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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祖, 我们去偷君长老的酒吧,新酿的璧台春,就埋在云卷柏下, 我看见啦小师祖, 我们去东海看黎牛吧, 柳长老的鲲鹏风起就要去南巡, 可以让它载我们呀小师祖, 竹离山输了还狡辩你听你听
你听,你听。
听一声又一声的小师祖。
到底是有多少人在喊
声音怎么这么近语调怎么这么高兴
仇薄灯一级一级,踉踉跄跄地下阶梯,深红的衣摆一级一级拖过苍青石面,风吹过幽冥城的街道, 吹起他松散的长发, 吹起他宽广的衣袖, 纷纷如云。
他踩在云里, 他行在雾中。
他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真景。
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真的醉糊涂了,糊涂到眼前满满的都是虚影可是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虚影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地熟悉, 他能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能将他们的脸庞跟很久以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这一边的山墙前,背着重剑的,是竹离山老是走背运的弟子们。
东洲多山,山上多木,秋来叶落满山积黄,天下绝观。文人骚客不远千里前去欣赏,唯独住在群山间的太乙弟子,满心满眼, 只觉得这些破叶子真的烦。一天到晚,得扫它个十七八遍,扫都扫不完。
怎么又是我们啊
一群人围着抽签筒挤成一团,戒律堂大师兄一声令下,各峰各脉派出的代表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去抓红头签子。一抓起来,移开手指一看,便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欢呼声中,唯独背重剑的竹离峰弟子脸涨得通红。
喂喂喂怎么可能十次九次抽到我们去扫山石阶啊
小师祖小师祖他们一定出老千了
“小师祖”
背着重剑的竹离山弟子们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奋力招手,旁边好端端的木头架子忽然倒了,噼里啪啦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倒霉得一如从前。
那边须弥座上,抱着伞剑的,是曹夕峰爱漂亮的弟子们。
太乙宗养了条双头夔龙。它长长的龙身盘绕在诸多山峰脚下,半泡在玄河。太乙宗的仙雾缭绕,一多半是它吞云吐雾引起的。夔龙看起来庞然可怖,实则最纤细敏感,读点话本见戏中人生离死别,就要哭得大雨瓢泼,一连几月水漫金山。
曹夕峰不巧,就是那被漫的那座“金山”。
夔龙岁老,要尊老,不能剥夺它的小爱好。曹夕峰代代雨里来雨里去,天长地久,就练出了融伞为剑,引雨召云的招牌本领,成了太乙八十一峰的观赏门面。再往后,新入宗的弟子,若有爱美重形象的,十有,就入了此门。
久而久之,曹夕峰,就变成了女伞修的天下。
连风花谷也输她们三分。
“小师祖你看,我们的伞变漂亮啦”
曹夕峰的弟子们点起脚尖,旋身转圈,展开一柄柄朱红伞剑。
爱美得也一如从前。
檐墙下的雪鹤峰,廊心街边的天守脉,悬角楼前的东都峰仇薄灯穿过陆离的光影,穿过漫长的街道,穿过死生的界线,清凌凌的草木气息相伴在身边,师巫洛始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让他不至于在中途不敢向前。
人们都说,近乡情怯,都说越在乎,越害怕,越不敢靠近。
十指紧紧相扣。
仇薄灯的手又冷,又硬,还在不断颤抖。
师巫洛不知道自己坠荒的十二年里,仇薄灯南下去了巫族,在白石崖上孤零零站着,不敢进去是怎样的心情。他只知道,这一次,他要紧紧拉着他,陪他走完所有台阶,穿过所有街道。
汇聚大半太乙漂亮姑娘的曹夕峰弟子们聚拢过来。
她们撑开朱红的伞剑,踢踢踏踏,走在师巫洛和仇薄灯的前后左右。她们一手高高撑伞红伞,一手提起裙摆,脚尖一点,就是一个轻盈优美的旋转,暗金的裙摆鲜花般绽放,飞出星星点点的火。
女孩们手拉手,旋转,跳舞,唱起清脆的歌。
是东洲清越的古歌。
大意是天光出来了,东风吹来了,山呀水呀,都醒了,江啊河啊,都醒了。远来的亲朋好友要到了,快快起出你的琴,我们一起唱歌给相爱的人听
红伞旋转,火星翩跌。
竹离峰的弟子们解下背上的重剑,拍着剑鞘,敲起浑厚的拍子。雪鹤峰的弟子们临街盘坐,拨起东洲特有的三弦琴。天守峰的弟子们扬起不知道收集了多久的银色圆鳞,它们在红伞与风灯之间闪烁,银晃晃,亮晶晶
巨大的云鲸鲸群,游过幽冥城的天空,带起漫空的绯红霞云。
以掌门裴棠录为首,君长唯、叶暗雪、鹤老所有太乙宗长老站在长街尽头,看师巫洛和仇薄灯走近。一些原本板着脸,故作严肃的长老们,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浑浊凹陷的眼中水光闪动。
“小师祖,”裴棠录迎上前,“酒都备好了。”
热闹的时候,该有烟火,该有美酒,该有鼓点。
该有一场不醉不归的狂饮。
就像东洲的古歌里唱的那样,要起出尘封的琴,要敲响久寂的鼓,要高高兴兴地把歌唱给所有互相爱着的人听。那爱,是恋人爱着恋人,是同门爱着同门,是老爱小,小爱老,是长爱幼,幼爱长。
要所有相亲相爱的人,永永远远,都是一个不散的大家庭。
宴会开场了。
酒桌沿着长街摆开,曹夕峰的弟子们将红伞悬在街道上空,搭成一个别出心裁的庐棚。天守峰的弟子们将八寒游鱼们脱落的银鳞穿成长串,挂在街道的风灯灯架上,人一走过去,就叮铃叮铃地响,煞是好听。
又又又又倒霉抽中下下签的竹离峰弟子抱着大大的酒缸跑来跑去。
这些酒,都是太乙弟子们在过去百年里,酿出来的。
师巫洛将他们破碎飘散在天地间的魂魄一点点收集起来,凝成了所谓的“燃”。燃在日出时,被风送出天门,师巫洛本意是让他们以山间的草木生气滋魂养魄,不曾想,他们在逐渐清醒后,把收集到的朝露存了起来。
加以石兰,加以辛夷,加以所有他们在山野间,一点一点收集到的美好,酿成一坛一坛酒。
“我要杏仁酒谁跟我换坛杏仁酒”
一个醉得七晕八素的天守峰弟子,抱着酒坛,坐在地上大喊。
大家都没什么形象。
酒坛咚咚咚,沿着摆开。一开始,讲究点的曹夕峰弟子,还有耐心拿毛笔蘸墨,往菱形的红纸上写了酒名,往坛子上贴。结果,天守峰和雪鹤峰弟子一行起酒令来,就吨吨吨,直接抱起坛子往下灌。
曹夕峰弟子也没逃过其他峰脉姐妹们的飞花令邀约,被拉走之后,毛笔和红纸散了一地,就再没有人顾得上去贴酒名了。
管它是烈酒淡酒,米酒清酒,蒹葭酒石兰酒,喝就是了。
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千杯不倒的酒神。
生前就不是什么五斗先生的,死后当了酒鬼那也是个一杯倒的鬼。
当下,就有些高兴过头的倒霉鬼,将烧刀子的烈酒当成了淡酒,咕噜咕噜,一大碗下去,酒碗一“咚”,就散成原型整一个团子的“燃”。东歪西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不留神,就撞到哪个醉醺醺的师兄师弟旁边,被捞过去,团吧团吧,塞到脑袋下当枕头了。
除非有哪个同峰脉的师姐师妹比较细心,将散了形的师弟师兄捡起来,端端正正,放进空的灯笼框里。
满街的酒香,满街的银光。
红衣的小师祖在热热闹闹的鼓点中,一揽大袖,抽出不知是谁的软剑,旋身转到了街道中心。银晃晃的软剑,如游龙,如飞蛇,挑起一片纷纷扬扬的银鳞。火光灯光照在剑和银鳞上,反射成一片圆形的光点。
“我住长江首,君住长江尾。”
清越的歌声响起。
三弦琴,梅花鼓,金桐管的急音中,少年俯身若龙转,广袖簌展,银剑挑起一碗桃兰酒。鼓声忽急忽缓,桃兰酒在灯笼下水光漾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仇薄灯在鼓声中,忽然拧身后仰,银剑挑着桃花酒,在半空中画出一条弧线,从剑中滑向剑尖,递与一人。
端着桃花酒,冷戾俊美的年轻男子,忽然红了耳尖,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有情人。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鼓点忽然急昂,琴弦管笛拔高,仇薄灯在拔高的旋律声中,忽然起身,宽袖如彤鹤回翔,银剑绕过皓腕,挑出耀耀灼灼的剑花。飘雪流霞,凝眸流光,盈盈向一人欲问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只需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1
不知何时,曹夕峰的姑娘们已经聚了过来,手拉手,连成了一个圈。
圈中少年腰肢起落,忽急忽缓,一时如引静水,一时又如怒江激昂。黑衣的成年男子穿过纷纷扬扬的飘银,穿过漫漫洒洒的剑光,握住他的指尖,汇进了他的情川。
鼓点声,琴声,笛声,在这一刻猛然达到巅峰。
年轻的弟子们涨红了脸,谁也听不懂自己在嚷嚷些什么,只顾拍着酒坛,高声叫喊,拼命击掌师巫洛握着仇薄灯的腰,将他举起。红衣与黑衣重叠,少年以男子为支柱,在半空中时而折身如弯月,时而急起如飞燕。
起起落落间,朱砂与浓墨相衬。
欢呼沸腾了整座幽冥城。
“岂有此理怎能如此草率”
白发苍苍的叶暗雪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吹胡子瞪眼地朝起哄撺掇小师祖和小师祖他恋人的弟子嚷嚷。
谁也没听见他的话,所有声音都淹没在狂欢的笑声与歌声里了。
“好啦好啦,”裴棠录笑意温和,“让他们高兴吧。”
这是一早就约好了的事。
因为他们在人间听了好多好多传闻,谁也不愿相信的传闻。
他们的小师祖,会敲着鱼竿,在晨雾浩荡中,给他们唱一曲“又春风”的小师祖,会躺在跟他们一起燃篝火,放纸灯的小师祖那么爱笑爱闹的小师祖,怎么会在西洲更天之前,就白了头发怎么会一剑了断平生,什么也没留下
大家便约好了。
重逢的时候,谁都不准说伤心的话,谁都不准掉眼泪。
要高高兴兴地举办一场盛宴。
或许是起舞的小师祖和他的恋人视线太过缠绵,或许是周围的鼓点太过振奋,喧哗中,有一位温婉的女孩涨红脸,挤出人群,勇敢地走向对面的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师姐,朝她伸出手。
马尾师姐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搭上她的手。
她们加入了舞圈。
第二对,第三对
所有生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在幽冥的月光里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美丽的花。
生前没来得及长相守,死后再来续缘分。
这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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