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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草咖啡的后门, 半夏坐在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拉着她的琴。
巷子里灯光暗淡,照着泥泞的路面。一辆垃圾车在巷子口停下来, 保洁人员匆匆拖着两个巨大的垃圾桶, 一路过那些污水赶上前去。
隔壁酒吧驻唱的老贺,和几个男子蹲在墙根下, 就着一袋水煮花生喝啤酒。
三两个年轻的妹子,靠在酒吧后面铁制的台阶上, 抽着细细的女士烟, 相互比较着手指上新做的美甲。
半夏咿咿呀呀的小提琴声, 就在这样烟熏火燎的巷子里打了个转, 溜到巷子外体面整洁的街道中去了。
她的大衣口袋钻出了一只小小的黑色守宫。小守宫在口袋边缘仔细聆听片刻,扭动身躯爬出来, 顺着衣摆爬上了半夏的膝头。
他蹲在结实的牛仔布上支棱着脑袋看半夏拉一会琴,有些不安地在膝头转了两个圈,又沿着外套一路爬上半夏的肩膀。
最终他努力稳住小小的身体,似乎凑在半夏的耳边轻轻问了句什么。
半夏的琴声停下来, 笑着转过脸来看他,“没有,我没有心情不好。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隔着一条小巷的几个妹子用有一点夸张的表情囔囔了起来,
“哎哟, 看那个人,居然养了一只蜥蜴”
“吓死我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恶心啊, 养什么不好, 养这么恶心的东西。”
半夏一下抓住了准备窜回口袋的小莲,把他团在自己手心里不让跑。
她靠着栏杆, 特意把小莲托在橘黄的灯光下,当着那几个女孩的面,光明正大地用手指把他从头到尾巴来回摸了两遍。
几个有点怕蜥蜴的女孩齐齐后退了半步。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它不咬人的吗”
“不咬人。”半夏说,“这是蜥蜴王子,如果你亲他一下,他就会变为人形。”
酒吧里的女孩年纪都很小,本来是带着吵架的气势来挑衅的,却一下被半夏瞬间带歪了思路。
“那你亲一下给我看看。”有个女孩居然还顺着半夏的胡扯接了下去。
“哈哈。”半夏笑了起来,终于把四肢乱蹬的小莲藏回口袋,“不行,不能随便玷污了他。”
坐在墙边喝酒的老贺抬头问半夏,“小夏,你上次说的比赛怎么样了”
半夏夹着琴,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不错啊,好好坚持,坚持自己的梦想。”他冲半夏举了一下酒瓶,“大叔我今天是最后一天来这里,明天开始,我就不在这干了。”
半夏便问“你打算去哪里”
“我回帝都,去那里继续搞原创音乐。”老贺举着酒瓶,显得很兴奋,“从前的一个老兄弟,开了一家音乐公司,喊我过去帮忙。我就想再回去试试。这辈子没搞出什么名堂来,终究是不甘心。”
半夏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抬起弓,想了想,拉起了当初那首流浪者之歌。
风雪萧萧,颠沛流离的琴声里,夹杂着男人们碰杯送别的声音。
“贺哥这一去,必定是飞黄腾达了,将来别忘了兄弟们。”
“害,忘不了你们,有来帝都就找我。”
“这些年我最佩服的就是贺哥,贺哥为了搞音乐连个家都没有成,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贺哥是为了音乐,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啊。真男人一个。”
“其实我有一个孩子的,还是一个男孩,算一算到今天应该已经上了中学了。”老贺喝多了酒,眯着眼睛回忆往事,“当年我搞地下乐队,有个妹子是我的粉丝,特别崇拜我,天天来听我唱歌,我俩就好上了。”
别人就问,“那后来呢”
“那时候我一心搞音乐,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养得了她们母子,唉。”老贺举起酒瓶,灌了自己半瓶酒,“流浪了半生,突然觉得很后悔。这次去帝都,我想去找找她们。也不知道我那儿子,如今过得怎么样。还肯不肯认我。”
“没事贺哥,找到她们。好好弥补一下就是,血溶于水,毕竟是亲父子,哪有不想相认的。”
“是,是吗”
“肯定的,来,我们祝贺哥早日认回孩子,从今以后,就可以共享天伦之乐了。”
“哈哈,对,对,恭喜贺哥。”
飘荡在巷子里的小提琴声突然停了,
半夏冷冰冰的声音,从台阶上响起,“别去找了,人家肯定不想见到你。”
几个喝酒的男人纷纷抬头向上看,其中有人怒道,
“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别乱说话。什么叫不想见,这可是他亲爹。哪有小孩会不想见亲爹的。”
半夏在台阶上慢慢站起身,路灯的光,正正地打在她清瘦而高挑的身影上。
她看上去居高临下,说出来的话冰冷无情,“既然在孩子最需要父亲的年纪没有出现过。就不该舔着脸再去打扰人家的生活。那个孩子想必也宁愿你不要出现。”
半夏在这条街上打工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年纪不大,性格讨喜,哪怕偶尔有人刻意招惹她,她也能谈笑中轻轻松松化解了。很少见有过这样,冰冷带刺,不留情面地说话。
一个男人生气地砸了酒瓶,“嘿,小夏。今天是你不对了啊。你看你这说得是什么话,非要给哥几个找不痛快是吧”
另一边卖酒的女孩,却伸手把自己手里的烟头丢了下来,
“本来就是嘛,她说得又没错。小时候不养,现在回去认什么认”
男人火大了“几个妞懂个屁,生养之恩大于天,天理人伦你们懂不懂”
那些个女孩们年纪很轻,吵起架来却全都是一把老手,恶毒的语句张口就来,
“我呸,生养之恩,养又没养,生也轮不到感谢你们。是十月怀胎还是进过产房啊难道要谢谢你们当初爽过一把”
“就是,年轻的时候浪得很,丢下人家母子不管。如今老了浪不动了,怕自己没人养老送终,巴巴地想要找回去。想得倒是很美哟。”
老贺在这样的嘲讽中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巷子外走,几个男人急忙追上前去。台阶上的女孩骂舒坦了,趾高气扬地回去工作。
半夏在空荡荡的巷子里站了一会,重新拉起了自己的小提琴。
这一次,拉得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曲子里听不见往日的温柔抒情,曲调干净利落,快如疾风。
一辆警车从巷子口闪着灯光经过,移动的灯光把人物的剪影长长拉在墙壁上。拉琴的少女身边,一只竖着尾巴的怪物蹲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昂着脑袋看着她。
夜半时分,回到家的半夏躺在家中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月亮。
“小月的风格果然不适合我,拉一遍手都快废了。”躺在黑暗中的她仿佛突然来了聊兴,
“小莲,你说柴可夫斯基从前学得是法律。后来他是怎么重新进入音乐学校的,他的父母能支持他吗”
床边的饲养盒里,黑色的小小身影立刻坐直了,仿佛已经等着这个说话的机会很久。
“只能说老柴是一个幸运的人吧,”有一点类似电音的诡异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当时他的父亲一路供他读法律大学,并为他安排了工作。但老柴在给父亲的信里真挚地写到,他热爱音乐,想把一生都奉献给音乐。最后他的父亲为他妥协了,支持他重回追求音乐的道路。”
黑夜里的半夏轻轻地道,“那他的父亲可真是很爱他。”
“是的,一位好父亲。关心且理解孩子的理想。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黑暗里就再也没响起别的声音。
小莲在窝里不安地等了一会,最终爬了出来,沿着床单爬上床,慢慢爬到半夏的枕头边。
“你怎么这么聪明。”半夏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黑色的小脑袋上刮了一下,“我没什么事,不用这样看着我。”
“可是你的琴声,听起来好像很难过。”枕头边的小莲这样说。
今夜是满月,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铺在床头。
月光中黑色的小守宫蹲在自己枕头,纹理斑驳的大眼睛里透着担忧。
半夏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下起了细细绵绵的雨。
那些柔和的雨水把自己铸造多年的坚固外壳都泡软了,泡化了。重新露出了藏在硬壳后伤痕累累的自己。
“说起来,也都是过去的事了。”黑暗中放下防御的她,缓缓地和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莲说起往事。
“小的时候,我没有爸爸。当然也曾经有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我的父亲有一天,能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陪着我玩耍,赶走那些欺负我和妈妈的人,给我带来依靠。”
“有一次老师让我参加一场比赛,我看到别的同学爸爸带着她去商店里买了一条漂亮的小裙子。我也和妈妈闹,没脸没皮地闹腾。妈妈就带着我去工地背黄土,我们俩背了三天,才换来了那条华而不实的裙子。但我却因为拉伤了手臂肌肉,反而输了比赛。”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不值得,幻想拥有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来依靠,是多么不值得的事。”月色里的半夏突然笑了一声,“当然,那么贵的小裙子也不值得。”
银色的月光下,墨黑的守宫安安静静蹲在枕头边,认真倾听,是一位合格的听众。
“小莲你知道吗,上一次我去班长家,出来时在门口遇到她的爸爸。她的父亲显然偷听了我们的对话,特别认真地和我道了谢,还把我送到门外,说希望我和小月能成为朋友。”半夏枕着手臂,在月光里翻了一个身,
“小月总说她羡慕我,其实她不知道我也很羡慕她。她就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父母的注视下走上舞台,拉出那样骄傲又漂亮的音色。”
“她是月亮,我是野草。不过我觉得野草也没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地,还能和小蜥蜴做朋友”
屋子里谈话的声音渐渐小了,睡在月光中的女孩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隔壁的屋子里,亮起了电脑的灯光。
女生宿舍里,已经睡着的女孩被手机里的提示音吵醒,她眯着眼点开屏幕,瞬间精神了,坐起身推醒自己的室友,
“快起来,你最喜欢的赤莲开直播了。”
res的写字楼内,有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小萧的面前晃了一圈。忙成狗的音乐人制作人小萧一把推开他,“别烦,忙着呢。”
“不看就算了,难得赤莲处女播,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
“等等,啥,你说是谁”小萧连忙拉住了他。
夜半三更,月明如霜。
分散在不同地区的许多人,在同一时刻面对着手机或电脑屏幕,点开了红橘子网站上那一场被后人奉为经典,反复观看的赤莲直播首秀。
屏幕里的摄像头正对着一扇窗户,窗外的月光如水,倾泻在摆放在窗前的一台陈旧的电子钢琴上。
一点点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琴键,有人逆光而坐,昏暗的屏幕中,只能看见那比夜色更深的剪影,和琴键上那双苍白的手。
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手按下了一个和弦,伴着琴音,似乎有人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声。
那声音响在幽深的世界里,像是寒夜里落下的一片雪花,又像是冰泉下呜咽而过的一缕泉水,自幽冥而来,清冷又神秘。
“好吧,”那个声音这样说,“第一首歌雨中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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