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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东面安兴县抓坑骗害命的邪祀抓得轰轰烈烈,西面枝江县的龙十九娘子也没闲着。
如晋州魏氏那般的世家她都能直接占了其田产,到了枝江县这些井底之蛙一般的“豪强”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小地主”,一夜之间都卷了个干净。
寅时过半,枝江县城外的山坡上,龙十九娘子看着自己带来的五千湛卢部。
这些兵都有年轻的面庞,同光九年的整兵不仅为定远军各部征来了新人,还让一大批久经沙场的老兵回了家,元帅用这些人充实了各州有司。
年轻是好事,新兵无不对百战不败的定远军满怀憧憬,他们军纪整肃令行禁止,他们刀枪所向都是将军所指之地。
久经沙场的龙十九娘子却知道他们的心里缺了东西。
“这些就是枝江百姓吃的东西,我和古文将花钱买了下来,请你们一人吃一口。”
灰黑色的东西仿佛是蒸好的“饭”,放在饭桶里还冒着热气,古求胜拎着饭桶,将热乎乎的一团东西放在了第一个兵的手上。
年轻的兵士毫不犹豫的放在嘴里,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好吃吗”龙十九娘子问他。
年轻的兵摇头,好像嗓子里有什么东西下不去,卡了一下才大声道
“难吃”
龙十九娘子笑了,走到古求胜身边抓了一把“饭”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吃了下去。
一共五十桶饭,都是各队的文队长拎着喂给自己的兵。
花了一刻,所有人都吃到了枝江百姓的“饭”。
“今年秋天,南吴借道荆州来打复州,要荆州供应军粮,荆州要枝江供粮十万斤,枝江大户占了枝江七成的地,对着高家说得好听,十万斤粮五日凑齐,实则抬田税一倍,强征二十万斤粮食,加上各种杂税,枝江一千千三户百姓要交三十六万斤粮,要不是定远军打得荆州来得够快,高家第二批要粮的使者都到了枝江了。”
说完,她弯下腰从饭桶的桶壁上捡起了仅剩的一点黑漆漆的“饭”。
“没有米,连山上种的粟都被那群东西给征走了,枝头上被冷风吹过成了黑色的梨子,干了的梨树叶子,梨树皮,米外面的壳,咱们脚下的土,混在一起就成了他们的粮食。”
说完,龙十九娘子将手上那点黑泥似的东西放进了嘴里。
“这就是从十月底到如今,枝江老百姓吃的东西。何四方,你出来。”
一名瘦高的男子从整齐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何四方,湛卢部十二大队第七队的队长,你告诉我,枝江百姓是不是命中注定就该吃这种日的玩意儿”
何四方身子直立,大声道“不是”
“好那当初跟个蟾蜍似的叭叭说枝江地主都是大善之人的都是那些坏种”
何四方低下头沉默片刻“启禀将军,有我。”
“好你敢认便好”龙十九娘子怒瞪着他和他身后的那些年轻脸庞,“将那些娘子们请上来”
古求胜深吸一口气,从一旁的帐中将人请了出来。
七八个女子,破衣烂衫难以蔽体,身上瘦得仿佛只剩枯骨,瑟瑟缩缩地挤在了帐门口。
最后一个女子是被两个女兵抬出来的,拽住一个女子的衣袖小声对她们说了什么,抬手推着其他人往前走了两步。
何四方看过去,除了最后出来的女子看不清样貌,这些女子的脸上身上都有伤。
“来,请坐。”头发花白的龙十九娘子迎了上去,将她们扶到山坡上坐下。
这些女子半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都未必离开了枝江县,哪里想过在几千人面前说话。
坐都坐不下,要不是被扶着说不定就滚下山坡了。
只有被人抬着的女子,她一直被人抬着。
安置完了她们,龙十九娘子看向山坡下的定远军。
湛卢部文将古求胜从怀中掏出一本文书,朗声道
“乌娘子,十岁卖给城西第七户的吕丰土家作童养媳,吕丰土有脑疾,动辄打骂乌娘子,忍了二十年,不过了因为听闻可以离婚,走到了民事司门前,被李系带人殴至重伤,当日夜里就去了。”
古求胜顿了一下,又说道“现在座上的辛娘子的乌娘子的邻居,因为要给乌娘子求药被李家附庸殴打至此。”
她对着湛卢部将士说的是官话,辛娘子听不懂,看看左右,她猜到是在说乌娘子的事,一把抓住了身侧站着的龙十九娘子。
龙十九娘子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方言道“你会给乌娘子讨个公道。”
辛娘子眼泪滚落。
她的形容已经是惨烈至极,左眼还睁不开,却并非是真正的事主。
事主已经死了。
如果、如果当日湛卢部铲除了李家在内的枝江县豪强,是不是乌娘子就不会死了
这么想的不止何四方一个。
又有两个女子是因为要离婚而被殴伤,只比乌娘子运气好了些,侥幸留了条命在。
说完这两人,古求胜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安民法。
经过数次修订,这本律书已经有五百多页。
“第三百七十七条天下人人一等,故而废休妻一说,女子男子合和为婚,不和则离婚,离婚后男方不可再侵扰女方,犯则罪加一等。民政不可拒,犯则以徇私怠政论,亲眷有朋不可在民政司内外相阻,犯则以扰政论。以强逼之法阻离婚之人,罪加三等。”
龙十九娘子一笑“路监察,请断案吧。”
她一招手,一侧被缚的几十名男子被押了上来。
“多谢龙将军。”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的女子苦笑一声。
知道这个女子竟然是被派来了枝江县的监察,何四方瞪大了眼睛。
“当街殴人致死已是死罪,从而未动手者徒三年起,因是阻女子离婚,罪加三等,以殴人至重伤论,最轻杖五十徒十年,最重杖八十徒十五年,从而动手者、主犯以杀人罪论,杖百,砍首。”
重重地喘了口气,枝江县监察司主事路轻尘道
“还要劳烦湛卢部各位,李系等人当数罪并罚,这杖刑便在县衙门口行刑,以正枝江县百姓之心。”
龙十九娘子听了哈哈一笑“路监察,你身负重伤,咱们还是先在这将杖刑给这些忘八上了,在县衙门口砍头就够了。”
这也不错,路轻尘叹了口气
“多谢龙将军体恤。”
下面跪在地上的一众人等立刻被人踹倒在地,拿起军杖打了起来。
这些人嘴都被塞得严严实实,连哀嚎声都发不出。
一声声皆是军杖到肉,场中五千多人寂寂无声。
古求胜拿出文书继续念
“徐娘子,家中世代渔户,其夫李近前日夜里被喝醉了酒的赵未等人殴打致死,徐娘子亦被殴伤。”
徐娘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低头看了一眼,用破烂的裤子遮了下自己脏污的腿。
仅仅十八日,枝江县李、赵、孙等六家地主犯案百余起,除了有苦主或证人在场的,更多的是人们惧怕六家而不肯露面。
从寅时到午时,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古求胜分说了个清楚。
最后一案,古求胜看了被抬着的路轻尘一眼。
“同光十二年腊月十八日,监察司派枝江县监察路轻尘被李系带人私禁于李宅,被殴致左腿骨、右侧三根肋骨断裂,此外李系以铁棒殴其后背,致脊柱断裂。”
静静听完她说的,路轻尘笑了
“古文将,您不必如此,该将他们的罪行念完才是罢了。”
路轻尘拍拍抬她的女兵之手“烦请带我下去,让他们看看。”
四位女兵抬着她走下了山坡。
“我便是成了这般模样。”路轻尘笑着道,“你们看看。”
众人肃立。
担架继续往前,路轻尘道“你们见惯生死,在战场比我凄惨之人不知凡几何必做不忍之状”
古文将要下去,被龙十九娘子摁住了。
路轻尘面色坦然
“其实呀,古文将太过心善,没将李系等人做过的恶事说完他们奸了我,李系殴断我脊柱,是因为我咬断了他弟弟的鼠蹊。”
何四方几乎跪倒在地。
其他几个曾经向龙十九娘子禁言说不必对枝江县地主赶尽杀绝的年轻队长、大队长也早已摇摇欲坠。
他们绝没有、绝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绝没有
她坐立不能,躺在担架上看的是枝江县的天。
“我今年十八,麟州人,去年科举,律学总三十七名,在来枝江县之前,我和你们想得一样,我以为天下处处是北疆,纵然现在不是,待我们大军攻破城池,那里也就是了。我读了五年律书,看着其中条条框框,觉得元帅对那些富家实在严苛。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们。”
看着一张张从担架上掠过的脸庞,路轻尘的手抓了一下担架的边。
“来了枝江县,我知道我错了,之所以让我觉得天下百姓归心于北疆、归心于定远军、归心于元帅,因为我们每到一处,就先砍掉了那些人的手来枝江的第一天,我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老农从山上进了村子里,我假装是个哑巴,那一天夜里我听见有一群人冲进了村里的一户人家,因为那家有个本该第二日出嫁的女儿。”
在枝江县这些日子,路轻尘偶尔会想起自己从前在麟州女子州学读书的时候,无论是一开始的顾学政还是后来的叶学政,她们把心血抛尽,正是因为知道这世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对吧
“从元帅说出人人一等的那一刻起,天下便成了我们的死敌,这是我在李家的囚牢里明白的道理。除非有一日,人人都不再信什么人人一等,众生都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我们所有人都死去都被忘了,不然,我们就要跟那些想要踩在旁人头上的人死战到底。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心火灭、筋骨灰、于世无名”
路轻尘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我是绝不肯的,因为我不肯,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开始,她是想死的,被人践踏至此,又成了一个废人,她何必存身于世可一日日过去,她竟又生出了新的不甘来,慢慢熬到了今日。
“各位都是定远强兵,能跑能跳能杀人,你们能让安民之法、定远之志遍行天下,若有一日心中生了怯懦,不妨想想今日的我。旧我已死于无知稚弱,新我唯有战意难消,想想我罢,想想天下还有多少人如乌娘子、辛娘子、许娘子那般在旁人的眼里成了灰,那些世家豪强欺辱她们、杀死她们,是因为他们要欺辱天下百姓、杀死天下百姓,其中就有你我我等唯有挥刀向前,斩世间乱法,立安民之法。”
何四方一直拧着身子看向路轻尘,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路轻尘旁一队长也跪下了“路监察,是我无知,害了您,害了枝江百姓。”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单膝跪地。
“我身为定远军大队长,竟然为敌人作保,当领军法。”
“我是定远军的兵,明明家里是因世家家破人亡,竟然忘了最初为何当兵”
“路监察”
“路监察”
山坡上,龙十九娘子转身看向还坐着的女子们,随后,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令各位如此,是我之过。”
古求胜跪在一旁“身为文将令军心动摇,是我之过错”
一群娘子们吓得也都跪下,连连磕头。
努力伸着脖子去看着山坡上的人们互相跪了一地,路轻尘笑了笑,放心地躺回在担架上。
天边一阵雷声翻滚。
路轻尘闭上了眼睛。
惊雷一阵之后,枝江县的天地应该都是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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