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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乘月辨认了半天,才灵光一闪,认出了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图像。很多修士都只认识最出名的几颗星星,对于整幅星图却很茫然。不能怪他们。即便是修士,要记住天上那无穷无尽的星星,还要记住它们排列出的星座形状,并且分清它们属于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的哪一个,还是太强求人的想象力和记忆力了。
如果不是因为阴差阳错成了司天监预备役,云乘月被要求学习星图,她也真不一定能够认出来。
光芒在天上闪烁,明明灭灭、远远近近,很像真正的星海。
但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又发现,那和她学习的星图不太一样。重要的星星位置不对。比如最核心的五曜岁星、荧惑、辰星、太白、镇星,除了岁星位于正中以外,其余四星的排列方式截然不同。
“这是千年前的星空。看,无论任何时候,最中间的都是岁星岁星。这就是为什么五曜之首是岁星星官,千年中最伟大的工程要叫岁星网的缘故。”
“它是纪年的标准,也是不变的中心。”
薛无晦站在她身边,也仰着头,凝视那片星海。他声音清淡,听不出任何波澜,连怀念也无。然而他的目光映着千年前的星光,显得异常专注。
云乘月看他一眼,并不打扰他的思绪。
她研究了一会儿星图,注意力又回到城墙上面。
在附近探查了一会儿,很快,她就发现城墙上其实有入口。这入口由两扇门组成,同样很高大,中间门缝紧闭;在中央的位置有一团暗色,是一团雕刻的花纹。
云乘月被那团花纹吸引了目光。
她翻出一张新的符纸扔出,得到一只浮空小船。乘船升到半空,借着手中的“光”字,她看清了雕刻的具体图案。
这是一个被简化的花型图,最外面是阳刻的、环成正圆形的树叶雕刻,中心是花蕊,但又刻意雕刻得像一个发光的、运动的太阳。在花蕊上方,有三道竖线排列成扇形,是阴刻下去的纹路,每一道竖线都是底部四分之一偏粗,往上走就越来越细。
不这不是阴刻。云乘月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能够镶嵌东西的凹槽。而这凹槽的形状,是不是像一把剑
而且三道凹槽的底部,还各自刻有不同纹路。最左边倾斜的凹槽中,雕刻着细密的鱼鳞纹。这纹路很眼熟。再观察它的整个轮廓,也很眼熟。
短暂的惊讶后,她屏住呼吸,抽出玉清剑,试着将它嵌入左边的凹槽。
玉清剑是一柄很精致的剑。暗银鱼鳞纹的剑身,白玉剑柄,长度较普通长剑更短,剑锋也更薄。它总是清辉四溢、光彩照人,仿佛一柄全新出炉、火气未去的剑。
剑是全新的剑,城门是千年前的古老城门。
但在她将玉清剑嵌进去的一刹那
轰
地动山摇。
从下方的地面到上方的星海,从身下的小船到面前的城墙,所有的一切都在震颤。
云乘月本能想退,却发现从玉清剑上传来巨大吸力,将她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她低下头,目光越过震荡的空气,看见薛无晦在看她。他目光平静,又似带有鼓励之意。
在薛无晦不远处,“梦”字化身的白衣书生也正仰着头。他高举双手,衣袖鼓满了风;当他手舞足蹈时,简直像个成了精的麻袋。
云乘月想笑,又不大笑得出来。她看见那书生满脸激动,甚至流下了泪水,接着他坐在地上,将脸贴在冰冷粗粝的城墙上,好似幼儿依赖母亲那样。
不止是“梦”字。
云乘月感到玉清剑不断升温,最终变得滚烫。灼热之力冲天而起,刺破黑暗,冲进星海,又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冲去。
上方弥漫的黑雾被冲散了,观想之路的星光露了出来。
那些星光原本宁静又孤高,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明灭,并不理会旁的变化。可此刻,它们之中的许多忽然动了。星辰动摇、群聚,然后下坠、下坠、下坠
直到落入了这片深渊,融进了那副由灵力汇聚成的星图中
呼、呼
空间渐渐停止了震荡,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破空声。就像有人拿着一只巨大的毛笔,在上空尽情泼墨挥毫。
星图也的确在旋转,就像砚台中的墨汁随毫笔而折动。
星光搅动如星云晕眩;从晕眩之中,生出了一个个文字。
悦。
恒。
恨。
念。
还有很多、很多太多太多。
下坠的星光显出了原本的书文内容,而一枚一枚的书文又穿过星图的旋涡,化为了一道又一道人影。人影们纷纷前进,一个接一个地融入了建筑。
一枚“健”字化为甲胄染血、身形魁梧的将士。他神情坚毅、气质刚强,大步朝前地走,经过云乘月身边时停了下来,对她点点头。而后他继续前进,倏然融入了城墙。
云乘月并不认识他。
又有一枚“消”字悠悠飘来,化为一位衣饰华美、神情慵懒的青年女子。她容貌纤细,唇边带笑而眼神迷离,气质空灵飘渺。她水袖斜飞、鬓发流云,飞过云乘月身边时,侧头对她绽放了一个柔软的微笑。
云乘月倏然想起了此前的幻境,是遇见庄不度的那个幻境。那里的书文嵌在“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一句里,繁盛颓靡的气质与眼前女子如出一辙。
女子一笑嫣然,也消失在城墙背后。
这时有大风刮起,其余书文纷纷避让;白光降落,原来是一枚“仁”字。这“仁”字中正平和,又有宽厚勇毅,化出一位峨冠博带、短须灰白的大儒。他左手执书卷,右手握毫笔,步伐缓而不慢,炯炯目光自有正气浩然。
越过众多死灵,大儒走到云乘月面前,停步凝视她一眼。
“好。”
他说了这一个字,又点一点头,方才消失在城墙中。
这想必就是与庄夜斗法那一场的背后书文,也是云乘月唯一遇到的书写二十六字、字字皆书文的大能。果然,这是一位仁义之道的大能、大儒,唯有这满身凛然正气,才能写出“舍生而取义、无道而如矢,谓之仁”的句子。
这道心之坚定、之浩大,绝非庄夜所嗤之以鼻的“无用大道理”。云乘月领悟了这一点。
而随着那“好”字的余音消散,一道微黄的、带着纸张香气的光芒,落在了云乘月身上。那光坦荡温厚,仿佛一束阳光落在了她识海中。
她只觉识海一震,霎时有了灵台清明、心怀舒畅之感。栖息在眉心的“生”、“光”二字也传来欣喜之意,好似有了小小的突破。
“那一位认同你,馈赠你一缕大道感悟。这十分难得,你可留待日后细细体会。”
薛无晦的声音适时传来。
云乘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星辰”还在坠落,还在化为书文,而书文也还在化为人影。他们汇聚为人流,流入了那座冰凉的、不知来历的古代建筑。
她凝视着这一幕。这些全都是全都是。饶是她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却还是不免深深吸气。
“全都是死灵”她声音极轻,“这么多这么多这观想之路中到底有多少死灵他们藏匿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全都出来了”
看之前薛暗追得“梦”字狼狈逃窜,其他“星辰”都默不作声、视若无睹,就能猜到死灵们并不想惹事,只想保存自己。
毕竟,无论生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能,死后在古代遗迹中徘徊百年、千年,能够维持意识已是万分不易,哪里还有对抗国法的能力。
可既然如此,它们此刻为何纷纷现身
是因为面前这座古代遗址
云乘月再次扭头。不知道从何时起,玉清剑上传来的吸力已经消失了。她都无须手中用力,只是神识轻动,玉清剑便乖顺地退出了凹槽,随着她后退,又随着她落回地面。
暗银色的剑身有如烧红,细密的鱼鳞纹变得晶莹红润;它们缓慢地一明一灭,好似呼吸,也好似在与面前的建筑相互呼应。
一缕凉风从她身边经过。最后一个死灵消失在了城墙中。
她再退了几步。虽然以城墙的体积而言,再退几步也不足以仰视它的全貌,但她仍然本能地这么做了。
呼、呼
上方的风声渐渐平息。
“星空”颤抖起来。这颤抖越来越厉害,最后它们猛地一震,全数落下。
轰
光芒似水,飞流如瀑;光的河流击打在城墙背后,溅出无数光点。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柔和的光芒变得异常刺眼,云乘月不得不偏头掩面,却还是被激得眼中带了一点泪水。
光从她指缝漏下。她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却听见“轰隆隆”的声响;大地在震颤。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钻了出来,正迅速升起。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再后退了几步。
刺目的光芒消失时,他的声音也轻轻响起。
“云乘月,看。”
于是她放下手,抬头看去。
此时,光芒已经消失。但上方黑雾尽散,星海高悬;星光落下,围绕在她手中的“光”字身边,也围绕在
前方这座古老的建筑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恢弘的建筑体。
大块石料砌成高强,天顶高得仿佛根本不是给人类使用;深青色的立柱已经斑驳,缠绕着枯萎不知多少年的藤蔓,往上连接着飞起的屋檐。而那屋檐上,分别立着日晷、浑天仪,另外还有一些残缺的雕刻,不知道原本是什么。
在高得不可思议的大门正上方,悬挂着一颗星辰。弯曲的、弧形的边缘围绕着它,表示这是流动的光焰。
云乘月凝视着那颗用木头雕刻出的、造型简单的星辰。玉清剑的白玉剑柄末端也刻有这个造型。一模一样。
“那是太阳”她问,忽然不确定起来,“那是太阳吧”
“不。”
薛无晦抬起没有牵着她的那只手。他玄色的衣袖鼓满了风,飘动之间,那些凝实的死气飞出,化为漆黑的风。风往上飞,一直飞到高处,绕着星辰转了一圈,又猛地一蹿
星辰下方,一块被枯藤缠绕、裹满尘埃的牌匾,倏然被这风荡开了层层阻碍,露出真容。
庄重严肃、线条平直的四个大篆字体,重现于此世的光明之中。
云乘月花了一小会儿,终于认出了这四个字。
其为
岁星星祠
一旁,薛无晦也凝视着那牌匾,缓缓勾起了唇角。他在微笑,眼中也有怀念和感慨一闪而逝;但在这个微笑尽数流露时,他眼中便只剩下了“果不其然”的满意,和泛红的杀意。
他说“千年以前,朕号令天下,修筑岁星网,以抵御异族侵扰。”
“岁星网以星海为守,以各大星祠为网。层层星祠力量交错,有如巨手,牢牢擎住人族上方的星海,不准神鬼重来。”
“而在各大星祠之中,除了甲乙丙丁四类层级,还有五曜星祠,乃岁星网最重要的统御。”
“其中,荧惑、辰星、太白、镇星四曜镇守东南西北四方,而中原核心,也是整个防御工程最重要的中心之位”
他指着那牌匾,和那牌匾上的流焰星辰。
“正是岁星星祠”
如同呼应他的话,这沉眠已久的建筑物忽而一震,两道大门往内缓缓开启。
幽凉的风从中扑来,将云乘月包裹其中。她手中的玉清剑发出鸣叫,似乎颇为高兴。
“岁星星祠竟然在这里难怪这里藏了这么多死灵,也难怪他们不与外界交流,也能存活这么久等等。”
云乘月忽然反应过来,眉心跳了几跳。
“普通的死灵是死灵,要受国法击杀,可如果是有星祠供奉的死灵”
薛无晦唇边微笑不动,眼中自有深意。
“不错。”他缓声道,更加提起唇角,“有星祠供奉的就不是死灵,而是鬼仙。”
“是这个国家明文规定,应当奉为座上宾的鬼仙”
“这不可能不可能是鬼仙,不可能是真的星祠”
明光书院深处,山上宫殿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暴怒的喝叫。
是某一位飞鱼卫。
这些衣摆上绣着凶恶飞鱼的官员,惯来给人以冷酷沉默的印象,现在他们却好似要沸腾起来,而最先沸腾的就是这名喝叫的青年。
“这是伪造,必定是伪造这是对国法的践踏,太子殿下”
“闭嘴。”
太子面无表情,用极轻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这么一句,那暴怒的官员却颤抖起来。他深深跪倒、深深低头,对着那尊贵殿下脚边的青莲叩首。
太子脚边还跪着另外一人。这人戴着面具,下半张脸有着清冷优美的线条。
此时,作为飞鱼卫之首,薛暗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那白玉描金面具宛若就是他本身的脸,冰冷无波。然而,他的手指紧紧抠在地面上,倏然抠得指甲翻开、鲜血溅出。
他是该愤怒,飞鱼卫都该愤怒。原本以为铁板钉钉的死灵,以及那包庇死灵的女修,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律法规定的座上宾谁能接受
明光书院的人可以。
短暂的呆愣过后,书院的师长们纷纷长吁出一口气,面上阴云尽散,欢喜之情油然而生。
不是死灵,果然不是死灵这下看白玉京拿什么借口为难书院
唯有老院长面色不改,还是那么优哉游哉地站在首处,只多捋了两下雪白的胡须。
太子望着他。
“王夫子早就知道”
王夫子看他一眼,悠悠道“任谁在世上徘徊千年,也能比旁人更多猜到一些事对此,太子殿下难道不应该比老夫更清楚”
太子那中正平和、清淡清秀的眉毛,动了几动。他眼神深深,其间涌动着各种旁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岁星星祠”
啪哗啦
那串被太子摩挲得光润的佛珠,倏然掉落在地,四散开去,又倏然化为粉末。
王夫子对他的异样视若无睹,还笑呵呵地问“如何看来乘月果然是被岁星星祠选中的继承人。太子殿下,这样一来,白玉京总不好拿她是问罢”
太子深吸一口气。
“不是什么人都能继承她的”
当当当
从某个方向传出了悠长的钟声。
这声音让所有人都面色一变。太子尤甚。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刺耳的声音,瞳孔一缩,唇边的肌肉都跳了两跳。
他猛扭过头,却见那银发的辰星捧着镜子缓步走出。
那钟声正是从她的镜子中传出。
银发星官面无表情,举起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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