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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笑起来比哭都要难看, 他握着她的小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感受到那细微的触碰, 一颗心宛如浸在冰雪中,又似在烈火里。
一回到她身边,他的理智便全回来了,此时此刻, 根本不想离开她, 什么大殿下什么安康帝姬他通通忘得一干二净,眼里只剩下她一个。
温离慢只觉得疼痛难忍, 她想看一看自己的肚子为何这样疼, 偏又没有力气,胸口处仍旧是熟悉的窒息感,她本想合上眼睛, 可想起官家, 又强打起精神。
薛敏得知温娘娘已醒,进来为她诊脉,见她果真睁着眼睛,而边上寿力夫早已挂起满脸笑容, 他却没有那样乐观,说实话,连薛敏都不知道温娘娘是如何活下来的,剖腹期间她几次三番呼吸不可闻,且这次剖腹之术并不顺利, 她却活到了小帝姬出生, 这已经超出了薛敏的能力范围。
“娘娘醒啦方才奴婢去看了小帝姬,娘娘生了个十分可爱的小帝姬呢”寿力夫放柔了声音, 依旧掩不住面上喜悦,“娘娘要好生将养,等身子好起来,日后便有小帝姬陪您一起玩耍啦”
说着还推了发呆的薛敏一把“薛御医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为娘娘诊脉”
他满脸的高兴,显然对寿力夫而言,温皇后平安生产后还活着,那便是母女均安,寿力夫是不懂什么医术的,可薛敏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无论发生了什么,温娘娘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即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难以救治。
他踉跄了一下来到龙床边,在温离慢生产完昏迷不醒时,内殿已经打理的干干净净,她身上也换上了新的衣衫,官家将掌中细细的皓腕放开,薛敏伸指搭上时,寿力夫注意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登时,寿力夫便察觉了不对,先前他被喜悦冲昏头脑,却不曾看见官家有丝毫喜气,甚至在娘娘生产后到现在,官家都一直守在娘娘身边,薛敏的表现也很不对,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这绝非是母女均安的样子
难道说――
寿力夫猛地看向床上微微合着眼睛的温皇后,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些,已无限接近于透明,整个人宛如笼罩在云里雾中,似乎下一秒便要羽化而去,再不在这人间留恋片刻。
薛敏猛地跪在了地上
他跪下时膝盖直直砸向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却什么都没有说。
寿力夫惶惑不安,视线在官家与薛敏还有温皇后三人之间来回转,这不是在打哑谜,只是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你跪着做什么。”
安静的掉根针即可耳闻的内殿中,官家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柔平和,他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又像是在说路边的草木,问薛敏,你跪着做什么
薛敏只觉得肩头似是压了一座大山,来自帝王恐怖的威压令他喘不过气,嘴巴张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口舌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最后回话时,甚至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娘娘、娘娘她、她――”
薛敏的恐惧感染到了寿力夫,他不敢开口,只见薛敏几乎是泪水汩汩而下,颤抖而泣“娘娘她怕是不好了”
官家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不知他是否是顾及温皇后,只是语气愈发轻柔“你咒她”
薛敏连连摇头“臣不敢、臣不敢――”
“将薛敏拖出去,处凌迟之刑。”
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决定了薛敏生死,两名乌衣卫不知自哪里鬼魅般现身,干脆利落堵了薛敏的嘴,眼看便要折断薛敏双臂以防他反抗,温离慢急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了下官家,但其实只是像羽毛般轻轻碰了下,寿力夫砰的一声跪下“官家开恩啊”
薛敏全程连呼救都不敢,他早已预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温皇后出事,便是他的死期
官家予他便宜行事之权,乌衣卫几乎将天下名医尽数抓来,珍奇药材更是如山般送入太医院,可他却仍然没有找到为温皇后续命之法,她生产发病已然凶多吉少,脉象更是几乎诊不出,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官家感受到温离慢的诉求,他缓缓凝视着她“杳杳,你不想让朕杀他,是不是”
温离慢眨了眨眼睛。
“可是不杀他,朕心中难受,又要如何是好”
她又眨了眨眼睛。
官家静静地望着她,淡淡道“放开他吧。”
薛敏死里逃生,跪在地上更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杳杳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听杳杳的。”
温离慢觉得自己似乎有了点力气,她看向寿力夫,寿力夫立刻明白“娘娘是要见见小帝姬奴婢这就去把小帝姬抱过来”
说着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朝隔间冲,很快便将襁褓中已经洗干净吃完奶的小帝姬抱到温离慢身边,温离慢看了眼襁褓,露出一点匪夷所思的表情――怎么这样难看
“娘娘有所不知,新生儿便是如此,待过几日长开了,就会变得白白嫩嫩,到时候娘娘一定会惊讶的”
温离慢看了眼那个小小的孩子,她还在她肚子里时,她曾无数次想过这个小孩长什么样子,如今一看,虽然红扑扑皱巴巴,却有几分生得像官家,比其他殿下与帝姬们都像他。
官家却对小帝姬毫无兴趣,他从始至终眼里都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温离慢,温离慢见了小帝姬,夙愿已了,但她又想到什么,眉头微微蹙了下,又看向薛敏,寿力夫连忙道“娘娘放心,小帝姬身体康健,只是略微有些瘦弱,只要好生将养,日后定然长得茁壮。”
得知小帝姬没有随自己天生带有心疾,温离慢心满意足,她很快便不再把注意力分给小帝姬,而是看着官家。
寿力夫意会,连忙拉了薛敏一把,示意他退出去。
小帝姬睡得正香,寿力夫小心地抱着,出了内殿才敢问薛敏“娘娘当真已药石罔效”
薛敏惊魂未定,摇头“娘娘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怕是不想官家伤心,再多再好的药,也不会起到效果了。”
她的病本来便是致命的,先天心疾者能活过二十岁之人寥寥无几,若是家境贫寒没有上好的药材支撑,幼年夭折的比比皆是,正因如此,太医院中有关先天心疾的记载极少,可供参考的病例亦是屈指可数。
寿力夫闻言,喃喃道“若是如此,官家要怎么办啊”
薛敏身为医者,早已见过人间无数生离死别,然而帝后这一对却不同,面对寿力夫的诘问,医者也回答不出来。
正如他当初与官家所说,倘若天意不成全,人力又能如何
内殿中,温离慢一直看着官家,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丝毫恐惧不安,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这温柔的目光,官家从没有在她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得到过。
看着他的人,都厌弃他、仇恨他、畏惧他从没有人如此温柔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也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不是什么怪物,不是什么恶鬼修罗,而是她的郎君。
温离慢慢慢冲他抿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她在他手心划了三下,顿了顿,又划了三下,官家才意识到,原来三月三竟又要到了。
“是啊,马上就是上巳节了,杳杳又要长一岁了。”
“朕也要老了。”
过完上巳节,他便是不惑之年,而她也要满二十岁了。
满打满算,也就还有四五日,如今已是二月下旬,官家神情有些恍惚,时间怎地过得这样快好似昨日才与她于赵国都城相遇,一眨眼便是三年过去。
除却在战场上厮杀,尽情释放内心深处的暴虐与戾气,其他任何时候,他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直到遇见她,觉得她有趣,觉得她可爱,觉得自己活着有了意义――但为何她来到他身边,却又要离开他
倘若真有诸天神佛,他也想问问,为何命运肯眷顾他,却又仅仅只许他三载
他不知爱情是这般甜美与苦涩交织,叫他怦然心动,叫他心如刀绞,如若知道如若知道,他也还是会爱她。
温离慢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现在就死,曾经在温国公府,看管她的嬷嬷常说她命不好,天生带着晦气,所以阿娘怀上她才开始发疯,又在之后死去,阿娘死在她五岁时,她尚且背负着克亲的罪名,若是她就这样死了,小孩也会被人说命硬克亲。
人人都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她偏不咽下这口气,偏要活过二十岁。
歇息了这样久,感觉自己似是有了点力气,温离慢动了动小手,想要被抱抱。
官家抱起她时,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疼痛而显得僵硬,浑身紧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
温皇后产女一事,官家并未令人隐瞒,寿力夫命人前去辅国公府报信,辅国公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听闻娘娘怕是要不好,他当时正在院中挖着地,准备种下刚寻来的葡萄藤,这是他特意请人帮忙找的,据说这个品种的葡萄十分的甜,即便是第一年结果,也无有酸涩之味。
葡萄藤跌落在地,辅国公踉跄数步,幸而被钟达扶住,自来兰京,他渐渐有了精气神,而宫中来人所说的话,瞬间让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变得无比颓唐,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岁,他问钟达“难道这便是我钟家的命吗”
钟达无言以对。
辅国公向宫中递了帖子,官家本不想见他们,可还是问过了温离慢,她靠在他怀里睡觉,呼吸轻浅,他不时要伸手去试探才能安心,听闻辅国公求见,温离慢点了点头。
钟家人入宫后,饶是早已做了心理准备,却也不曾想她会瘦弱到这个地步,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那样干净又烂漫。
入宫时,他们还见到了其他几位殿下,借着温皇后生产,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勾结造反,得知温皇后生得是女儿,人又要不好,他们便借此机会擅自离开皇子府入宫求见,这几位殿下便是做出一副悲泣模样,却也难掩喜悦得意。
虽然官家不见他们,可他们还是要表现的,跪在宫外替温皇后祈福――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甚至于辅国公等三人入宫时,他们还有心情与老爷子打招呼,哪怕没得到回应也不恼不怒。
三殿下心中亦是喜悦大过悲伤,如今他才明白父皇为何对温皇后珍视如此,原来是她身体不好,没想到消息封锁的这样严密,真是可惜了,那样的佳人只是和野心比起来,爱慕显得太过无关紧要。
老大被关押,老二是个扶不上墙的,老四老五哪个比得上自己三殿下几乎看见了那金灿灿的龙椅在向自己招手,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一定要表现的比其他兄弟更加诚恳,这样的话,才能获得父皇青睐,才能如愿以偿。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了对手
答案如何,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距离温离慢生产已过三日,明日便是上巳节,她这几日精神头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吃得进东西,也慢慢能说话,神色居然也容光焕发,尤其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美不胜收,令人沉溺。
只是不再喝药了,官家也没有再强迫她喝,太和殿的宫人们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因此也不敢多言,整个太和殿都无比安静。
温离慢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外公一家是什么时候,她有孕之后,感觉到腹中胎动,似乎渐渐与阿娘的面容相融合,待到生下女儿,病痛之中仍旧难免惦念,这让不知感情为何物,除了官家无法对任何人产生眷恋的温离慢意识到,她并不是生来便没有人爱,哪怕阿娘发疯时打她骂她,可是在生下她时,她也一定深深爱着她。
否则,明明想要她一起死,又为何舍不得呢
所以她愿意见一见阿娘的阿父与阿兄,也想要将自己的小孩托付给他们,因为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小帝姬过了这几日,已褪去红皮肤,变得白白嫩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清澈漂亮,女儿肖父,她只有眼睛像温离慢,鼻子嘴巴眉毛都随官家,但这也许是因为她还小的缘故,也许再长大一些,她的眼睛也会慢慢长得像是官家。
辅国公颤抖着手,从寿大伴怀中接过襁褓里的小帝姬,他忍着眼泪与悲伤向温离慢起誓“臣以生命立誓,我钟家男儿,生生世世,以帝姬马首是瞻,若有违背,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官家拥着妻子,他很平静地对辅国公道“朕没有姓氏,杳杳也不喜欢她的名字,便让这个孩子随你们姓钟吧,朕已经为她取了名,唤为神秀。”
神秀者,聪慧也。
小帝姬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她长得虽然很像官家,却异常可爱灵动,温离慢冲辅国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辅国公若有所觉,看向官家――她想托付的,并不只是神秀帝姬。
“你们退下吧。”
小帝姬又被寿力夫接过去,放到了帝后身边,辅国公一家恭敬退下,只是临去前,又万分不舍地看向温皇后,寿力夫轻叹一声,“明日乃是娘娘双十寿辰,国公爷可备好了生辰贺礼”
辅国公却口不能言,他在内殿用尽毕生力气压制住的悲痛,都在此刻倾泻而出,老泪纵横,痛彻心扉。
小帝姬躺在温离慢的身边,她像母亲一样乖巧,除了饿了拉了几乎不会哭泣,也不太喜欢笑,只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四周。
温离慢用手碰碰她粉嫩的脸颊,她便笑弯了双眸,不觉动起来,似乎是想蹭蹭母亲的手指。
官家不理她,她也不生气,只有看见温离慢时才显得略微兴奋。
温离慢枕在官家肩膀上,呼吸喷洒在他颈项,轻浅不可闻,她说“官家,你看她多好看。”
哪里都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符合温离慢的心意,她曾经觉得要生出来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小孩,可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喜欢的不得了。
比喜欢葡萄,喜欢糯米糕,喜欢秋千还要喜欢,比不上对官家喜欢,但比所有的喜欢加在一起都喜欢。
官家看了一眼小帝姬,从那张格外肖似自己的小脸蛋上没看出丝毫讨人喜欢的地方,但他还是回应了温离慢,“嗯。”
“官家要好好照顾她,不要像官家的阿父,跟我的阿父一样,对她不管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
他喉头微动,却没有承诺,温离慢也不急着要他答应,她和当初的阿娘一样,都很想要所爱之人陪自己一起赴死,黄泉碧落,死生相依。
但替代这份自私的,是爱。
深深地爱着这个人,所以舍不得让他死,活着多好啊,有清新的风,芬芳的花,有划过天边的星星与傍晚的彩霞。
有冬日窗棱上凝结的水珠,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有夜里皎洁的明月。
葡萄跟冰盆,糯米糕上的红枣,散发着来自草原奶酪的香气。
是糖,是甜,是那朵红色的小花,掩盖苦与疼,交织成的美好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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