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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二十年三月初,殿试方毕,出进士百人,充盈朝廷。
如此盛事,给刚过冬日洗礼的冷寂京师增添一抹热闹气息。
大周圣人重文轻武,名士风盛行。除了男郎,闺秀们亦纷纷开始研习诗书,有绮才者不在少数。
诗社、雅集之类层出不穷,成为京师男郎、女郎们最喜欢的聚会方式。
陆婉吟作为兴宁伯爵府的女眷,受邀去参加诗社活动。
此次诗社名为黄梅社,含迎春之意,发起人乃定远侯府嫡次女,真阳县主。
按理说,侯府之女是封不上县主的,可定远侯府不一般。
定远侯的亲妹妹是当今皇后,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也娶了定远侯府嫡女,如此高门显贵,圣人给定远侯嫡次女封个县主,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外间传闻,这位真阳县主是有意于新晋进士吴楠山才特此举办黄梅诗社。
陆婉吟听到这件事后,坐不住了,才会出现在黄梅诗社内。
吴楠山,吴庶常,她的表哥。
说起来,吴家曾也是高门,吴楠山祖父为户部郎中,父亲为太常博士,奈何其祖父与父在他年幼时去世,自此吴家败落,贫困潦倒,变成一破落户。
陆婉吟的母亲是吴家最小的一位小姐,为博全家生计,在吴家最艰难之际委身于兴宁伯爵府,做了妾室。
在京师,遍地都是伯爵,没什么稀罕的,尤其还是像兴宁伯爵府这种被掏空了底子,连门面都岌岌可危的假高门。
可想而知,曾经的高门贵女,落得这般境地,其中苦楚只有自己清楚。
兴宁伯好攀附权贵,禁止吴氏接济娘家。
吴氏虽出身高门,但吴家落魄的早,她年纪轻轻,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还被牵累,挫折太过,生成了软弱,不敢作为的性格,身子更是亏空,于五年前撒手人寰,独留一对儿女。
那时的陆婉吟不过也才十二,年幼却早熟,深知兴宁伯爵府不是可靠之处,早早便为自己跟幼弟打算,十三岁时就开始在京师贵女圈内崭露头角。刚一及笄,就盘算着看中了娘家表哥吴楠山的才华。
急欲跳出兴宁伯爵府的陆婉吟一狠心,一跺脚,将宝全部压在了吴楠山身上,常让宝珠以“亲戚”之名借着母亲的由头给他渡些银钱。
殿试后,吴楠山中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入翰林院供职。
多年浇灌,终得收成,陆婉吟还来不及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不想在此临门一脚之际,京师内传出了吴楠山与真阳县主的绯闻。
真阳县主何许人也定远侯府的嫡次女,皇后的亲外甥女,天之骄女,她何德何能与之匹敌
陆婉吟登时就觉不好。
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诱惑,尤其是权势富贵的诱惑。
她在吴楠山身上费下这么多心思,翰林院庶常之位,三年期满出来后,最低怎么也得是个正三品的六部侍郎,怎么甘心就此罢手就算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真阳县主,她也要搏上一搏。
虽说是黄梅诗社,但却是在桃林内举办。
桃林极大,春日里有的花它都有,青山漫绿,春色摇曳,好一派旖旎风光。
在这种诗社里,贵女聚集,暗自攀比,互相较量之事不在少数。
陆婉吟在外素有温婉淑蕙之称,从不会在明面上抢人风头,毕竟她这兴宁伯爵府的庶女身份是比不上那些个真正的皇亲国戚的。
虽不在明面上抢风头,但暗地里她也没少下功夫。发髻、头饰、胭脂、口脂,处处精细,处处仔细,就连抬眸看人,掩唇微笑时的模样都是对镜练了数月的。
她最知道,她该如何笑,如何坐,如何走,如何站,才能将自己最大的资本展示出来。
陆婉吟可以说,诗社内虽美人众多,争奇斗艳犹如春日盛花,但她的容貌与装扮在其中也属上乘。虽并非倾国美人,但也是位会令春绯娇花黯然失色的美人。
陆婉吟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颗梅子放进嘴里,以香口舌,这是京师女郎们惯用的法子。富贵些的女郎,会在每年夏日里存荔枝于冰库中,每日一啖,气味比之梅子更香甜醇美。
从前,兴宁伯爵府那地窖里是塞满了荔枝,日日不断的。
可她那位父亲只知花钱,不知赚钱。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兴宁伯爵府早就被熬空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尚且能唬唬人。不过也只能糊弄些愚笨的,聪明些的哪里敢沾他们这毒窝。
“听说今日扶苏公子也来了”
大家虽是一同来参加诗社,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手持纨扇端坐于檐下美人靠上的几位娘子一看那通身气派和周围随侍使女,便知身份高贵,家中权势正盛,哪里是陆婉吟这种破落户能比的。
陆婉吟自然不会凑上去讨没趣,只因站得近,所以路过时听得一耳。
扶苏的名号,她如雷贯耳,可她这般身份之人,哪里敢肖想那样的人物。那位,就是公主都娶得,哪里轮得到她。
“就在前头的凉亭里,你们谁有胆子与我一同去瞧瞧”
“羞死了,你真是想男人想疯了。”
“谁想男人呀,你可别胡说。像扶苏公子这样的人物,可是要命的。”
一句“要命的”,登时让众贵女面色微变。
良久后,有人接话,“其实也怪那女子痴心妄想,落了水,恰巧被扶苏公子所救,便要死要活的要嫁,扶苏公子不同意,她就悬梁自尽了。”
众女郎倒吸一口凉气,用团扇遮面。
静了一会儿,有人问,“那扶苏公子听到这消息时如何”
“能如何听说连那女子名姓都不知,还说,怎么就死了。”
陆婉吟听到这,暗蹙眉,立时给这位素未谋面却名动京师的扶苏公子贴上了一个标签薄情。
身为女子,在这个世道便注定了一生从摇篮到坟墓的悲剧。而这些正在调侃他人的女子不知一句话,曾是坐台看戏人,却不知自己已是戏中人。
可不管如何,她们比陆婉吟要高贵,因为出身。在这个世道,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而嫁人,则是另一次投胎。
嫁的好,鸡犬升天;嫁不好,凤凰落地。陆婉吟出身不好,兴宁伯爵府又是这样的光景,她只能努力为自己争取一次重新投胎的机会。
春风徐徐,桃花漫地。
还不等陆婉吟感叹一下自个儿的悲凉,她的目光突然被前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
吴楠山
陆婉吟随吴楠山进一小路,见四下无人,便加快步子,从前头那方桃花林内穿过,被横出的桃枝刮了几下胳膊,落了满身桃花瓣,脏了一圈绣鞋,才终于是从假山石内绕出来,堵到了吴楠山前头。
陆婉吟使劲喘上好几口气,勉强稳住呼吸,然后捋好秀发,端庄站立。
桃花树下,美人素衣娇颜,衬着身后粉缎花的光色,仿若花中仙子。
吴楠山下意识唤道“表妹”话出口,面上立时涌出懊恼之色。
而那边,陆婉吟已款款而至。
“怎么会在此碰见表哥”陆婉吟一脸疑惑无辜,假用绣帕遮面。
这也是吴楠山想问的。
“我是受邀而来。”吴楠山拱手道。
“原是如此。”陆婉吟回万福礼,而后面色冷淡道“天色不早,我先去了,表哥慢留。”仿佛真的只是碰巧相遇,且陆婉吟并没有长谈的打算。
从前对自己知冷知暖的人,如今突然冷淡下来,吴楠山自然不适。他看陆婉吟竟就这般要离去,下意识又唤住她,“表妹”
陆婉吟顿住步子,偏头看他。
有风携花来,吹起女子青丝长发,陆婉吟抬手拨发,露出娇弱侧颜。
她妆面极淡,更衬双眸澄澈,如婴儿一般,再加上这张只看一眼就莫名让人产生怜惜的脸,吴楠山忍不住心动。
“表妹,我”
“春虽暖,但风寒,表哥当心身子。”陆婉吟截断他的话,温婉一笑,而后转身离开,留一缕暗香。
吴楠山呆立原处,看女子背影,腰骨纤细,盈盈一弱。男人眸色怔然,脸上泛出羞愧之色。
小娘子的温声软语,万般皆是为他。
他如此对待柔弱善良的表妹,表妹却还在为他着想真阳县主虽身份高贵,但哪里有表妹青梅竹马,知冷知热。
想到此处,吴楠山顿觉自己心思龌龊,面露羞惭。
陆婉吟并未走,她又从假山那边绕了回去,跟在吴楠山身后。
她太了解男人的性子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如此一冷一热,不仅能体现她的温柔体贴,还能让吴楠山忆起从前自己对他的情意。
果然,吴楠山一副失魂落魄之相走了一段路,一边摇头一边口中碎碎念,想是非常纠结难忍。一低头又瞧见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面色越发羞愧。
这荷包是陆婉吟所赠,上绣青翠秀竹,一针一线,满是柔情蜜意。
吴楠山攥着荷包,小心翼翼用指腹擦拭一遍,暗暗下定决心。
桃林前方有一假山石,吴楠山突然开始整理衣冠,抬脚步上一侧石阶凉亭。
凉亭立在假山石上,春水碧天,花木萧疏处。
陆婉吟贴在石阶下,立于隐蔽处,听到吴楠山上去跟凉亭里的男人说了话。
春风乍起,红花浅紫,两人在上,陆婉吟在下,她与两人间还隔一层娇花春木。
陆婉吟抬头,踮脚眯眼地看。缝隙深浅,看不清男人容貌,只听吴楠山拱手唤他,“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整个京师哪里还有第二个扶苏公子
陆婉吟不自觉心间一跳。
这个男人,是天上皎月,水中鸿鹄天鹅,她只有看的份,没有碰的份。不,她连看的份都没有。
传闻扶苏喜结交有才华之士,不论贫贱,以文会友。因着吴楠山确有几分才情,故他与扶苏初时乃点头之交。自吴楠山中进士,与扶苏之间的交际才更密些。
“近日吴兄颇得真阳县主青睐,连诗社都为你办了,请来不少京师贵门,吴兄可要把握机会。”男人声音懒懒,像没睡醒,透着一股春日倦怠,可却又是极好听的,只稍微淡薄,缺少了点人味。
吴楠山性格木讷,被扶苏这样一点,才明了真阳县主此番为何。他露出惶恐之相,“我,我”
扶苏侧坐于凉亭石墩上,单手托腮,脖颈修长,下颌流畅,另一手拿折扇轻摇。他整个人看是清冷的,可偏生了一双多情眸,狭长双眸微眯,虽笑,但薄,更多的是不耐。
他生得俊美,得天独厚的好看,让人不禁想,笑起来时该是何等风情。气质亦是卓尔不凡,透出天生高贵。只可惜,面薄,唇也薄,瞧着就知是个无情无义的。
“不瞒长情兄。”
扶苏,字长情。明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偏取了个长情的名字。
吴楠山面露纠结,“我有一表妹,名唤婉吟,乃是我红颜知己,我对她倾心已久,是断不能负她的。”吴楠山说到此处,一顿。
陆婉吟想,她的计划起作用了。
女子双眸熠熠,忍不住激动,攥紧帕子。
凉亭之上,扶苏掀了掀眼皮,薄唇微勾,哂笑一声。
吴楠山看惯了扶苏这副模样,并不觉冒犯,反而紧张搓手道“长情兄觉得,我那表妹如何”
陆婉吟心中一紧,只道吴楠山为什么会问扶苏这种问题像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她别说认识了,恐怕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个人吧
虽她确在京师圈内小有名气,但她的圈却不是扶苏那等人物的圈。京师内错综复杂的圈太多,她虽有心攀挤,但奈何兴宁伯爵府的门第实在是不够,就连吴楠山一个进士都嫌弃她。
陆婉吟本以为像扶苏此等人物定然不会认识自己,只会推脱过去,却不想男人沉吟半刻,竟吐出四个字,“心机太深。”
心机太深,心机太深,她与他连面都不曾见过,他居然这样说自己难道就因为她的庶女出身低人一等吗
那一刻,陆婉吟气得面颊涨红,如三月桃杏,怒气冲天,几乎压制不住,可理智尚存的她明白,若她此时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这口恶气,她只能自己吞。
其实恶气吞多了,也不差多吞这一口。
“咕嘟”一声,陆婉吟含在舌尖的梅子肉竟被她硬生吞了下去,噎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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