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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皇后怔住, 失笑“你呀”
又遗憾,跟皇帝说“你说说,这样好一个儿郎, 怎就没做成我的侄女婿温氏怎地这般大的福气”
皇帝玩笑道“前世修来的吧。”
他们都不知道,一句玩笑, 道的却是天机。
离开了京城,霍决带着温蕙往北疆去。那地方天高地阔, 以后他说了算。
霍家全家人都提前到了北疆, 温蕙到的时候, 霍夫人已经基本收拾好了镇北侯府。
“咱也没经过这么大的阵仗, 只能大体收拾出个样儿来。”她拉着温蕙的手道, “以后还得你慢慢拾掇。”
温蕙是温夫人的小闺女, 霍夫人和温夫人也是过命的交情,直把温蕙当个闺女看, 亲得不得了。
这一世的拜堂,高堂都在,满座宾朋。
一拜了天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俱全, 礼法完备, 无可指摘。
二拜高堂。
霍决看了眼坐在上首满面笑容的父亲母亲,深深地拜下去。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洞房之夜,霍决已经等了两世。
温蕙还什么都不懂,只看过粗陋的读物,羞涩而忐忑,甚至有点恐惧。
拔步床放下帐子就是一个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霍决笼罩了温蕙。他以两世的耐心,抚平了她的不安和恐惧, 带她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一世他完整无缺,真正地和她在一起。
当一切结束后,他埋头在她颈间许久。
“连毅哥哥”温蕙感觉到颈间湿意,不懂,“你为什么哭”
“可能是,”霍决抹了把脸,亲吻她,“喜极而泣。”
温蕙笑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整晚都抱在一起。
霍家人并没有留在北疆。
因代王战败,山西空出了大量的位子。霍决在山西给自己的父亲和岳父都谋了千户的位置。长子可以世袭,他也给霍家二郎、三郎和温松温杉都谋了百户的职位。
霍决的婚礼过后半个月,他们便往山西去了。在那里,和亲家汇合。
“以后他们都在山西,两家彼此照应。”他告诉温蕙,“待日后,哥哥们、舅兄们生出很多孩子,孩子们长大再谋差事,霍家、温家便有了根基。”
这些事温蕙不大懂,但能领会到自己夫婿的厉害。
在北疆,她成了身份最高的命妇,头上没有公婆管束,家里没有妯娌攀比,日子过得实在惬意。
只她是小门小户出身,乍一主持偌大的侯府,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很出了些纰漏。
她自己颇惴惴。因出嫁前,母亲便反复叮咛她,霍四郎飞黄腾达了,有的是人家想嫁女儿给他,他没有嫌弃这门娃娃亲,履行信诺,则她必须得跟上他的脚步才行。
霍决却完全不在意,他甚至喜欢看她茫然无措的模样。
这世间大概再没有比他更有耐心的丈夫了,家里家外的事,无论大小,他都亲自指点她。
温蕙是个聪慧的女孩子,有人指点便学得很快,渐渐能拎得起来。
但她的夫婿实在和常人不一样,他竟想要带她上战场。
霍决为温蕙打造了一杆梅花亮银枪,带温蕙上了战场。
前世,他和她并肩而战,迎风破浪,一起经历过许多凶险。彼此不止相爱,还能交托性命。
霍决以为今生也可以。
温蕙却在战场上吐了。
虽然从前看话本子,也向往当大侠当将军,可真实的战场是多么残酷啊。
断肢残躯,被血染红的土地,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许多新兵第一次上战场都会吐,何况是温蕙这样的小姑娘。
且她不能杀人。
杀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道极难迈过去的坎。
许多人,都是在特殊的情形下,特殊的心境,才迈过这道坎。
譬如前世的温蕙,她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对她的孩子下了杀手的恶人。
当温蕙告诉霍决,她不想上战场,也不想杀人的时候,霍决沉默了许久。
“是我莽撞了。”他摸摸她的头,“原不该强求你。”
在他的手心下,年轻的温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霍决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在家里父母娇养着,出嫁了夫君疼爱着,日子过得又安逸又舒适,能练功,能骑马,能在天气好的日子里狩猎,谁家的小姑娘愿意天寒地冻地跟着急行军上阵杀人。
别的不说,光是跟着行军几日,脸上、手背上的皮肤都粗糙了。
正在爱美年纪的小姑娘,比起前方的军情,更忧心粗糙了的皮肤。
温蕙这一世,未曾受过世道的压迫,未曾被爱人伤害,未曾因命悬人手而夜半惊醒,内心悚然。
她只有幸福快乐,没有深深压在心底的愤懑无力,没有将溺亡般的窒息感,她没有被逼到要将所有这些凝聚喷发在一杆亮银枪上的地步。
也没有一个年长睿智的妇人引导她去思考。
事实上,当生活安逸又充满琐事,人很难去维持不停地思考这件事。
这一世的温蕙,更想做一个合格的侯夫人。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打理中馈和与旁的命妇交际应酬上。
她深深地感受到霍决对她的爱与宠,作为回报,她做的很努力,很认真。
她也不觉得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丈夫有什么不对。
包括她的命。
这样的温蕙,便是霍决这样的能人,也没法把她打造成一个冷四娘。
这明明是他重生之初,就希望她能有的样子,不是吗
霍府反复地提醒自己。
就希望她无忧无虑,无伤无痛,不是吗
则,为什么内心里,会隐隐难受,会感到不安,会莫名彷徨
新帝在景顺五十年五月登基,改元明正,景顺五十年同时也是明正元年。
明正二年的四月,春闱落幕,新帝登基后第一届的进士新鲜出炉。
五月,新进士的名单传播到了各地,也到了北疆。
霍决展开那名册明正年间第一位新科状元,三元及第,十九岁的余杭陆嘉言。
霍决凝目。
此时,驿使送来了一封信。
那封信竟然是温蕙写给霍决的。
温蕙见了才知道“咦,原来你没有收到”
那封信是景顺五十年年初写的,发出去的时候,北疆已经大军南下。兵荒马乱的,许多信都找不到人,送不出去。没丢已经幸运了。
这封信一直扣在官驿,前些天官驿的人清理旧信件才发现,这封信的收信人竟然是如今的镇北侯,才忙不迭地赶着送来了。
“我以为你早收到了呢。”温蕙道。
霍决好奇“写了什么”
温蕙想了想,竟然想不起来了。因她给霍决的信里,有太多的琐碎的事,哪能都记得。
直到霍决拆开了信,两个人一起看,她才想起来“哦,是说嫁妆的事。”
如今做了侯夫人,再看先前写的这种啰里啰嗦琐琐碎碎的信,温蕙只觉得臊得慌,赶忙抢过来“别看啦。都是没用的废话。”
霍决没跟她抢,却道“我仿佛看到什么江南陆大人”
“啊,那个。”温蕙道,“是想跟你说嫁妆的事来着。”
“就之前,我爹凑巧救了一个文官。他姓陆,去了江南做官。”
“我娘就想着江南很多好东西我们在山东买不到,就腆着脸写了封信,附了张银票在里面,请那位陆大人的夫人帮忙采买些东西给我填进嫁妆里。”
“那位陆夫人可好了。”温蕙道,“人家不仅没嫌麻烦,还根本没收我家的银子,把银票退回来了。买的东西都是我们见都没见过的。我娘可感激她了。”
当时因为嫁妆体面了,温蕙高兴,所以给霍决写了这封信炫耀,没想到今日里霍决才收到。
是冥冥中的天意吗陆嘉言的存在在这一世若隐若现。
但霍决也不怕。
上一世都争过了他,这一世有什么好怕的。
他将那有新科状元名录的邸报给温蕙看“是不是这一个陆大人”
新进士名录里会附上详细的信息,籍贯、出身、父亲的官职等等。
温蕙一看,惊呼“是呢这个新科状元,竟然是陆大人家的公子吗”
“真厉害,状元呢”她眼睛闪闪发光,“我竟然认识状元嗯,算认识吧”
霍决失笑,摸她的头“嗯,你认识状元。”
“算是认识”的人竟中了状元,温蕙欣欣然,颇与有荣焉。
温蕙是个聪慧的女子,又有霍决这样几乎无所不能的人在身边指点,她渐渐地有了成长,愈发地像一个侯府女主人了。
生活幸福的女子,脸上自然总是带着让人看了就舒心的笑意。
霍决偶生彷徨的时候,看到那无忧无虑的笑靥,便也将心底的一丝不安压了下去。
有一次,他们欢好之后,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问她“月牙儿,如今的日子,你可满意”
温蕙贴在他胸膛上咯咯笑。
“怎么可能不满意”她说,“连毅哥哥竟问这种傻话。”
她抬起头,看着夫君英俊的眉眼“如今的日子啊,简直是十全十美。”
她凑过去亲他,霍决按住她的后脑和她深吻。
可当她幸福地趴在他的胸口入睡后,他却迷茫。
有他的精心打造,这日子对温蕙来说,或许真的是近乎于十全十美的。
可这世上,真的有十全十美吗
明正三年的春天,北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余杭陆嘉言。
当下人报出了这个名字,镇北侯抬眸“他怎么会来北疆”
下人道“陆翰林是奉旨巡视北疆学政的。”
镇北侯垂眸,俄顷,又抬眸“有请。”
他在正堂接待京城来客。
当那个人迈进厅中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玉树芝兰般的人。
陆嘉言风采如此之盛,当年蕙娘还是一闺中小女儿,爱上他,简直太理所当然。
宽阔的正堂,所有的槅扇门都敞开着,春光斜斜打进来,洒在陆嘉言的背上。
陆嘉言在春光里凝视着堂中负手而立的那个男人。
许久,他道“一别经年,霍侯风采,犹胜从前。”
时光好像好像凝滞了一瞬,在这一瞬间,仿佛两个不同的时空相叠交错。
这一个陆嘉言,原来是那一个陆嘉言。
霍决凝眸“陆大人也来了。”
陆嘉言在春光里发出轻轻地一声叹息“来晚了。”
他睁开眼时,已经是明正二年春,他人在京城,正准备参加春闱。
皇帝竟是赵王,一切都变了。
变数从哪里开始
从潞王案开始。
霍决。
只他来得比霍决晚。
青州已经没有温家,温家已经举家迁往山西,升作了千户。
全青州的人都知道,温家女儿如今是镇北侯夫人了。
今生,又错过了。
陆嘉言问“她也来了吗”
镇北侯的眸子忽然黯了一瞬“没有。”
陆嘉言道“让我见见她吧。”
霍决点头,唤了下人去请夫人。
温蕙听说陆状元来了,又惊又喜。
她可从来都还没见过一个状元呢,何况这个算是认识的人。
北疆的男女大防不像南方那么严格,但这是个书香门第的世家子,她通怕失了礼叫人耻笑,认真整了装束,规规矩矩到前面来相见。
到了正堂,见到了那个人,着实为他的姿容惊了一下。
有那么一息她没能移开眼睛。
陆嘉言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直到夫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温蕙“咳”了一声,中规中矩地与他见礼“世兄。”
因温百户救过陆大人的性命,后来派人送来过谢礼,温夫人又不肯收温家的钱,等于是自己出钱给温蕙添妆,有这层关系,唤一声“世兄”正好。
陆嘉言还礼“世妹。”
两个人都守礼,互相问候对方的双亲。
这个贺另一个喜结良缘。
那个贺这一个金榜题名。
问候完了,温蕙正要退下,忽然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捂住了嘴弯下腰去。
霍决一步过去,搀扶住她“怎么了”
“不知道。”温蕙难为情地说,“忽然有些恶心,可能吃坏了。”
才说完,又一阵涌上来,干呕几声。
“她有孩子了。”
堂中静了一瞬。
霍决和温蕙都看向陆嘉言。
这堂中,只有陆嘉言经历过这种事,看得明白。他涩然道“她要为你生儿育女了。”
温蕙不明白,这么高兴的事,为什么陆状元说起来,目光晦涩难明,竟连一声“恭喜”也不说。
原来读书人也会失礼嘛。
再看连毅哥哥,连毅哥哥好像欢喜得傻了,竟不会说话了。
温蕙想笑,却知道不该笑。怀孕的妇人就不该见人的,她该回避了。
忙行个礼,道个罪,匆匆退出来。
岂料霍决竟追出来,唤丫头来搀扶她。
温蕙嗔道“我是那么柔弱的人吗快别让陆状元看笑话,赶紧去招待人家去。”
她又小声道“陆状元生得可真好看你可把他招待好了,别失了礼数,人家可是读书人,状元”
霍决道“我也不比他差。”
温蕙咯咯笑。
她抱住了他的腰,骄傲地说“当然了,连毅哥哥才是最厉害的。”
霍决又回到厅中,道了声“失礼”,说“你来得巧,我的大喜事,喝一杯吧。”
陆嘉言点头“正有此意。”
他们二人在侯府花园的暖阁里喝酒。
北疆的春天跟京城的冬天一样冷,还会下雪。
前几日才下过雪,园中还处处银白,在暖阁里饮酒正好赏雪。
陆嘉言道“她有了孩子,你却不高兴。”
霍决道“胡说我怎么可能不高兴”
“没有我以为的那样高兴。”陆嘉言道,“霍侯曾有那样一憾,我以为霍侯如今有了血脉,该更高兴。”
霍决仰头饮下一杯酒,道“我高兴得很。”
陆嘉言点点头,举袖也饮下一杯酒,放下杯子,似自言自语“霍侯前世憾事,今生都补足了。我的憾事,无处可补了。”
霍决道“她与我,你上辈子便接受了,又有何憾”
陆嘉言望着远处的雪在春光里泛着光,许久,道“我的书房里,挂着一卷空画轴。”
“那是璠璠出嫁之前,我想再给她画一幅她母亲的像。”
“我可以观小儿而画其成年,亦可以观老者而画其盛年。可唯独,我画不出她来。”
“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冷四娘的事,可始终,没法把冷四娘和蕙娘融在一起。”
“没能亲眼见到她的英姿,画不出来,是我一生之憾。”他叹道,“没想到,这一世,竟也无法弥补。”
“我来见故人,却没见到。”
“陆嘉言”霍决掷杯,怒道,“闭嘴”
陆状元告辞离去,霍决喝醉了。
他回到房中抱着温蕙不撒手。
温蕙吓坏了,以为他要欢好。他酒醉后欢好,常没节制。她忙推他“我有身子了”
哪知道霍决只是抱着她,将面孔埋在她颈窝里,呢喃地唤她“蕙娘,蕙娘”
温蕙放下心来,抱着他笑“怎地一喝酒就这样叫我,不习惯呢。”
霍决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涩然道“月牙儿”
温蕙碎碎念叨“你可别睡,喝了醒酒汤再睡,明天不头疼”
霍决趴在她肩头,闭上了眼睛。
温蕙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身边是空的,没有人。
她撩开帐子,房中点着蜡烛,霍决坐在桌边,对着烛光似在发怔。
温蕙恼了,喝道“霍连毅”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
这一声“霍连毅”让霍决悚然而惊,他倏地看过来,眼睛似有热切光芒。
温蕙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当她抱怨“你半夜不睡是想干什么”后,那光芒消失了。
霍决怔怔望着她。
似望着她,又似目光穿透了她,望着别的什么人。
温蕙怔住。
时间过得飞快,温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她这日子过得堪称十全十美,全北疆没有人不知道镇北侯有多宠妻的。可温蕙一天天地,笑不出来。
若日子真的是十全十美,为什么她的连毅哥哥一天比一天不快乐
眼看着北风呼啸,月份快到了,她又收到一封来自温夫人的信。
看完信,她偷偷哭了一场。擦干眼泪,敷了眼睛,她去了书房。
“连毅哥哥,”她鼓起勇气,当面问了霍决,“你心里那个人,是谁”
霍决怔住“什么”
温蕙垂下头,低声道“我娘给我写了信。她说”
温夫人说,霍四郎身份不同从前,温蕙怀了孩子,以后又要分散精力照顾孩子,若霍四郎想纳妾
“她叫我,不要跟你闹。”温蕙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
这其实已经不是温夫人第一次写信跟她说这个事了,只她一直没提。
霍决无奈,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叫她别闹才是,我不会纳妾。”
这样的男人,给了这样承诺,做妻子的,该欢喜吧
可是,温蕙依然欢喜不起来。
她咬唇许久,终于抬眸又问了一次“那,你心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别胡说,”霍决道,“我心里”
他想否认。
但“没有别的人”这几个字,在舌尖上,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怔怔地。
他的心底,有别人吗
他看着温蕙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他熟悉的形状,眸光却不一样。
在他的心底,还藏着另一双眼睛。
她看着他的时候,有无奈,有理解,有怜惜。
她见过他心底的黑暗和恶念,知道他能够凶狠残忍到什么程度。
她被他深深地伤害过。
可她依然原谅了她。她的温柔和宽容,使他那一世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霍决嘴唇动动,却无法否认他的内心里还有一个人。
温蕙这一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此刻,才受了这一生中最大的伤。
她眼圈红了,转身跑了出去。
以霍决对温蕙宠爱的程度,温蕙难过跑掉,他却没有去追。
他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无法呼吸。
这一刻,再不能欺骗自己。
蕙娘曾说,她不是月牙儿,因为,长大了。
霍决曾以为,可以等月牙儿慢慢长大。
可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人最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是由其走过的人生路上经历的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一锤一斧地锻造成型的。
少了轻轻的几刀,还无事。但若少了那猛力锻造的重锤,便要走形了。
最后这个人,便不是那个人。
霍决此生,拥有了月牙儿,她却不是蕙娘,也永远无法成长为蕙娘。
他曾以为人定胜天,却原来天道一补一损。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
这一世,他什么都拥有了。
这一份十全十美,却是以失去蕙娘作为代价。
这代价太大,无法承受。
霍决还在对着空气发呆,外面却响起了仓促慌乱的脚步声。
“侯爷侯爷”下人们仓皇来禀报,“夫人滑到了,羊水破了”
霍决顿了顿,大步冲了出去。
还好温蕙本就到了月份,也不算早产。
但她是头胎,头胎通常都会难些。
产房早就预备好了,稳婆也预备好了。
男人是不可以进产房的,霍决本在产房外等,但听着温蕙一声声咬唇忍痛的声音,他受不了。
前世,温蕙也不是没受过伤。她从来没哼过。
霍决两世第一次听到温蕙的痛叫,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冲进了产房,丫鬟仆妇拦都拦不住,面面相觑。
霍决握住了温蕙的手。温蕙忍痛喊了两声“你出去”,他也不肯出去。
温蕙痛得眼睛重影,也没力气再管他了。
一夜过去,天亮的时候,温蕙生下了一个男孩。
霍决此生,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他抱着那襁褓,竟不知道自己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再看温蕙,自生完,她就睡了过去。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丫鬟们给她清理了身体。她睡得脸颊泛起了红。
霍决想等她醒来,可温蕙一直没醒。
到了傍晚,大家想将她喊醒却喊不醒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北疆最好的大夫们被抓来给镇北侯夫人切脉,却都得出来一个相同的结论。
“夫人无事,只是睡着了。”
“脉象稳健,呼吸绵长,看面色气血也充足,十分健康。”
“真的只是睡着了。”
但温蕙一睡不醒,叫也叫不醒,完全没有反应。这怎么可能只是睡着了。
霍决日夜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温蕙睡了三天三夜,这一天深夜里,忽然醒了。
她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才渐渐缓过来,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
她动了动,一动,趴在床边的霍决便猛然惊醒了“月牙儿”
他惊喜“你醒了。”
这个温蕙却凝视他。
那双眼睛,和月牙儿的眼睛不一样。
月牙儿一生被亲人、丈夫呵护宠爱,未曾经历过任何挫折,她的眸光简单天真。
这双眸子太经历过太多。
这个温蕙凝视了他片刻,问“四哥是你吗”
霍决不敢置信,呆呆地看着她。
他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总怕不是真的,总怕靠近了拥抱了,她又如梦似幻地消逝。
温蕙不说话,只看着他,消化吸收眼前的一切。
她的脑中也混乱。这三天三夜,她好像陷在一场梦里,过了两个人生。
许久,霍决终于颤声问“蕙娘是你吗”
温蕙道“我不知道。”
“好像黄粱一梦,不,是两场大梦。”
“一场,你身受宫刑,我另嫁他人。”
“一场,我一眼爱上你,全心全意。”
“我也不知道哪边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是月牙儿还是蕙娘。”
霍决猛地抱住了她,眼泪夺眶而出“都是真的,蕙娘,都是真的。”
“还有你。”温蕙道,“一边的你太好了,一边的你也太坏了。哪个才是你”
“都是我。”霍决落泪,“坏的我你已经原谅了,你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温蕙闭上眼睛,人生种种,都想起来了。
那一生虽有许多磋磨,可最后她和他携手一生,在船头迎风破浪,见到的都是常人一辈子见不到的风景。
她又想起来“陆嘉言来过了”
“是。”霍决道,“他也来了,他来过了。”
温蕙叹道“又没见到。”
前世,陆嘉言代天子敕封霍决为靖海侯时,她不在,自那之后,未曾再见过。
只听到他的名声,以令人惊艳的年纪,便登上了侍郎的位子。
大力推行军制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为这个,数次被贬,又数次起复,宦海沉浮一世,最终登阁拜相,位列名臣。
霍决道“他和你就是无缘的,别想了。”
温蕙笑笑,捶他后背,忽又道“啊,身体好不舒服。”
“你才刚生完孩子。”霍决忙道,“你睡了三天三夜,可有哪里难受”
温蕙摸着自己的肚子,抬头“孩子呢”
那孩子被抱来,温蕙接过来,细细看他。
“长得像你。”她笑着说。
忽然落泪,哽咽“四哥,我给你生了孩子。”
霍决将她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蕙娘,我怕。”
温蕙拭去眼泪,笑问“怕什么”
“我原想给这孩子取名为全,又害怕不敢了。”霍决道,“这世间,根本不可能有十全十美。我如今有了你,有了想要的一切,我不知道要为这一世的拥有付出什么代价,会再失去什么。”
“傻瓜。”温蕙叹道,“已经失去了。”
这一辈子,没有陆璠没有霍玙,没有东海七岛四十八寨的俯首帖耳,没有外邦小国的恭敬臣服。
“你竟还带我上战场”温蕙道,“你也不想想,将领们可愿意这又不是海上。”
这是有秩序的大陆,这秩序维持着大陆的稳定,维持着从上到下的统治。
温蕙作为镇北侯夫人,一个诰命,便是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也是破坏秩序。
她是在抢将领们的功劳。这些人身为武将,是职业军人,要以此养家糊口,封妻荫子。
这是利益的争夺,秩序的搅乱。
霍决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以强势压了下去。也是因为温蕙只上了一次战场,便退了,矛盾未及发生,才不显。
要解决也只有一个办法,便是不为温蕙请功。
这样她依然可以驰骋沙场,但她只能是镇北侯夫人,不能如冷四娘那样,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号。
原来代价已经付出了。
霍决低声呢喃“蕙娘”
温蕙却豁达。见识过天高海阔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再被束缚,她的心是自由的。
“这一世我有父母双全,我有兄弟平安。”她道,“这一世和我结发的是你,和我生儿育女的是你。”
“虽有失去,亦有得到。人生本就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今生所得,全是前世所憾的,大概这辈子,就是为了补偿上辈子。”
便是她这样说了,霍决始终觉得不真实,觉得似做梦一般。
霍全个月的时候,温蕙忽然又恶心呕吐。
她又有了身孕。
“希望是女孩。”她说,“我还是想要个女儿。”
霍决小心地说“那如果不是”
“那就再生。”温蕙笑靥如花,“上辈子不是就答应了你,要给你生很多孩子。”
“好我们生很多”霍决将温蕙拥在了怀里,“等他们长大,不管男孩女孩,学霍家刀,学甄家枪,我和你带着他们去草原打胡虏。我们的孩子,个个骁勇善战,封狼居胥”
霍决的声音带着哽咽。
两世的梦,如今圆了,怎能不哽咽
温蕙抱住他,温柔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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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初夏袖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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