摩寺的那本大般若经多智看出不是真迹,而是出自陛下手笔,现在炒得比真迹还要值钱,据说已经叫价几万两了。”
方丈有点懊恼,倒不是为痛失了发财机会而惋惜,是生气便宜了那个多痔。不过师兄弟一场嘛,也不能计较太多,方丈亲自送帝后去了柿子林,临走很心机地留下了宣纸和笔墨。
“抄经修身养性,陛下离寺一年有余,还能背默金刚经吗”方丈咧嘴笑了笑,“老衲来考一考陛下。”
皇后在边上哈哈一笑,“方丈大师也想要陛下的墨宝早说啊,我们家多着呢,让圆通师父跑一趟,取回来就是了。”
方丈见被识破,只得讪笑,又说两句闲话,这才缓步离开。
禅房里只剩两个人了,萧随打着伞,拉皇后出来看柿子林的美景。
矮处的柿子早就被采摘了,但悬于高处的够不着,只好任其生长。没有了限制,便长得蓬勃,那些柿子红得像火,热烈地点缀着周围萧条荒凉的景致。
雪逐渐在枝头堆积起来,不同于阴冷潮湿,又是另一种蓬松柔软的美,他轻声感慨“这景色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曾经我的心,像秋尽后的柿子林,而你,就是枝头最大最红的那颗柿子。”
皇后习惯了他的土味情话,夫妻间相处愉快,第一条就是要会接梗。皇后扭捏了下,“长得这么熟,一定很甜。”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可不是吗。”
雪下得大起来,一片片扯絮一样,翻卷着从柿子林急奔向山野。禅房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进去了,小小的窗口泄出温暖的光,像寒夜破开了一个口子,淡淡地,照出了途径窗下的,雪的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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