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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第 2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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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为永平元年。

    虽然穆明珠心里很清楚,这个世道不可能永远太平下去,但现实并不能阻碍人们美好的期盼。

    新年过后,大周境内四面八方的学子都往建业而来。

    建业城外一处破旧的寺庙中,数名学子为风雨所阻,暂于庙中避雨过夜。

    “远木兄这一次入建业,必然能一鸣惊人。”那几名学子围坐在最大的火堆旁,讨论着入建业城后的事情。

    新皇登基,下了恩旨,遍选天下有才之士,要原本在州府书院中读书的学子,取本州最上等十人,送入建业南山书院,供朝廷选用。

    张彬坐在面朝庙门的方向,听了同窗的恭维,只是淡淡一笑,矜持道“大周一十四州,能人辈出。在下只是在江州略有薄名,岂敢在建业托大这等话快别说了,徒惹旁人笑话。”

    “远木兄何必过谦”坐在张彬身边的黑长脸青年,名唤胡辛,此时笑道“从前像咱们这样的寒门学生,就算是削尖了脑袋钻进了南山书院,最后能留在朝中的又有几个可是去岁新皇登基,御笔一挥,便留了一百多名学子在朝中,听说如今过半数都领了正式的官职。若不是他们腾出了地方来,今岁又岂会有咱们的机缘我看啊,时机到了就应该抓住。太上皇是给世家绑住了下不来,新君倒像是要有所作为的。”他又笑道“况且去年多么危险的情况,梁国眼看着就要渡江,这都能给咱们大周撑过去。可见是时来运转,大周要腾飞,咱们赶上了好时候。”

    “我却没有用勤兄这样乐观。”张彬不冷不淡道“昔日寒门之首虞远山先生入建业时,怕也是与你一般想,后来下场如何”

    后来虞岱被流放不毛之地十数年,归来已是残废之躯。

    庙中一阵肃冷的沉寂。

    忽然,一道温润如隐泉的嗓音从角落里响起,“虞远山先生,如今不是在雍州为刺史么”

    张彬与胡辛等人都循声望去。

    他们来的时候,雨势已大,又天色暗沉,好不容易寻见这处破庙,入内后见左右两边坐了人,左边似乎是两三个乞丐、缩在角落发霉的稻草堆中,而右边则是个灰衣短打扮的商客、围火取暖。

    当时张彬等人只往那几名商客的方向略一点头,便在佛像下生起火堆来,并不曾留意过里面究竟有什么人,更不曾上前攀谈。

    毕竟士农工商,他们是读书人,一入建业有了机缘,便是官身,更不必与商贾结交。

    此时听那商客之中有人提起虞远山来,张彬等人这才仔细看去。

    却见在那几名灰衣短打扮的商客之间,坐着一位素色锦衣的郎君,那人正伸手添柴,腕上一串碧玉佛珠,映着火光莹润夺目。

    他的面容藏在阴影中,然而一举一动,优雅从容,不似寻常百姓。

    张彬与胡辛对视一眼。

    胡辛笑道“兄台也知虞远山先生”

    “昔日寒门之首,天下谁人不知”孟非白淡笑道,“听说如今通行十四州的农事新法,便是虞远山先生撰写,惠及万民。”

    胡辛听他语气中似乎颇为推崇虞远山,不禁也心生好感,笑道“虞远山先生乃吾辈楷模,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却也颇为向往其人品风格。”他顿了顿,示好道“我们这处火堆大些,兄台若不嫌弃,不妨移步过来。”

    张彬神色冷淡,看了胡辛一眼。

    胡辛不以为意。

    孟非白目光从众学子面上轻轻扫过,淡笑道“多谢好意。不过,在下的马车应该快要修好了,便不打扰了。”

    胡辛略有些遗憾,张彬却是松了口气。

    众学子中有一人忽然笑道“据说当初新君潜回建业,击杀谋逆的歧王、挫败谢氏阴谋,曾一度藏身在城外的寺庙中。咱们这寺庙,说不得是新君当初来过的。”

    对于这些学子来说,与新君有关的任何小事,都是足够激动人心的。

    风雨夜,谈论新君继位的传奇故事,自然比担忧他们未知的前程有趣许多倍。

    众学子立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不是这座庙。”那些缩在左边发霉稻草堆中的乞儿中,忽然钻出来一个半大孩子,眨巴着眼睛,渴望地看着学子们烤在火堆旁的干粮。

    胡辛笑道“你知道是哪一座”便招手要那孩子过来,笑道“你给我们说说,说得好,给你一个饼子吃。”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往他们的大火堆边走上来几步,他身后的乞儿们似乎有人想要他回去,但他没有听从。

    “当初皇帝还是秦王,带着取真经的队伍出了建业城。”那乞儿虽然身上脏污,但口齿伶俐,又被那饼子勾着,知无不言,“那天跟今晚一样,也是下了很大的雨。我原来的师父”

    学子中有人笑道“你还有师父”

    那乞儿道“教我讨饭的师父。那日我们没讨到饭,眼看要挨饿,师父便带我往五里之外的一座寺庙去。那寺庙是告老还乡的范侍郎出钱修建的,寺庙很大,师父认识那里看守菜园的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心善,每次师父跟我讨不到饭,便去范家的大寺庙,那老和尚总是想办法给我们盛两饭碗出来。那晚雨下得好大,还有闪电,路上又泥泞,还没到菜园,我便摔倒了,师父正要拉我起来忽然就听到马车的声音,不是一辆,也不是十辆,大雨中数不清的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虽然下着雨,但是那些马车驶过之后,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好深,不知道拉着什么货物。马车过后,是望不到边的僧人。我跟师父跪倒在路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僧人总算都过去了。师父这才带着我,又往菜园去。”

    学子中有人按捺不住,问道“新君就在那些僧人之中她当初可是剃了头发的”

    又有人呵斥那学子,道“你急什么听小师父把话说完。”不知不觉中,把小乞儿尊称成了小师父。

    那乞儿继续道“那晚的僧人实在是太多了,连看守菜园的屋舍中都坐了十几名僧人。我跟师父到了菜园,原本想吃过饭,帮老和尚做完活便走。老和尚心善,说外面风雨大,留我们住一夜。我们便留下来,谁知道我师父半夜发起高烧来。他年纪大了,又饿了两日,晚上给雨浇透了,受不住”他说到这里,语带哽咽,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办法,去求老和尚,老和尚又去求大和尚。后来他们说虚云高僧在,不知道虚云高僧肯不肯帮忙,一层一层求上去。”

    学子中有人诧异道“是济慈寺的虚云高僧”

    又有人道“那果然救了你师父”

    那乞儿摇头道“虚云高僧发慈心,见了我师父,可是说我师父大限已至,强留不得了。”他抽了抽鼻子,也许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也许是因为饥饿让他没有多余的能量去表达悲伤,只是一径讲下去,道“师父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求高僧给他超度,想着师父说不愿意再来人间受苦,就想着要他莫要再投胎来了。都说佛家有极乐世界,便叫我师父去那极乐世界好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去,佛家的极乐世界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给他烧的纸钱,也不知够不够用。”

    他这样一个自己都吃不饱的半大小子,还能想着给死去的师父烧纸钱,也算是有心了。

    围坐火堆旁的学子全都安静下来。

    破旧的寺庙中,只听得到外面的风雨声,与柴火燃烧的哔剥声。

    哪怕这些学子是寒门出身,但他们的家庭还能供养他们识字,乃至于依靠朝廷的资助年复一年读书上来。对他们来说,像小乞儿这样的故事是遥远而震撼的。

    哪怕这样的故事,对于小乞儿来说是每天都在上演的。

    “对了。”那乞儿怯生生望向胡辛,这是方才说要给他饼子吃的人,“那虚云高僧说我有慧根,给我留了字条,说等大事定了,要我拿字条去济慈寺。”

    胡辛先递了饼子给他,诧异道“虚云高僧给你留了字条那你怎得还”在这破庙中安身,在城外乞讨。

    那乞儿忙不迭接了饼子,顾不得烫便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守山门的兵不让我们进。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两次,还没等走到寺门,便给巡查的兵老爷抓住了,险些送了命。”

    济慈寺乃是天下第一寺,是皇帝上香之处,自然不是闲杂人等能擅自进入的。

    虚云高僧留了字条,有心帮这小乞儿。谁知这小乞儿却压根上不得山门、入不得寺。

    那乞儿已口把饼子下了肚,舔干净指尖的饼屑,把手指在脏污的衣裳上狠蹭了几下,从怀中珍重地捧出一只叠成方形的黄纸来,送到胡辛眼前去,讨好笑道“先生,您能帮我看看写的什么吗”当初虚云高僧给他写了字条,他只顾着哭师父,倒是忘了问上面的字。而他身边并没有识字的人。

    胡辛小心接了那黄纸,入手便知不是寻常纸张,虽然色黄,但光洁平整而又厚实,不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

    纸上的字冲淡平和,望之心静。

    “这小师父不曾说谎。”胡辛把那纸上的字念给小乞儿听,道“你拿这纸上济慈寺,不管是谁都会接待你。你不曾把这字条给济慈寺的守兵看吗”

    那乞儿愈发珍惜,收好那字条,重又藏在怀中,叹气道“先生,您看我这身打扮,兵老爷哪里会等我掏出纸来”他顿了顿,轻蔑道“况且那些兵也未必识字。”他自己也不识字,这轻蔑并非真的轻蔑,而是因为在守兵身上受的磋磨多了,心中愤愤不平、却又不能发泄罢了。

    他打量着胡辛等人,小心问道“先生,您能带我去济慈寺吗若是有您说一句,那些兵大约就不敢拦我了。”

    “这”胡辛微微一愣,他只是地方上来的一个学子,也不曾去过天下第一寺,并不敢保证济慈寺的守兵能给他这个面子。

    暗夜中忽然响起压水而来的马车声。

    原本安静坐在右边的几名商客忽然起身。

    当他们坐着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可是这一下起身,四个人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动作,不像是寻常的商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扈从。

    在这四人走向庙门之后,那素色锦衣的郎君才缓缓起身,行过众人身旁,低声歉然道“在下的马车来了,先行一步。”

    他走到火光照亮的地方来,众人才看清他的面容,清贵不似凡间人。

    孟非白目光落在那乞儿身上,微微一笑,柔声道“在下正要去济慈寺为亡母上香,小师父可愿同行”

    那小乞儿仰头望着他的笑容,饱尝疾苦锻炼出来的机警与戒心,竟全然融化。

    马车停到了破庙之外,四角垂下的金铃细细作响,如歌美妙。

    “愿愿意”小乞儿不顾角落里伙伴们的阻拦,冲到孟非白面前来。

    孟非白便牵了那小乞儿的手,又对众学子轻轻颔首,转身往破庙之外走去。

    他锦衣华服,竟是丝毫不嫌小乞儿脏污。

    金铃声遥遥而去,众学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风雨中一间破庙,竟同时容下了三种人生,有孤苦艰难如乞儿,有求学奋进如学子,也有如孟非白那样生来便已经在许多人的终点线上。

    胡辛看向张彬,笑道“远木兄羞惭否这人虽是商贾,心地却好。”他说的是方才自己邀请那商人来坐,张彬却冷淡抵触。

    张彬皱了皱眉,他与胡辛乃是同窗,关系又极好,否则胡辛也不会对他直言。

    张彬亦直言道“我等入建业为了何事与商贾混在一起,终是不妥。”

    胡辛便不作声了。

    次日,孟非白果然依言带了那乞儿入济慈寺,并于佛前为亡母上了一炷香。

    这济慈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寺,但除了初一十五的头香,平时若要在此处上香,就只看你兜里银子够不够了。

    对于孟非白来说,这当然不是问题。

    他万里迢迢从梁国赶回来,既是为了恭贺新皇登基,也是为了与穆明珠面议下一步的计划。

    离开济慈寺之后,孟非白并不着急往宫中去,而是先在建业城中繁华之所流连了两日。

    当场所足够高端的时候,他总有机会听到一些朝中的风向,酒楼茶肆,逆旅舞坊,哪怕是官员也并不总是谨慎。

    经过穆明珠的强力手段后,留在朝中的大臣已经没有梗着脖子唱反调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私下发发牢骚。

    譬如穆明珠起用寒门学子的政策,对于那破庙中的学子来说是百年难遇的机会,但是对于朝中的世家臣子来说,便是“世风日下”“官员道德败坏”“要这些不曾拿过二两银子的穷酸学生掌管一郡乃至于一州的财物”总之,很酸。

    第三日,孟非白终于悄然入宫。

    穆明珠与孟非白的见面是秘密的,为了方便孟非白今后在梁国行事,这次见面并不在正式的行程中。

    穆明珠也没有在人多眼杂的思政殿见他,而是命人将他从别宫引过来,经偏门直接来到了小殿的西侧间。

    西侧间中,特意点上的檀香袅袅,醇厚温暖。

    穆明珠捏着孟非白上一封来信,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树影,忽然听到脚步声纷杂,起身回首,就见孟非白在宫人指引下已经来到了门边。

    孟非白垂眸俯首,嗓音温润,低声道“草民非白,见过陛下。”

    穆明珠与他阔别多年,自扬州一别,直到今日才相见。

    但是书信往来之间,孟非白在梁国实在出力良多。

    穆明珠快步迎上前来,虚扶他胳膊起身,笑道“你又闹这些虚礼说什么草民,朕看得封你个大官做了”

    孟非白微微一笑,顺势起身,抬眸看向她。

    上次相见,她还在豆蔻年华,眉宇间犹有三分稚气。

    如今却已经长大了。

    孟非白眸光一凝,颇有几分感慨,低叹道“当初扬州相见,唤的还是殿下。”

    穆明珠亦是感怀,却是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庆幸当初还好信了朕”她侧身让路,示意孟非白走进来,笑道“朕当初没有骗你吧”

    当初在扬州,她几次三番从孟非白手中坑钱,大笔大笔的黄金流水般掏出来。

    固然是她抓住了梁国小皇子这个孟非白的弱点,但也是孟非白配合,比起两败俱伤来、秉承和气生财的理念退了一步。

    孟非白想起当初跑到扬州大明寺牡丹园,空口白牙就要他跟着她,立“从龙之功”的小公主,也觉一阵恍惚。

    三年下来,她所说的,竟然都实现了。

    他摸了摸鼻子,无奈一笑,配合道“陛下点醒提携之恩,在下没齿难报。”

    穆明珠会意笑道“该不会在肚子里骂朕吧”

    孟非白只是轻笑。

    两人在小榻上隔着案几坐下来。

    穆明珠亲手为他斟茶,望着他举杯的动作,隐然期待。

    孟非白嗅过茶香,又轻品一口,抬眸致意,低声道“陛下有心了。”

    今日再见所用的茶,与当初扬州牡丹园长谈所用的茶,虽隔了三年,却是一般味道。

    穆明珠也笑起来。

    她与底下人之间,当然是正事为主。可是在正事之外,如果还有深厚的情谊作为润滑,那做起事来更是得心应手了。

    更何况,哪怕不从功利的角度去考虑,人总是需要朋友的。

    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的朋友,因稀缺而愈发珍贵。

    “回来先去济慈寺上了香”穆明珠道“可惜怀空大师已经坐化。”

    孟非白点头,又道“无缘得见怀空大师,在下也很遗憾。”

    穆明珠又问他这一路上的行程见闻。

    孟非白挑有趣的道来,也说到带去济慈寺的那小乞儿。

    穆明珠听得心酸,抚着茶杯半响不语,叹息道“此乃朕之过。”

    让百姓安居乐业,此乃天子之责。

    治下有如此乞儿,且成千上万,穆明珠心中煎熬。

    孟非白望着半垂了头的新君,看她面上神色,慢慢目露笑意。

    他拎起茶壶,给新君斟茶,腕间的碧玉佛珠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穆明珠仍是低着头,没有心思喝茶。

    孟非白便双手捧杯,送至新君面前。

    穆明珠只得接了茶盏,抬眸看了孟非白一眼,忽然狐疑道“你笑朕”

    孟非白嗓音温润,缓声道“非也。在下是欣慰。”

    他望入穆明珠眼睛,认真恳切道“陛下会是一位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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