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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萄病倒了,不过这对陶萄而言算不了什么。
因为在被江恒接回去之前,景文康问她为什么喜欢看挽灯。
陶萄脑袋昏昏沉沉,但是还是撑着眼皮,道“看挽灯的男孩独自骑着摩托车远去,离开了这条蜿蜒的小河,更多的灯从上游飘了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摩托车的烟尘没有盖住他眼中的湿润,他对自己说周景,你长大了,要学会一个人走,可是远处传来口风琴的声音,那吹的是一曲叫做惜的调子,在沙地被滚滚溅起来的尘土中,周景往前看是山,往后看是水,他处在成年和未成年之间,一边哭,一边低声哼着叫做惜的小曲。”
陶萄声音温吞的把这段话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景文康的眼神终于有所变化。
继而,他听到陶萄说“您在书里写到千灯齐放的场景,终究只是纸上描兵,我读到您书里的这个片段的时候,我就想,写得真好,所以我想要把这种触动,这种想象到您描绘道这种场面感觉血液都烧起来、心脏深处都在震颤的感觉拍出来,然后让所有看到这个场面的人,血液都烧起来,灵魂深处都在震颤。”
“为了下一部电影,我看了很多有改编可能性的书,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我看到了您这本。”
景文康问“薛雪没跟你说,我这本书是为什么写的么”
“我知道。”
“那你就知道某些私人的感情是不能公之于众的。”
陶萄看向景文康,她的双眼像是被雨水洗礼过,干净、澄明、透彻,却也黑得像块墨玉。
她言之凿凿“如果您真的不愿意公之于众,为何又会将它出版呢”
“只是为了纪念。”
“景老师,我在书里除了看到了您对母亲离去的痛惜之意,也看到了一个衣衫单单薄的少年,一个人背着行囊走向风尘仆仆的未来。”
“你在纪念您的母亲,也是在纪念自己。”
景文康似乎被说中了心事,一瞬不瞬地盯着陶萄。
他的语气平和中带着几分不太明显的惊愕与赞赏“你读得比我想象中更通透,这确实让我以外。”
“但这不能打动我,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说的是别的小说,我也许会同意,但是这本书,真的不行。”
陶萄没有放弃追问“为什么”
景文康没有回答陶萄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陶萄“你为什么一定执着于这本书你看过我别的书了么”
“如果仅仅是因为喜欢,那是不够的。”
景文康就站在那里,肩膀笔挺,颧骨突出,嘴唇抿起,一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一座难攀登的高山,而窗外还在下雨,天色昏沉,陶萄握着手里的那杯热茶,觉得脑袋有些沉重。
只是在这昏昏沉沉之际,陶萄也用力扯着自己清明的意识。
她声音很慢,说话的过程中,她能感到自己吐字的鼻息都是滚烫,但尽管如此,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除了喜欢之外。”
“我在周景身上,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虽然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体会过亲情,我也不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感觉。”
“但是我尝过生活的沉重带来的窒息感,我住过发霉的屋子,见过冬日里乱窜的老鼠,也吃过无味的淡粥,也许这些比起真正的贫穷而言算不上什么,但是我依旧为此感到窒息。”
“在我暗无天日的十五六岁,我一边站在阳光里,一边被围墙的阴影笼罩着。”
“孩童时候,我有过很多梦想,最后发现那些都无法实现,就像是周景看着那不断升高的长明灯,但是躯体却在翻滚的尘土中穿行。我喜欢这种割裂的复杂感,很喜欢很喜欢。”
陶萄感觉自己吐出来的气越来越滚烫。
可景文康没有就这样放过她,他道“可是你已经不再尘土中翻滚了。”
“你已经成为了天上高高升起的长明灯,你又凭什么喜欢这种割裂感”景文康咄咄逼人。
陶萄并未被景文康这副架势吓到,她思索了一下,然后打起精神回道“您也是。”
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们走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上,可是我们仍旧经历过。”
“我不会忘记我的曾经,我是由曾经的我一点一点堆叠起来的,那些痛苦,也是我本身。”
“假如我不曾挣扎,那么现在您面前的,可能是周萄、陈萄、夏萄,而绝不会是我陶萄。”
“拍出来有意义么”
陶萄感觉喉咙有些痒,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她压着声音,语气有些缥缈“也许是一座纪念的小碑”不是丰碑,而是小碑。
说完她就再也坚持不住,白着嘴唇晕了过去。
她晕过去了,也就并没有看到景文康微张的唇和难掩震惊的目光。
幸鸿光一直在等陶萄的电话,可是一天天过去,他电话没等到,倒是等到了陶萄病倒的消息。
在医院里醒来,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陶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蓝白的病号服,而手一扯,不小心动了一下,陶萄便看到还挂在自己脑袋上方的吊瓶。
江恒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赶忙过来问“怎么样好点了没”
他看起来表情很担心“你怎么让自己站在外面淋了那么久的雨,就算拿不到改编权,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江恒越说越生气,然而陶萄一句话便让他没了脾气。
她的声音不似平日里那么好听,有些沙哑,刺拉拉的。
“改编权的事情怎么样了,景文康松口了么”
她第一句不是说自己没事,而是问这个。
这是江恒第一次见到陶萄固执的样子,之前拍摄的时候,不管是拍摄过程中也好,还是拍摄完成之后的宣传也好,在他看来,陶萄总是游刃有余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得到某个东西,拼尽了全力也要拿到,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然而在陶萄身上,这种状态并非是所谓的从神坛上跳了了下来,反而让江恒感到一种他没见过的生气。
她并不是万能的,可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会一意孤行,仿佛不知疲惫。
哪怕病倒了,江恒也能从她那双眼里看出坚持。
江恒深吸了一口气,看他这副做派,陶萄以为景文康又拒绝了,她心里有些失望,却也盘算着下次要怎么和景文康谈。
可江恒做足了样子,却给了陶萄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我说让我转告你,他愿意试试。”
那一刻,内心仿佛有成百上千颗小气泡被齐齐扎破,陶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好似要飞扬起来了。
她虚弱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堪称灿烂的笑容。
“真的”
“真的”江恒斩钉截铁。
“那这院没白住。”
从陶萄的声音里,江恒好似听出了一股劲。
他描述不出来。
“不过,江恒,你说的是个好消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也不太合适。”
“我以为我又失败了一次。”
江恒“感情还是我的错”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算你真的拿到了这个改编权,如果落下了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陶萄听到这话没有多大的触动,只道“人的一辈子本来就不长,人是很脆弱的东西。”
她口渴了,便说“江恒,你给我倒杯水。”
江恒认命的听她使唤,陶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算哪天死了,人也没办法预料,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恐怕也只会遗憾,还有些想做的事事情没做完。”
“除此以外,人世间的确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
江恒听着这话,回头时表情错愕到了极点。
“你怎么会有这种轻生的想法呢。”
杯子里的水也还没有倒满,显然是半途停下来的。
江恒从没有想到她会有这种想法,乃至于表情错愕得让陶萄也感觉到几分错愕。
“本来就是如此啊。”
“人的生命本来就是很脆弱的存在。”
陶萄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说得如此轻松,如此理所当然,江恒感觉她并非在开玩笑,而是她真的这样觉得。
江恒“这一点确实没错,可是你说人世间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
陶萄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歪着脑袋问江恒“不是么”
江恒“为什么会不值得留恋。”
“你留恋什么”陶萄反问。
江恒“我的家人。”
夏家人不算是她的家人。
而陶予已经找到了亲生父亲,这辈子没有重蹈覆辙,就算没有她,陶予也能过得很好。
“我的事业。”
如果她的人一旦毁灭了,那么她的事业永远存在,但不会继续,而事业本就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她总是要死的。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风景我没有看过。”
可是这世界上的风景一辈子也看不完。
江恒一双桃花眼看向陶萄,带着几分深沉“以及我喜欢的人。”
那更简单啦,她没有。
也许是因为死过一次,陶萄没有将活着看得太重,也没有将死看得意外。
她会为了0745的任务而好好活着,在任务完成之后也不会着急寻死,但是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天,她想她也不会抵抗的。
不是觉得很累,而是知道这必然会到来。
如果有一天她老了,死了,拿不动相机,上不了网
想想是很可怕,但是陶萄觉得自己能够平静地接受它。
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这么早。
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可是真的死了,好像也没怎么样。
陶萄这么想。
她这么看着江恒,一双狐狸眼漆黑而平静,莫名就让江恒心脏跳动了一下。
江恒走过去把杯子递给陶萄。
陶萄的手纤细苍白,看起来有种很孱弱的感觉。
江恒也不知道是因为陶萄这种态度感到生气还是怎么样,他说了句“你先坐着,我等下就回来。”
陶萄喝了口水,点了点头,江恒便一个人走了出去。
一打开门,江恒便撞到了一个人。
“光哥你怎么在这。”
江恒的声音有些诧异。
幸鸿光朝他看了一眼,“你哥带我过来,打你电话没接,就去问一声了。”
江恒把手机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看,果然好几个未接来电。
“刚刚陶萄没醒,我就设置了免打扰模式,没听到摄影,你来是”
“跟着你哥过来的,顺便探望探望病人呗。”
江恒也不知道幸鸿光站在门口多久了,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他和陶萄的话。
“醒了么”幸鸿光一句话打消了江恒的疑虑。
江恒点点头“醒了。”
幸鸿光语气还是平静,一只手插在口袋里,“那我等你哥来,我进去看看她。”
要是他一个人进去,江恒肯定会皱眉,但是听到他和江储一起进去,江恒多看了幸鸿光两眼,没再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才点了点头,在病房斜对面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江储很快就跟着护士问过来了,看到幸鸿光站在这里,表情有点诧异。
“你还真找到了。”
江储坐在椅子上,看了江储和幸鸿光一眼,见他们进去,他坐在椅子上没动。
他现在心情有点复杂,不打算跟着一起进去。
陶萄才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水,刚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门外便传来了响动声。
她抬眼看去,正好与推门而入的幸鸿光视线相撞。
陶萄将手一点点缩回被子里。
病房里阳光太好,上午时分,大片大片温暖的光线从窗户的玻璃里透进来,有半边打在了陶萄盖着的被子上,陶萄看到幸鸿光的那一刻,便莫名想到了他在墙头剪梨花的样子。
那个时候太阳也是这么好。
他说什么来着
“我叫幸鸿光,鸿光是书剑醉烟艇,鸿光醉绮窗的鸿光。”
陶萄眯着眼睛看他,只觉得有些刺眼。
他站在阳光里,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衣领上有一圈艳红色的细边,下身是灰色的西装裤。
穿的单薄,也就看得出肌肉骨骼的轮廓。
陶萄第一次觉得有人从头到脚都挑不出错误来的。
“陶萄,好点了没”
后面进来的江储声音带着几分关切。
陶萄声音还是有点哑“好点了,昨天就是淋了点雨,发了高烧,不小心在人家家里晕过去了。”
“昨天那么冷,还在外面淋雨”
这次说话的不是江储,而是幸鸿光了。
他的话听在陶萄的耳朵里,很是好听,也听不出太多的责备来,就像是邻家哥哥的关心。
江储朝他瞥了一眼,眼神古怪。
“还撑了把伞。”
幸鸿光道“早知道下雨,自己也要带把伞去。”
“没看天气预报。”
“那真是运气不好。”
幸鸿光一只手还是放在兜里,语气稀松平常地和陶萄说起话来。
两人仿佛不是在聊陶萄晕倒这件事,而只是单纯地在聊天气。
江储一阵无语,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这是带不带伞的问题么”
“下雨了就走呗,就一定要带伞。”
江储看着他俩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两个神经病。
陶萄还没说话,反而是幸鸿光先反驳,语气淡淡的“怎么能走”
“来都来了,东西没带回去,雨都淋了,不多等一会儿,和白去一趟有什么区别。”
江储“你没看人都在病房里了么你是你,人家小姑娘是小姑娘。”
幸鸿光“所以下次早点看天气预报。”
幸鸿光淡淡地说着这话,眼睛却看向陶萄。
他的眼神格外的黑,如同两颗清透的琉璃珠子,长在眼眶里面,眼白也是尤其清透。
被幸鸿光这么一看,陶萄心里升起一点如烟如雾的轻薄感。
倒是也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江储和陶萄都听着幸鸿光说话。
他往窗台的位置走了两步,然后站在那里。
阳光抚上了他半边头发。
幸鸿光仿佛有金光加持,头顶上闪烁着漂亮的圣父光环似的。
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淋雨也也说不上多不择手段。”
“我当年为了不让我爸妈离婚,连车都直接撞上去,差点就残了,还好我命大。”
“你看,要不是我当年被送进了重症病房,现在我爸妈也不会还呆在一块,我不也没死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还在笑,声音也还是平平静静的。
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斜斜地靠着没有放映的电视机,那衣领处一圈红色的滚边,衬得他越发像是个玩世不恭的人。
江储怒了“你还提你那陈年旧事是不是,你真是仗着自己当年没死。”
幸鸿光又道“死了又怎么样”
“你你别在人家女孩面前讲这种话,口无遮拦了是吧”
幸鸿光像是被江储说得有点无奈。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又没和你说,储哥你这么急做什么。”
江储在内心骂道不就是因为你没和老子说老子才制止你的神经病
江储好久没见过幸鸿光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了,他还怀疑幸鸿光对陶萄有意思,现在一看,有意思个屁,他是恨不得陶萄也和他得一样的偏执病疯子病。
江储拉着幸鸿光便要走。
幸鸿光倒是也没反抗,被江储拉着往门外走,眼睛却盯着陶萄看。
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很特别的漂亮,也不单是漂亮而已,陶萄如是想到。
她抵了抵自己尖尖的犬牙,感到有些口渴,她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朝着床头柜摸索而去。
陶萄发现自己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每次当碰到刺激性的人或者物的时候,她的血液就要烧起来了一样。
明明手里还在打着点滴,冰凉的液体一点点流进她的血管,但是她却感觉脑袋又开始发烫起来了。
一阵一阵的。
“砰。”
床头柜的被子被碰倒了。
“哐当。”
杯子里面的水在地上溅起水花,而玻璃杯的碎片四分五裂。
幸鸿光和江储被这动静弄得齐齐停住。
陶萄看向幸鸿光,幸鸿光眉头一皱,便大步朝着床边走来。
“全碎了,没受伤吧”
“需要打扫一下。”
陶萄沙哑着声音开口“需要。”
她面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看起来像是感冒的症状。
“你能帮我收拾一下么”
“我来吧。”
江储皱着眉头说道、
陶萄却道,“不用了,江储哥,就让幸鸿光帮我弄。”
江储还要说什么,陶萄却朝江储道“江储哥,你先出去,我有点话想和幸鸿光单独说。”
她叫江储叫哥,叫幸鸿光确是直呼其名。
江储满脑子写着问号,不过大概是陶萄的眼神太过纯粹,他停顿了一会儿,便道“那我在外面等你们。”
说完,江储便大步走了出去,还顺便带上了们。
“咔嚓。”门合上了,病房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就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幸鸿光没说话,抽了两张纸,低头将地上两块较大的玻璃碎片捡起来,丢到了垃圾桶里。
等陶萄喊他的名字,他才抬头看向陶萄。
“幸鸿光”
“嗯怎么”他瞥向她。
眼神中似乎带着几分对世事的轻蔑。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挂水有点冷。”
陶萄将自己带着针的那只手给幸鸿光看了一眼,有点青紫色,在白皙的手背上尤为醒目。
幸鸿光眸色深了深,却也道“挺正常的,我挂水也这样。”
说完,他又去拿扫把,望着他的背影,陶萄勾唇轻笑了起来。
听到陶萄的笑声,幸鸿光又回头看她。
他问“你笑什么。”
陶萄脸上一片砣红,出了点汗,几缕漆黑的发黏在额头上,虽然穿着寡淡的病号服,却也挡不住她的美丽。
那张脸一旦沾上点颜色便变得妖气。
她的那双狐狸眼轻轻地掠过幸鸿光的眉眼,然后划过他穿戴着红边白领的脖颈。
“我喜欢你说话。”
她的声音是干哑的。
这打在幸鸿光身上的阳光也明明是轻薄温暖的,在这么一刻,幸鸿光却忽然觉得这光线有些粘稠。
“为什么”他声音不在意似乎地问道,脸上的表情很是潇洒的。
陶萄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似的。
她脑袋有些热,声音便显得愈发缓。
“不知道。”
“就是,挺喜欢你说话。”
“还有,喜欢你的衣领。”
不知为何,那鲜艳的红边让她想到小时候她精心照料的,放在高墙上的那盆矮牵牛。
那盆矮牵牛开花的时候,也是这种刺目又耀眼的红色。
“想摸一摸。”就像那时摸着它的叶子一样。陶萄这样想。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对幸鸿光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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