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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筒子楼里静悄悄的,只有各家各户传出的鼾声。
文秀丽是个睡眠质量极好的人,一天高考复习班的课程,她早就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忽然间,她翻过身,发现床上少了个人。
她惊醒了,然后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文秀丽吓得魂飞魄散。大晚上的,这哭声是如此的悲伤,听着格外渗人。
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老陈。”
没有人回答她,暗夜中只有微微的光,和呜咽的哭声。
那微光闪烁的地方,隐隐约约似乎蹲着个人影,哭声就是从他的方向传来的。
苗秀丽拉亮了台灯,下床走到丈夫身后,放软了声音“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为什么开着电视机哭
陈致远还在呜咽,连话都支离破碎“甩下去了,我们被甩了好远”
文秀丽满头雾水“什么甩下去了”
“苏修,苏修已经把我们甩了十万八千里。”
自从在四合院儿子家里看到电视上的课堂之后,陈致远就陷入了强烈的恐慌之中。
他是个地主的儿子,他父亲输光了家里的钱财,人家过来收房子时,他母亲吞鸦片自杀了。刚好这时解放了北平,他接受了的教育,靠着人民助学金完成的大学学业,然后又被国家送往苏联留学。
这样的生活背景,让他后来即便因为出身经历了种种不公平,被打成,又被下放农场劳改,他仍然对党对国家充满了真诚的热爱。
所以,当在那个四合院儿子家中看到电视机上的俄语课堂时,他的本能反应就是必须得报告国家,千万不能让苏修的阴谋诡计得逞。
但他毕竟又是经历过历次运动的倒霉蛋,清楚地明白,在政治运动中,一旦被扫到台风尾,即便最善良最正直的人也难以独善其身。
他是一位老父亲啊,多年与儿子少相处,却依然关心这个孩子的父亲。
他害怕自己一旦贸然上报之后,组织会追根到底,到时候电视机是怎么来的立恒和田蓝这俩孩子就脱不了关系了。
他们还这么年轻,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难,不应该再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陈致远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按照儿媳妇的建议,想办法摸清楚这些电视课程的底细,这样才能有的放矢地去举报。
所以,趁着小儿子就近住在岳父母家中的机会,陈致远每天晚上都偷偷一个人看电视。因为妻子睡得沉,他并不担心被发现。
可是他越看越心惊啊,每一节课程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是新中国最早一批留学苏联的博士。
当年苏联的博士学位有多难拿苏联人自己都建议留学生不要考虑博士,申请副博士才有希望。
可陈致远硬是咬牙坚持,成功获得了博士学位。
他的聪明刻苦和执着给他的少将导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这位导师又陆续招了三位中国留学生,就是因为第一位中国弟子给导师的印象太好了。
牢固的基础,让他即便十几年都没再碰科研工作,他还是能够清楚地理解课程中讲述的每一个单词。
可越是理解,他越是心惊肉跳。
原来在他脱离科研的这十几年时光里,苏修的工学研究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不,不仅仅是工学,任何学科的发展都与其他学科相辅相成,否则,绝对难以达到相应的高度。
数控机床他知道,从50年代后期起,我国就已经组织了一批科研机构、高等院校和机床厂开始数控系统的研发。他从苏联学成归来之后,也加入了这项工作。
可因为中国的整体工业水平实在太落后,尤其是电子元器件无法达到标准,加上经济底子太薄,无法源源不断地砸入大批经费,直到他被彻底打成,后来又送去农场劳改,这个项目一直没多大进展。
等他获得平反回归科研所,他也问过同事,遗憾地得知相关研究停摆了10多年,连以前的老底子都没留下,更别说发展了。
结果在他夏天挥汗如雨劳动的时候,用搞科研工作的手沤肥的时候,苏修已经悄无声息地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们的数控研究完全可以将邻居吊起来抽打。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甚至可以想象自己的导师金刚怒目,厉声斥责他“这些年,你们究竟在干什么”的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陈致远捂着脸,嚎啕大哭。
他不是为自己的遭遇而悲伤,个人命运在国家面前算不了什么。他是为了这个民族而痛苦,为他生活的土地而哭泣。
怎么办他们被远远地抛下了。
管窥一豹,单一个数控技术,苏修就已经跑的那么远。其他的呢他真不敢想象,他们要怎么办。
“我们被甩下去了,我们被甩了十万八千里。”陈致远痛哭流涕,“秀丽呀,我们要怎么办”
文秀丽是高中数学老师,多年前学的俄语也基本上还给学校了。她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单词,便询问丈夫“这说的是真的吗还是他们胡编乱造的”
陈致远拼命摇头“不是编的,是真的,说的全是对的。”
在漫长的十几年时光里,他虽然被剥夺了继续进行科研工作的权利。但一个人只要有心,沙盘是纸,树枝为笔,他也能继续进行推算。
可以说,在4000多个日夜里,他从来没有真正忘却过自己的专业。他有很多设想,可惜苦于缺乏工具和资料,无法论证,只能在心中默默推算。
现在,他曾经想到点皮毛的东西,已经发展成熟了,被当成课堂内容侃侃而谈。那些困惑了他无数日夜的难题,也在这课堂上得到了圆满的解答。
他应该心满意足的,因为他接受了知识的洗礼。可他心神俱裂,因为这是敌人的成果。
文秀丽听他絮絮叨叨的描述心中的惶恐,反倒舒了口气,语气轻松了不少“是正确的,那就学呗。”
“秀丽,你不明白吗”陈致远急急忙忙地强调,“这是苏修的研究成果呀。”
“那又怎样”文秀丽不以为意,“我听说,当年新四军还跟被俘虏的日本鬼子学习如何拼刺刀呢。师以长技以制夷,既然人家比我们好,那我们就学呗。总有一天,我们会后来居上,成为打败他们的那一方。”
对,她就是这么的乐观。
她的出身比陈致远还惨呢,她的遭遇也比他残酷百倍。如果没有革命乐观精神,她无论如何也熬不过那些年。
她鼓励丈夫“既然有机会接触先进的科学知识,那我们就该努力学习,把它们转化成我们自己的东西呀。你不是一直想搞数控技术吗这是多好的机会呀。苏修的东西又怎么样科学从无过错。就好像原子弹一样,要看掌握在谁手上。毛主席还说日本鬼子是我们的反面呢,何况苏修的科研成果。学,必须得好好学。”
陈致远却犹豫了“可是,要是她们在里面做了手脚怎么办”
就好像钓鱼,你咬到钩子就甩不开了。
文秀丽却毫无畏惧“吃下饵料,甩掉钩子呗。我们又不是傻子,当然会自己判断。”
她有些兴奋,“这个数控系统是不是按下一个按钮,所有机器加工就自己完成啊。”
陈致远点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文秀丽眼睛亮晶晶的,明明已经年近半百,这时却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热切“那你上完这些课程,能不能自己做数控车床”
陈致远跟她解释“这要涉及到很多方面的知识,不仅仅一门数控技术课程就能解决。况且光依靠我一个人的话,这事儿完成不了。”
文秀丽摆摆手,极为乐观“没事,你可以找人一块儿学呀。”
陈致远大惊失色,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不行”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解释“这事儿太严重了,一旦被别人知道,两个孩子很可能会被扣上特务的帽子。到时候,他们要怎么办”
文秀丽想了想,又有了主意“那不让他们跟你一块学,你自己学了,然后再教给学生。这样经过你的甄别,也不会把错误的信息传出去了。”
她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行,“就是将来有人发现这些内容是从苏联传过来的,大家都知道你在苏联留过学。你就说是那时候学的,不就行了吗”
陈致远被他说的心动,鼓足了勇气,提出请求“秀丽,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得尽快将这些课程整理出来。”
现在他也在理工大学上课,科研所本来就和理工大有合作。而这个时代的大学教材五花八门,有的是以前的老教材,新补充的内容,基本都靠老师讲义。
文秀丽点头答应“没问题,我一定帮你。”
她扶着丈夫起身,抱怨了一句“以后晚上不要偷偷摸摸地看了,我们一块儿看。”
陈致远露出了笑容“好,我都听你的。”
田蓝还不知道陈立恒原身的爹不仅自己投入到学习中,还计划好了再教育一波学生。
她要是晓得事情始末,肯定会给文秀丽同志发个大奖状,好好表扬这位婆婆的给力。
太优秀了,同志,社会主义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以人为本,才能走向通往公产主义的康庄大道啊。
只是现在她和陈立恒都没精力关注这老两口的思想动态。倒不是他们要军训,1980年的大学生还没恢复军训,而是他们犯愁电视机不够用了。
先前拖过来的50台电视机,在京城各大高校吆喝了一声,就基本一扫而空。
后面又来了50台,也完全不够应对青年工人的热情。
即便他们将价钱调整到260块,照样不少人托关系问到他们面前,要求购买电视。
虽然大家以前都没听说过“为人民服务”到底是个什么牌子,但拿到手的电视好用就行了啊。画面清晰不说,人家里面的接收装备也与众不同,能收到电视大学的好多课程呢,说的又详细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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