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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撰写的一本志异,在玉京可谓是风靡一时,在场阅卷的考官们,大都听过他的名字,于是法慧阅卷时,旁人也对这位佛门上师的反应颇为关注。就在法慧说出那句“甘露不在法界”时,陈玉斋眉毛一动,似乎颇有兴趣,而其他人,在法慧做出“不知所谓”的评判后,大都暗自摇头。
法慧阅过卷后便放到一旁,边上一名同考官拿过卷子,也大略看过一遍,摇头道“此人的杂文,也令人不知所云。”但虽然如此评价,这位考官却也是个惜才之人,惋惜道“此人大概擅长丹青,于是在文章辞赋上有缺憾,若放在别的时候,倒能宽松些,朱衣点额,让他入格也无妨。但乾元学宫春试,人才却如过江之鲫”他轻叹一声,把试卷放到黜落那堆里边,“也罢,此人纵不能入乾元学宫,却也能在画院一展身手,也不可惜。”
同考官说罢,余人也点了点头,便不再关注李澹的卷子。此人虽有些名声,被黜落的卷子里边比他更出名的也大有人在。毕竟,而今乾元学宫三十六人的名额,其实早已在多方角逐中定下了雏形。在场的考官,与其说是阅卷人,倒更像是各方势力的喉舌,在此最后拍板而已。
出人意料的是,陈玉斋却一拂手,那试卷便轻飘飘落到了他桌前。他开卷,先看过那最后一道时务策,嘴角露出些微不可察的笑意,却并不点评。又翻到前面的杂文,看了一会,道“我观诸生赋子午山,多有讴功颂德之句。李澹这篇文章,破题却很新颖。这水精山与瓦、砖,质同而用异,源一而命殊,皆因人爱光耀而厌恶粗顽之物也。又有妖魔杀百人,为人所憎,大盗杀千万人,人呼其王。事同而名异,何也是人爱其类,而恶其佗也。”
说到这儿,陈玉斋点点头,停下言语,似乎正在咂摸。
那法慧僧人便在这时候出声,点评道“依此子所言,妖魔竟与人无异这岂非混淆黑白,不分善恶便如他答那一道时务策,竟说甘露不在法界,而在闾阎。这一法界,说得模湖,却分明指的是那庄严妙曼之极乐净土。佛渡众生,为大众说甘露净法。如何甘露却不在法界,而在闾阎此亦是颠倒上下,妄言始终。贫僧于是以为,此子好为惊人之语,却不谙经义,学问浅了些,故将他黜落。陈学士怎么看”
法慧虽是贬斥,但若李蝉在此,也要暗道一声好敏锐的心思。他写这篇文章时,心里就想着家中那些妖怪若能被世人接受便好。不过,这和尚抓小放大,分明有些钻牛角尖,看来那篇时务策着实把这他给得罪了。
法慧说罢,陈玉斋笑了笑,摇头道“这篇水精论的主旨,倒不是定义是非。且看这文章末尾善恶美丑,皆人之思虑也。又在思虑之外,善恶美丑为何物圣人云无思无虑始知道。此可谓知道也。”
他说“我瞧这春试的杂文里边,青词绿章写得好的,数不胜数。这些才子,的确是宫闱朝堂里难得的人才。但进了乾元学宫,却得潜心修行,却番本领却无处施展了。这篇文章,既然能论道,呵呵,这却是不可多得的。这个李澹,不知修行到了什么地步,单看这文章得最后几句,像是摸到一些知境的门槛了。”
法慧说话时,阁中众考官本来还在观望,到陈玉斋说完这一番话,便都想起来了,李澹那本志怪能风靡玉京,一开始仰仗的还是乾元学宫另外两位大学士的推荐。此时陈玉斋要提拔李澹的心思,明白的摆到了纸面上,但众人心里那三十六人里,可从来没有李澹这个名字,若他被提上去,岂非有一人要被顶了下来
虽说陈玉斋是堂堂乾元学宫大学士,此间主考,但事涉乾元学宫的名额,莫说是陈玉斋,就算堂上阅卷的是当今圣人,众人也是要当一回言官,据利力争的。
当即就有人顺着法慧之前的话头,或直接贬斥,或明褒暗贬。也有一两个声音,说李澹帖经得了甲科,经策也义理通达,却只算得上涟漪,没激起什么水花。
眼看起了争论,陈玉斋执起手边的子母螭镇纸,轻轻一拍,声音虽不大,众人却神色一凛,安静下来。
便听陈玉斋道“诸位争论不休,各执一词,既然如此难决,便把李澹唤来,再问他一策吧。”
众人一怔,也不知这李澹有什么过人之处,陈玉斋不顾众人反对也要给他机会。不过,当面的策问,向来都比纸上对策难上许多,就连因那最后一道时务策而贬斥李澹的僧人,都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反对。
交卷后的诸生,此时仍在贡院中。虽然尚不得喧哗,但也不再被拘束于桌桉间。廊庑下,琐窗前,诸生交头接耳,互相探问方才的对策,嘴上互相吹捧,心里则暗暗较着劲。
贡院东南角,李蝉望着那水精山被撤去后的空地。才答卷时他多少还有些忐忑,这时则已平复心绪,既已释笔,试卷入了鸣鹤楼,之后的结果,便与自己无关了,于是仰观天色,依着在兰台管中窥豹看过的几篇术数,掐算着家里的妖怪准备了什么酒食。
两名官吏出了鹤鸣楼,登时吸引了诸生的目光。纸上策问过后,还有当面策问,亦如帖经之后的赎帖,这机会也只是寥寥几人能有。李蝉也颇为好奇,心想今日的面策是否会考诗词,也不知能不能再出一首能及姜濡之诗的佳作却见那二位官人径直走来,停到了自己面前,问道“可是黎州清陵的李澹”
李蝉怔了一下,“正是。”
“劳驾,请入楼一趟。”领头的官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李蝉有些惊讶,点点头,便在众人目光环绕下,穿过贡院,走进鹤鸣楼。
一进楼中,只见桉后的十六位考官神态各异。李蝉只识得陈玉斋一人的称呼,便笼而统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诸位考官。
陈玉斋拿着李蝉的试卷,说道“黎州李澹,贴经答得很好,无一错漏。”
“不过是些死记硬背的功夫。”李蝉答。此言也并非谦辞,他无非仗着生来就记性极佳,种道过后,更是能过目成诵,帖经才勉强登了甲科。
有人听到这话却心中不快,一名同考官笑道“你这么说,我等却连死记硬背的功夫都没有了。”
李蝉笑道“诸位前辈都是博闻强识,学富五车,何必来取笑晚辈。”
说话的同考官面色稍霁,这时候,那僧人道“你那篇时务策,却有些说道。题中甘露二字,你作何解”
李蝉道“甘露即是佛性,若众生皆能开悟,自然社稷安稳,风调雨顺,此即题中之义。”
“哦原来如此。”僧人身子微微前倾,“云何甘露不在法界,反而在俗世”
李蝉道,“佛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凡俗之中,自然也能生出甘露。”
僧人又问“此言不假,但凡俗中有佛性,极乐净土中的佛菩萨,怎么反倒没了佛性”
李蝉道“既已成佛,便是诸性皆空。”
僧人闻言,眉头微舒,沉吟一会,“此性非彼性,但你能如此想,也不错。”
李蝉早知自己那道时务策会得罪这僧人,眼下见僧人没再诘难,也暗暗松了口气。僧人又说“不过,诸位考官对你的卷子,颇有争论。唤你过来,是要在问你一策,你可敢应下”
李蝉道“不敢推辞。”
僧人不再言语,陈玉斋与阳蟾对视一眼,点点头,阳蟾便道“这一策仍不出你的本经,你且说说,万入,去籥,如何解释”
阳蟾所问,出自李蝉的本经春秋,仅寥寥四字,经中对此已有注释,李蝉道“公羊传云万者何,干舞也。籥者何,籥舞也。其言万入去籥何去其有声者,废其无声者,存其心焉尔。这注释中说,二者一是干舞,二为籥舞,也就是誉所谓废其无声者,废即置也。这意思,便是撤下有声之舞,只留下无声之舞。这段经文所记之事,是上古国君祭祀太庙时,国中大夫逝世,于是如此悼念。”
阳蟾点点头,能不假思索答出这一段,便是对本经已烂熟于心,若考的是帖经,便算是对了一题。不过他既然挑了这段经文,这策问便不止这么简单。这李澹出身寒门,就算把此经读得倒背如流,但没有名师教导,不出意外,他不可能答出更深层的蕴意。
却见李蝉接着说“这经中注释,却有不到之处。”
阳蟾眉毛一挑“你且说来。”
李蝉道“若按这注释说的,留下干舞,去掉籥舞,如此无声而舞,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若是某位大儒质疑经中文字,众人当细细揣摩,区区一介后生如此说,楼中众考官不由心头嗤笑。一名同考官问“哦怎么个不伦不类法”
“礼云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大傀异灾、诸侯薨,令去乐。大札、大凶、大灾、大臣死,凡国之大忧,令弛县。”李蝉道“大夫死,应执驰县之礼。但依公羊传所说,却不似驰县,也不似去乐,便有些不伦不类了。”
场间众考官,大都是科举出身,早年科考时尚能谙熟本经,此后便鲜有挑灯苦读的时候了,李蝉说出这一段经文,众考官里,也只有当初以礼为本经的听得明白。那位质疑的同考官却不在其列,怔了一下,闭口不言。
边上另一同考官却追问“何谓去乐,又何谓驰县”
李蝉思索了一会,道“礼云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若是去乐,不光所有乐器,干舞与籥舞皆需撤下。至于驰县么,经中未见详述,从管子中或可一窥。管子霸形曰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可见驰县,大概只是撤去金石所制的乐器。”
提问的考官大为满意,上下打量李蝉一番,心道此子身貌丰伟,一双眼睛看着似乎有些招桃花,却沉得下心做学问,着实是个人才,连连点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不错。那依你之见,这四字之经本意该如何解释”
李蝉道“依晚辈的拙见,去籥之籥字,是乐器而非舞。所谓万入,去籥,说的便是驰县之礼,撤去些乐器而已。”
李蝉答到这里,众考官已再无质疑之心,只暗暗心惊,此番乾元学宫的学士之位竞逐,又多出了一匹良驹。
问出此策的阳蟾,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段经文颇有争议,你却答得很好,可否告知,你师从何人”
李蝉笑了笑“我曾与家师佩阿山人游学,又曾学于芝田山人,他们二人也常探讨史传,我日夜旁听,也学到了些。”
众考官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没人听说过这两位的大名。
李蝉试探道“那这策问,可算我过了”
“过还是不过,自会有人告知你。”堂上的陈玉斋微微一笑,神色欣慰,徐应秋与郑君山齐力推举的,果然不是庸才,“你且去吧。”
李蝉看到陈玉斋的脸色,便觉得有了八分把握,心弦放松下来,行礼告退离去。
待李蝉一走,陈玉斋自然而然把那卷子放到了甲科那堆中。他身边,阳蟾仍看向楼门,疑惑道“如此谙熟经义,不是寒窗苦读,闭门造车能成就的。此子竟出身寒门若说他是高门之后,我反倒还相信些。”
陈玉斋又拿起另一张试卷,“佩阿山人,芝田山人,道长可听过这两位”
“未有耳闻。”阳蟾摇头,感慨道“想必是两位隐姓埋名的高人隐士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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