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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慈以为自己在做梦。
许久不见的左弦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长枕头,睡脸意外的柔和与平静,狭长的眼睛失去眼镜的阻挡, 正微微闭垂着, 缓慢呼吸着。
寂静的空间之中, 木慈平静地聆听着呼吸的起伏, 如同翻涌的波涛,盈盈的月光如水面荡漾着, 透过玻璃发出粼粼的光,让人错觉自己还身在海底。
左弦睡得很熟,让人想起初生的婴儿,让木慈忍不住伸出手,温暖的被子被掀开一角,冷风簌簌窜入,刺激得神经微微战栗起来, 左弦不由得皱起眉头,翻过身, 缩在被子里,留了一个背影给木慈。
于是木慈的手指在半空之中收紧,又慢慢撤回来, 他不敢触碰,怕自己打碎幻影, 提早醒来。
镜花水月, 可望而不可即,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因此木慈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由黑暗与沉默在两人之间分离出凡人不可越过的天堑。
过了一会儿,左弦又翻过身来, 他完全醒了,眼睛在暗夜里闪烁着光,甚至微微支起身,任由风驱散被窝里的温暖。
可谁都没有说话。
“你是真的,对吧”左弦俯下身,贴近木慈的脸,他也没有去触碰,只是贪婪又渴望地询问道,仿佛想从木慈这里寻求一个答案,却无法确定答案本身的可信度。
已经失去的,不被人所理解的东西,就该放弃才对。
五年来,左弦一直试图去这么说服自己,无论医生给出怎样的意见,他都努力去尝试。
死了就是死了,这一点不管是火车还是现实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他告诉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得到那些了,木慈也已经死去,被困在旧日的阴影里不是他会做的事。
就连夏涵都不会,更何况是左弦这样的聪明人。
可事实就是,木慈成了他的枷锁,日复一日,并没有松脱瓦解,反而沉甸甸地拖住他重新回到生活里的脚步。
他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可以跟上正常人的步调,他可以他可以用衣物跟笑容遮挡住这条锁链,然而每一分每一秒,那沉重的刑具都宣告着它的存在。
总是木慈先迈出第一步。
左弦讶异地看着注视着他的木慈,感觉到脸颊上传来的温度时,几乎想要落泪,他的背脊被对方的另一只手按低,被褥温顺地顺着重力落下,压住最后吹进来的一点风。
左弦覆在他的身上,紧密相连着,两具不同的躯壳天衣无缝般嵌合彼此。
“是我在这里。”
木慈的声音有些沙哑,天太冷,暖气太干,加湿器平稳地运作着,却没能起到太多效果,他们的胸膛传来砰砰的心跳声,打破相隔的时空,让左弦彻底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又很快追寻着干涩的嘴唇,轻轻啄吻了一下。
梦没有醒来,木慈也没有消失,他的手温柔地依附在左弦的背上,并不在意对方的力道足以让人感到疼痛。
左弦亲昵地将脸贴在木慈的脸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快就温暖起来,冷风带走的温度重新回到被窝里,觉得自己怀里拥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连放开一秒钟都难以忍受。
在漫长的安静之中,左弦突然意识到一个可笑的事实。
他就像葛朗台,神经兮兮地厌憎着这条金铸银打的锁链,实际上,真正紧握不放的人正是他自己。
大多数情侣的磨合是为了生活方式的考虑。
毕竟距离产生美,无论多么了解彼此,没有真正深入到对方的人生时,总是可以轻飘飘地宽容以待,只有真正产生摩擦,互相冲撞,又再互相理解,才能长久地将关系维持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止是光鲜亮丽的那一面,一旦想要接近,就必然会出现丑陋懒惰的反面,如果不能接受,也就无法真正理解跟爱着对方。
不过木慈跟左弦的磨合却大有不同,他们的坏脾气早就在火车上暴露无遗,在生死面前,躁动不安的负面情绪总是展露得飞快,也曾经历过彼此从噩梦中惊醒,互相依靠的绝望拥抱。
他们的磨合,是为了更多了解彼此。
火车上的形象固然真实,却是极端情况下的,回归现实生活,当然多少会有些不同。
搬完家的半个月后,木慈跟左弦开始准备第一次约会,时间定在晚上。
当时左弦正在清洗午餐留下来的盘子,水流冲走盘子上的污渍,也飞溅起一点水花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背擦去,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还是火车比较方便,直接丢给餐车就好了。”
木慈把菜包上保鲜膜,一一放进冰箱当中。
说是合租,其实木慈并没有出钱,这间房子是左弦买下来的,不算太大,不过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来的时候家具已经置办完成,虽然左弦说木慈可以按照他喜欢的方式改变装修,但是木慈对这方面几乎没什么想法,比起自己,他倒是更相信左弦的审美,因此房子里更多的仍是左弦的气息,只有个别地方,会添加上一点木慈的特色。
木慈高中时喜欢一些玻璃制品,非常廉价的那种,地摊上偶尔有卖,十几块钱一个,比如五彩斑斓的翠鸟,或是透明的麋鹿,还有几个水晶球,他收集了一些,来的时候把这些老物件也带过来了。
而且他跟左弦的爱好正相反,对家具的挑选喜欢偏冷的色调,深灰或黑色,理由是耐脏。
由于房子装修的时候,整体采用的是暖色调,木慈买的深灰色地毯有时候就像一只衰老的狗狗趴在地上,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左弦倒是很喜欢,他喜欢自己的空间被木慈侵占的感觉,仿佛向这个世界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痕迹在缓慢扩散开来。
“你晚上想吃什么”木慈关上冰箱门,面不改色地揪下上面写着约会的爱心贴纸丢进厨余垃圾里,“最近天很冷,最好不要在外面待太久,我不是很想在外边一边喝热饮一边散步。”
左弦叹了口气“那不就只是出去吃个饭而已吗我们这么早就提前步入老夫老妻的冷淡期了吗”
“约会本来就是这样。”木慈干巴巴道,“火车上就算了,现实里难道你也想玫瑰跟餐厅包场吗”
左弦兴致勃勃“你想的话也可以啊。”
“我不想。”
“”
最后他们决定去附近的广场里吃寿喜烧,左弦准备预定位置,不过很快被木慈阻止了“我们走过去就好了,不用特别预定。”
“那要是没位置了呢。”左弦皱起眉头,“今天是周六,人流量还挺大的。”
木慈轻描淡写地决定“那就换一家好了,找一家有位置的,又不是一定要吃寿喜烧。”
最后左弦妥协了。
快五点的时候,两个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开始选择外出的着装,木慈最先解决,还负责检查家里的电器有没有关闭,当他把灯关到只剩下客厅一盏的时候,左弦从灰蒙蒙的暗处走出来,步伐优雅,行动轻盈,让人想起商场里巨大的广告牌上会张贴的男模。
木慈没怎么看过这个模样的左弦,大多时候,他的记忆里,更多时候是左弦矫健灵活的逃跑姿态,有时候甚至是狼狈不堪的。
跟生命赛跑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仪态到底多美观。
“怎么样”左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转了一圈。
木慈沉默一会儿,黑色的高领毛衣让左弦看上去更修长了一点,红褐色的皮夹克穿在他身上,格外潇洒不羁“这是我的外套吧”
“有什么关系。”左弦歪了歪头,“我穿起来不合身吗”
“倒也不是。”木慈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予中肯的评价,“很好看,比我要好看。”
熄灭客厅的最后一盏灯,两人并肩出门,电梯里偶然有其他的住客进入,神情淡淡,互不关联,左弦忽然凑过来跟他挤在一起,失重感稍纵即逝,电梯门打开,他们一同涌出,人流穿梭过他们两人的身侧,像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可喜可贺的是,寿喜烧的日料店生意虽然相当不错,但还能给他们俩挤出一个二人位,位置稍微偏僻了点,退一步想,也可以称之为不受打扰的角落。
服务员小姐姐抱着菜单来亲切的服务,考虑到左弦一直笑脸相迎,木慈不得不怀疑对方此刻的热情到底有几分出于职业道德。
其实从巴别那一站开始,木慈已经多少有所预感,左弦在现实生活里意外是个富有耐心的人,他风度极佳,谈吐不俗,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保持着从容。
“怎么了”左弦问道,“怎么突然走神”
木慈微微摇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我莫名其妙到荒郊野外,晚上还被鬼掐个半死,第二天睡眠不好,心情烦躁,你还在边上一直故意挑衅我,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现在看来,你倒也不是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他的口吻听不出是在生气,还是随口讲述。
“是呢。”左弦也想起当时的情况来,目光闪烁,“不过你也要体谅我嘛,毕竟清道夫的一站,我可能要下三站,长时间处于高压环境里,认识的新人来来往往,跟几十个慌乱无措的新人搭档,要不厌其烦地说无数遍烂熟于心的规则,尽可能搜寻有用的帮手,别让其他人拖你下水,你总不能要求我始终保持着好声好气。”
木慈忍不住笑起来“我记得你之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你当时的口吻要比现在谦虚多了。”
“不是你告诉我,我已经不需要再做那些讨好你的事了嘛。”左弦轻笑着,口吻暧昧,“我现在正在暴露我的真面目。”
木慈知道左弦远没有看上去这么轻松,在几十个小时里,遇到的人可能还没来得及认识就死去了,就像盲盒里,他们才知道麦蕾是杀人狂,她就死在自己的疯狂之下,连熟悉、感伤的情绪都没来得及酝酿。
人命如同草芥一样,左弦几乎来不及喘息,他一次又一次的下站,大脑都为之麻痹,不知道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遍地的尸体,恐慌的新人,无数次重复总结的规则。
对他而言,社交礼仪渐渐被排挤出生命,经营关系都成了一种负担,为了活下去,只剩下绝对的效率。
比起社交去套出信息,左弦更信任恐吓跟压力这两种手段。
他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现在想想,我应该多宽容你的。”木慈笨拙地试图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有趣的话题来讲,“我之前工作的地方,有个大学生喜欢打游戏,每次匹配到野队输了就气得原地抓狂,他跟你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左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已经非常宽容我了。”
他们并没有太忌讳那段往事,倒不如说,正因为彼此,才能坦然提起那段往事,那些残忍绝望的过往终于真实地降落在生命里。
在更了解彼此之前,这些回忆大多时候主宰着他们的话题。
木慈不是很适应这个更温柔平静的左弦,他像是某种幻想里走出来的,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毒舌又病态的小疯子。
也许五年真的是太漫长了,木慈想,他总不能要求左弦过去五年却毫无变化,只是多少有些陌生。
他有点太完美了,让木慈望而生畏。
吃完饭后,他们没打算在外面久留,打算一边散步一边回家,晚上的风更大了,左弦抓着木慈的手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这件夹克并不是非常保暖,可左弦将他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他会溜走一样,于是又很快暖和起来。
广场里似乎正在过音乐节,挂在树梢上的灯条闪烁着霓虹,许多欢快的年轻人在圈定的范围里舞蹈,附近还有趁机推销卖花的情侣,他们穿过人群跟喧嚣,静静地走着。
“你今天的兴致好像不是很高。”左弦略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木慈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他犹豫了一下,“已经过去五年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帮上你。”
“你活着。”左弦注视着他,“你回来了,这对我来讲就足够了。”
“这样啊。”木慈微微笑起来,他在口袋里轻轻捏了一下左弦的手,“你在这里,对我来讲,也就足够了。”
他们还有很漫长时光,去认识彼此。
在回家的十字路口,两人停下来等待红绿灯。
一辆公交车停在路边,许多乘客陆陆续续往车上走去,就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他们看见火车的幻影呼啸而来,与公交车错位,巨兽般盘踞在马路上。
左弦下意识握紧了木慈的手,任由路边的红灯将两人的脸照得更为骇人。
他们已然停留在对方的生命当中。
可这辆火车,却永不停歇。
绿灯再次亮起,火车在人潮之中呼啸而去。
end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这半年来的陪伴,七站挑战,“第八站”的现实也在第八章停止233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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