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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淮先生说了什么,大家都不太记得了。
但显然已经不重要了。
事实摆在眼前,那的确是东皇集团的内部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上面甚至还有“无梦计划”负责人的签字。
也就是淮先生自己。
当时“无梦计划”是由他亲自监管的，他同时也是该计划的核心科研人员。换句话说,这全都是他亲自得出的结论，而“谨慎使用无梦疫苗”的备注，也是他写给自己看的。
淮先生对无梦疫苗的副作用心知肚明,却向公众隐瞒真相，并开始投入大规模生产,当时劫后余生的人类在恐惧和疲惫中备受煎熬,无梦疫苗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只要能安然入眠而不变成魇，人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一时之间无梦疫苗成了抢手货，尽管东皇集团官方宣布无梦疫苗是完全免费给大众的，但这并不妨碍它们被二次交易。
大日蚀后到处都处于无政府状态,军队溃败,金融系统瘫痪，所有人的钱都成了废纸和无意义的数字,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阶段,水、食物、药品、交通工具、燃料、武器全都是高价值物资，而它们全部加起来,才能换到一剂无梦疫苗。
大日蚀后次年无梦疫苗问世,但直到三年后东皇集团的产能才基本满足了需求,最早的无梦疫苗只能维持三个月的有效期，之后数年内又更新了几次版本，现在的无梦疫苗能管十年，依然需要定期补种。
东皇集团在六七十年前就是首屈一指的跨国科技巨头，因为有了无梦疫苗，它在大日蚀后屹立不倒，并以此奠定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并不是什么公司都能像东皇集团一样，在人类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拿得出这种现象级产品，所以它们很快就陷入衰落，湘水集团就是一个例子。
没有无梦疫苗，就没有现在的东皇集团。
既然无梦疫苗成就了东皇集团，那么也可以毁了它。
无论淮先生还有什么说辞，人们都不会再信了，大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东皇集团欺骗了所有人。
它告诉大家，人类的寿命之所以会在大日蚀后大大缩短，是因为人人都是黑夜病毒携带者，而寿命缩短是黑夜病毒永久篡改人类基因所导致的。
这是谎言。
寿命缩短是无梦疫苗的副作用，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今天才真相大白。
上层区的人们以为自己在科技的加持下，已经远离了异魔危机，过上了物质极大丰富的理想生活，而下层区的疾苦属于另一个世界。
现在他们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跟下层区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是过得好一些，但一样死得早。
可恶，可恨。
网络已经炸了，对东皇集团的讨伐铺天盖地，几乎所有的媒体、播客和博主都在讨论此事，每个人都注射过无梦疫苗，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年轻人愤怒，因为他们的未来早已被骗局所决定。
中年人焦虑，因为他们辛苦奋斗得来的一切是以少活二十年为代价。
老年人恐慌，因为他们才六十岁就已经立好遗嘱随时等着“寿终正寝”，而现在突然获知其实他们本可以活到八十岁，他们提前变老是因为体内的某种东西在作怪。
“有一说一，东皇集团并没有通过无梦疫苗获利，他们的确一直在免费无梦疫苗，换句话说你本可以选择不用。”
“太荒谬了，这就是专家的水平吗东皇集团隐瞒关键信息，侵犯公众知情权，这都能洗地你收了东皇集团多少钱有群号吗有钱一起赚呗”
“所谓东皇集团并没有通过无梦疫苗获利的说法，完全是在偷换概念，只有钱才算利益吗声望不算吗影响力不算吗垄断地位不算吗这些都是比钱更有用的东西东皇集团起来了，多少企业垮掉了”
“得了吧，我看你们在这里义愤填膺的，没有无梦疫苗你们三十年前就变成魇了，哪儿还有今天能在这里当喷子我们来翻翻黑历史，看看今天喷得起劲的人以前当没当过东皇集团的舔狗，怎么样啊”
“我们到底在反对东皇集团什么疫苗研发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还有时间，东皇集团成功了，其他企业就会放弃，我们本有机会用上更安全的疫苗，是东皇集团的谎言葬送了这种可能，不是吗”
“哦，是吗先不说其他企业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能力了，三十年前情况危急，肯定有什么就用什么啊，等到别的药出来，人早就死光了好不好你没经历过大日蚀后的那几年就别乱放屁了。”
“难怪东皇集团这几年在大力推广人造躯壳，感情是趁大日蚀后出生的这批人变老前先找好退路啊就算少活二十年，可用了人造躯壳就不再需要打无梦疫苗啦，四舍五入就约等于长生不老了呢。”
“是哦，一个人造躯壳几十万信用点起，选配齐全能实现所有功能的动辄上百万，比上层区市中心的一套房子还要贵，大家慢慢挣去吧，希望六十岁嗝儿屁前能凑够首付，哈哈哈。”
“一群傻逼，人云亦云，能不能独立思考下，湘水集团刚推出月光疫苗，当晚就发生异魔袭击，然后今天就开始扒无梦疫苗了，带节奏不要太明显好不好”
“东皇集团的洗地狗，司马玩意”
“哈哈，你是湘水集团养的蛆吧”
“呵呵，东皇集团这次死定了，你现在这里上蹿下跳的，回头月光疫苗上市，有本事别用。”
“我不信任湘水集团，月光疫苗肯定有问题，我是不会用的。”
“到时候谁喊真香谁死全家哦。”
批判、辩论、争吵、对骂信息爆炸的结果是噪音不绝于耳，贺东延关掉了会议桌上的虚拟屏幕，望着双臂环胸的褚先生议会质询结束后，他始终一言不发。
“褚先生”一片沉寂中，贺东延开口，“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见贺东延、猛光、赫炎、云中君还有叶媖都望着自己，褚先生苦笑一声
“我能说些什么呢淮先生是我的同僚，无论我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在替他辩解。”
贺东延又望着云中君“你也是知情人，对吧”
“是的。”云中君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东云计划在无梦计划之后，但当时我和东君都参与了无梦疫苗的改良设计，目的是为了延长它的有效期，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知道它会缩短人类寿命了哦。”
“但你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事情”
“我只是个人工智能，按权限办事，我没有权限披露东皇集团的最高机密。”
“那施长生是怎么得到那份报告的”
“显然是东君给他的啊。”云中君耸了耸肩，“我被送到神照寺后，上层区就只剩下他一个，为了让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事，所以东皇集团只好提升他的权限啦。”
贺东延又转向叶媖“那么，你呢”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叶媖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完全是局外人，“我也和你们一样接种过无梦疫苗，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回事我发誓。”
赫炎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小火你”贺东延皱着眉。
“我我，我，我没有种过无梦疫苗。”赫炎弱弱地说。
“你是造物主，当然不需要”
“我，我想说的是”赫炎破天荒地打断了贺东延的话，“其，其实，我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见没人说话，赫炎又补充道“无梦疫苗已，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直，直，直到现在也是”
“在我看来，无梦疫苗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云中君说，“人类喜欢感情用事，其实很多事仔细分析一下就能得出正确结论，但人类总是喜欢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小黑，你你是人工智能。”猛光怕他惹贺东延生气，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你得试着从人类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这个屋子里，有几个人类”云中君不以为然，“你是造物主的容器，贺先生是造物主的思念体，小火跟褚先生本身就是造物主，而我是人工智能，说到底唯一的人类只有叶女士罢了，既然在这里人类是少数派，为什么要从他们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我和猛光长期在人类社会生活，无论我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们始终自我认同为人类。”贺东延说，“从人类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对我们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吧。”
“所以我说你们喜欢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云中君撇了撇嘴，“我就提一个问题假设现在大日蚀刚刚发生，异魔危机爆发，黑夜病毒肆虐，人类只要睡觉做了噩梦就会变成魇，现在有一种方案可以让人类免受灭顶之灾，代价是少活二十年换成是你来做决定，你会怎么选”
“”
“今晚就死，还是多活几十年再死，你怎么选”云中君盯着贺东延，“而且今晚就死的话，还会变成魇，会害死周围所有人你怎么选”
贺东延当然明白云中君的意思，换成他是决策者，他肯定也会选无梦疫苗不用的话，马上就会死，用了的话，起码还能多活几十年，但问题是
“可是，大家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啊。”叶媖低声说，“这才是那些人愤怒的原因吧”
“现在生活安逸了，人们就逐渐忘了当年的惨况，觉得自己理应拥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权利。”云中君笑道，“异魔和魇会跟人类谈权利吗无梦疫苗保障的是最基本的生存权，东皇集团做错了什么”
“但你不得不承认，东皇集团隐瞒了重要信息，对人们形成了误导。”
叶媖身为人类，在一屋子的造物主和人工智能当中显得尤为弱势，但毕竟身为政客，尽管轻言细语，逻辑始终清晰。
“网络上的一些评论也有道理当无梦疫苗被绝大多数人接受后，其他企业就不会再浪费资源去开发同类产品，导致除了无梦疫苗外，人们别无选择万一存在某种同样能解决问题，但不会令人类寿命缩短的产品呢”
“但时间不等人哦。”云中君说，“首先没人知道那样的产品到底是否存在，其次就算真的存在，也没人知道开发出来具体需要多久，不是吗”
“时间宝贵，和公开副作用并不矛盾吧”叶媖反问，“反正当时也没有竞品，就算知道用了会缩短寿命，大家肯定也会接受的，活在当下最重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信息足够透明才有助于人们做出正确判断，不是吗”
“既然知道有副作用会接受，不知道也会接受，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何必多此一举”云中君说，“公众是有知情权，但这个世界上没对大众公开的信息多得是，这一点你该承认吧身为太一城议长，你会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全部向公众披露吗这些信息基本上都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哦”
叶媖“”
见她不说话，云中君又说“我一个数据对比好了非常时期每多一个变量就会增加大量不确定因素，考虑到人类的逆反心理、自毁倾向、信息接收度和精神抑郁度，大日蚀后的那几年，在立即死个痛快和悲惨地活下去还要减寿二十年里选，选后者的不超过百分之二十五，而去掉减寿二十年的话，选后者的比例能达到百分之七十，这是我后来复盘时利用数据模型多次推导出的结果隐瞒一个关键信息能多救几亿人，如果你是淮先生，你会怎么做”
“你不能用数据和概率来分析和控制人类。”叶媖摇头，“东皇集团和淮先生现在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就是因为这种高高在上、自我封神的态度令人不满人们要的不是都是为你好，人们要的是尊严啊。”
“人类的感觉是不理性的，而我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无法理解这种明明存在最优解，却还要为了顾及感觉而刻意降低效率的行为。”
云中君笑了笑。
“抱歉，我并不想和你辩论，也不想在口头上争个高低我本身也是东皇集团的产品，淮先生实际上是我的造物主，从东皇集团的利益出发，站在淮先生的立场上进行思考，是我的底层逻辑，我承认自己有局限性，也许你说的没错。”
他看了叶媖一眼，又望向贺东延和猛光，最后将目光落到始终一言不发的褚先生身上。
“褚先生，该说的我都已经替你说了哦，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褚先生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
“我并不想辩解什么，只想陈述事实造物主和人类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人类所倡导的各种权利，对造物主来说并没有意义，说难听一些，人权是人类的概念，与我们无关。”
见贺东延、猛光和叶媖皱眉，褚先生便抬起手“请听我说完。”
“人类也是造物主的创造物，造物主的职责是引导和守护自己的创造物，当主神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履行职责时，他的护法神就要以代理人的身份，代替主神守望人类，而这就是我和淮先生在做的事。”
“人类看重的权力、财富、名望，对于我们来说同样没有任何意义，东皇集团和极光会只是淮先生和我用来行使职责的工具，我们真正关心的只有两件事太阳、月亮、星星和他们创造的这个世界。”
“我们看重的是整个世界的利益，当世界遭遇重大危机时，我们会尽一切手段，来确保世界利益最大化人类的生存是世界利益的重要部分，当时人类差点就要灭绝了，我们必须尽一切手段确保人类文明能够延续。至于人类作何感想，不在我们的考虑范畴内，我们也没有必要向人类做出任何解释。”
“在人类的认知里，我们和我们的主神并不存在人类不会质疑昼夜交替，因为这是自然规律，人类也不会质疑火山地震，因为这是不可抗力，倘若他们知道这些自然规律和不可抗力都是被设计出来的，背后真的有人要为此负责，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火山和地震真的是你们搞出来的吗”猛光呆呆地问。
“并不是，只是打个比方，这个具体解释起来很复杂。”褚先生说，“我想说的是，造物主对世界和人类命运的干预，凌驾于人类的知情权之上，人类本不应该知道无梦疫苗的副作用，这从头到尾就是东君和异魔精心策划的阴谋。”
“也许这就是我和猛光为什么对所谓造物主的身份感到排斥的原因。”贺东延说，“我们虽然因造物主而生，但始终认为自己是人类我们可以理解你和淮先生身为造物主的逻辑，但并不完全认同，也无法产生代入感。”
“我明白。”褚先生点了点头。
“云中君说他作为人工智能有局限性，同样我和猛光作为人类也有自己的局限性，我想叶议长应该也是如此。”贺东延笑了一下，“或许你们造物主也有局限性，身份不同，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没有人是完美的。”
“东东，这个我不太同意。”猛光插了句嘴，“樊爷肯定是完美的。”
“”
众人皆愣了一会，然后赫炎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又赶紧捂住嘴，把自己憋得呜呜直叫，众人见他憨态可掬，不禁莞尔，气氛也活络了不少。
“至少，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对吧”贺东延环视四周，“关掉东君，完成降神计划只要能修复世界，让异魔、魇还有黑夜病毒彻底消失，人类不再需要无梦疫苗，也就不会再为眼前的问题困扰了，不是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云中君若有所思，“但在那之前，有些问题恐怕我们不得不面对”
说着他重新打开会议桌上的虚拟显示屏，向大家展示滚动播报的最新消息。
“人们的愤怒开始从网络转移到现实中了半小时前有个东皇集团的员工，在公共场合与人发生争执并被人捅伤，倒地后送医，刚刚宣布不治身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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