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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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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满字句听得很清楚,语义到了耳中,却如同分崩离析一般,她再是费神也辨不清沈问的真意。

    礼教吃人。

    姜满细细咂摸着,视线与沈问不经意间撞上,忽如经脉贯通,明白了她的深意。

    只是,这字义虽明白了,她却到底无从认同,抿紧了唇,不曾回话。

    这沈女史屡有异见,姜满以为自己渐渐习惯了,却不想现下仍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克己复礼,圣人之道,怎么就成了吃人

    “今日问了你三句话,君子不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以人废言。孔子之意,实分明暗,所谓明,乃是君子不应当做什么,是否;所谓是,却在这个暗处,乃是君子应当做什么,如何行止,方能算得上是君子。”

    沈问拿起宣纸掸了掸“你这文章说的大抵也是士大夫的共识,为人应当遵行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以下犯上,更不能事必躬亲,最好是人人各司其职、谨守本分,不徇私情、克己复礼。用孔子的话说,这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天下归仁便不过如此。”

    姜满仔细听着,暗暗心惊。沈问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孔子语录熟悉得如同是自己说过的话但这样一个煞费苦心研读过经典的人,言行举止,却与书中倡导恰恰相反。

    这又是何故

    “西汉丙吉,乃是位列麒麟阁的丞相。此人最是信奉此间道理,身为一国执牛耳者,路遇百姓斗殴、死伤惨重,竟也能不谋其政,不闻不问。但农事乃是天下之基,因着这层缘故,丙吉即便只碰到一头气喘吁吁的牛,却要遣人去问那主人情况,以防天气异常,或是瘟疫肆虐。

    “依你之见,他的做法是再正确不过了。宰相不亲小事,即便人死在自己面前了,也只谋自己的政,各尽其责,”沈问放下纸,略略扫过姜满一眼,“丙吉全心全意做个丞相,却不再做人。”

    姜满有心辩驳,但这丙吉是谁,她并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听说过这句“宰相不亲小事”。纵使要为他说话,她却又找不出反证来;若是照本宣科、挪用那圣贤之言,她学识有限,绝不敢与沈问相比,况且那人又有说不完的歪理,姜满几乎是必败。

    沈问并无等她对答的意思,又道“到了此等境界,又位列三公,掌管天下大事,日理万机,说一句君子不器,丙吉也当得起。此人是个小吏出身,脚踏实地、鞠躬尽瘁,方得高位。做了丞相,又有从前的经历,自不会忘记体恤下属。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宽宏大量”

    姜满摇摇头,虽明知沈问这“宽宏大量”乃是讥讽之语,但一是好奇,二来又不敢拂了她的意思,只道“妾身不知。”

    “官府对于属吏的罪行,加以包庇、不予审理,只放长假,期待他们自行改正,这条旧例就是从丙吉开始的。”沈问含了笑,“你是酒商之女,一年到头家中要给官家纳多少税,总还是有个数。如若那受纳之人暗中改动称量器具,又或是淋尖踢斛、中饱私囊,原本该去充军饷的钱粮,却进了私人腰包,你作何感想官家对这样的人的处置,仅仅是停职放假、不诉刑罚、不予追偿,你又当作何感想”

    这番假设,与现实何异任谁也对这样的朝廷蠹虫忍无可忍,姜满却再三忍耐,不急于接话,渐渐理出些许思路,道“有汉一代,距今已逾千年,距周礼更近,离末法却更远,窃以为不能同日而语。说句斗胆的话,这位丙丞相,也不见得就事事践行君子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沈问垂着目,但笑不答,反问“如何才又称得上圣贤所谓圣人,唯孔子而已,但这又是谁画押作证的事情孔子在世,尚且要承一句累累如丧家之犬,圣人便都是丧家之犬了吗”

    姜满只道“圣贤之道,载于经典,存于人心,说到底是一个仁字。”

    “不。”沈问当即瞥过来,“你口口声声讲的,都是一个礼字。”

    姜满一怔。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不到这一点的便不是君子。一个不是君子的人行僭越之举进了言,做君子的却又不能因人废言如何衡量此言采纳与否靠的是所谓大道不器。

    “这却有趣了,做了君子,自己效法大道、无所不施、忝居圣贤,未尽之处,便由那各周其用的所谓器皿者补正。君子行君子之道,旁人却只能担个器皿。”沈问与她对视,慢慢道,“可见这也不是一般闾里负担得起的,世上不一定有君子,却一定要有不是君子的人。这也算是大道吗这只是君臣之礼罢了。”

    沈问言语隐晦,姜满稍作细想,便察觉许多深意,竟是无穷无尽,难以推敲。

    她有些莫名的害怕,只回应她最后一句,道“孔子之言,源于周礼,原本就是说与君王,推而广之,又有了三纲五常。若只谈本义,又有什么不对吗”

    沈问虽是坐着,却仿佛睥睨于她,一眼看破了姜满的胆怯“何为君何为臣,莫说君王,便是圣贤断论了也不算。你要知道,不论那书上写的是什么,先生口中念的又是什么,史实为鉴,这君臣地位,乃是会变动的东西。古亦如此,而今,也不会有例外。”

    姜满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抖。

    这已是她第二次听到沈问大逆不道地评说官家功过,先前是高宗,如今暗指的,却是开国皇帝。

    真是天大的胆,两人分明就在天子脚下,她也不怕隔墙有耳

    她们相对沉默,半晌,姜满行了礼,规劝道“还请女史三思。”

    “思什么,如今都偏安江南了,还要三思出一个万里锦绣山河来吗”沈问明显是脱口而出,“我们是向金国人称过臣的,受命于天之人称臣于金,想必那里就有君子你说,是也不是”

    姜满望过去,平静道“金国亡了二十年有余了。”

    沈问怔了怔,笑起来“你不躲了”

    姜满摇摇头“妾身不过一介女子,从前未出深闺,只有些粗浅见识,无法与女史谈论国家大事。”

    沈问眉眼间略带了点深意“你就甘心于做一件器皿,为君子所用吗”

    姜满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是妾身的本分。”

    话音未落,沈问闭上了眼睛。

    姜满不再言语,只默默注视她。外间幽深的香气围绕过来,像无形的夜露的城,又有一支大军横亘她们之间。

    有如此提神的冷香伴侧,沈问怕是也小憩不得。

    姜满只是等着,直到足尖发麻。

    “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你笃信颇深。”沈问只托住额头,一双明眸仿佛隐居于山林,“我就考你最后一题,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出自大学,沈问终于还是发问了。

    姜满已略窥得她的想法,她心中很清楚,若要请沈问就此打住、莫再为难,这一问,分明就不该答。

    但她时时记着自己的本分。

    此刻作祟的究竟是何物呢是她为人差遣的本分,还是一颗格物致知的玲珑心

    幽香阵阵,姜满分辨不清。

    “为人君子,厌恶恶臭、喜爱美好颜色,都是人之常情,此言是奉劝君子,莫要自欺,当明真意,常探本心,从而可以辨别黑白。”姜满到底答了她,“此乃君子慎独的基础。”

    沈问睁开了眼“什么叫美好颜色”

    姜满微愣,道“便是人们一见心喜的颜色。各人所好不同,无法一概而论。”

    “大学所书,乃是好色,章句所注,也是好色,到了你口中,是好颜色。”沈问揉了揉头,扫过来,“这好色也好,好颜色也好,你也学那君子一回,不要自欺,更不要欺骗他人,与我实情相告你以为当今世人口中的好色是个什么意思,当真只是偏爱的诸般颜色吗”

    姜满被她一瞥,尚未回神,已说了真话“自不会是如此。”

    话毕,姜满就咬住唇。

    她原本是不愿意说的。

    沈问略提起半分残余的兴致“你以为是什么”

    祸从口出,姜满知道覆水难收,只得道“先贤本意,妾身不知,但如今想来,这颜色,指的应当是女子。”

    沈问微微颔首“是了。姜消酒,你还记不记得负乘致寇的道理”

    姜满应了声“女史点拨,不敢忘斯须。”

    “负乘致寇,源自周易,其中还有一句道理相通的,叫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沈问看过来,“你可知其意”

    姜满称是“先前在建康时,承蒙女史指点,初闻负乘致寇一词,其后紧接着的便是慢藏诲盗。妾身事后又托人请教了,已明其意。”

    沈问道“好。财物收拣不妥,便容易遭来盗贼,这是谁的过错”

    “妾身以为,”姜满略想了想,“双方都有不周全之处,但到底是那行不义之举的贼人过错更大一些。”

    沈问复又看她,这一次,目光不曾转移“生了一副媚相,就容易诱发淫心,这是谁的过错”

    姜满刚要答,忽地怔住。

    沈问直视她“还要各打五十大板吗”

    她又回忆起了心底里刚刚消退的那种愤怒。

    穿着不雅,尚且可以遮盖严实;长相妖冶,干脆便是生来有罪吗她家境富足,自是得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许多农家女都是要日夜耕种纺织的,哪里又有这份余裕

    “姜消酒。”沈问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我问你最后一次。”

    她该躲开的,她该避讳的。

    她知道的。

    生而为人,她最不缺的就是记事以来便灌入脑中的这些伦理道德。

    然而姜满最终也只是一动不动这时,沈问已近到眼前。

    雪仿佛有了颜色。

    “你想做的是那好色,是那冶容,是卖给金人抵债的亡国之女,”沈问语气极冷,“还是大盗、淫贼、君子,不分贵贱,却得以自主浮沉”

    姜满不禁回望,凝神听了她的话,又察觉话语在心上敲打,分明是冷冰冰的。

    可她一双善睐,为何如此灼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因为在讨论一些典籍内容,不可避免出现了许多原文。按晋江写作规范规定,不属于常识类的引用都要注明,但一句话是不是“常识”,以我有限的能力,很难判断。四书五经乃至儒家学说对于国人而言实在是刻进了dna里的东西,偶有化用,不一定能意识到,没有注明之处,还望海涵。

    本章的文言原文应当都出自论语礼记周易,丙吉那一段见于汉书卷七十四魏相丙吉传第四十四,此外有少量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注解内容的翻译,可能还有孔疏或是何晏论语集解的翻译,但这些都是我写的时候下意识就翻成白话文或是化用了,一时很难一一注明。总之除了沈问离经叛道的话以外,这些闲谈基本都是先人的智慧,我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另外,各位小天使的评论我都有读。行文到现在,也有读者在评论区提出了一些疑惑,为了大多数人的阅读体验起见,我一般不在作话作解释。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蹲一蹲完结后的后记,我会把自己写为君期间用到的一手史料文献、现代学者的专著和论文都列出来,届时大家按图索骥即可。

    谢谢小天使们的认真阅读。

    最后,谢谢你读了我这么多废话,我是又感谢又觉得抱歉。为了表达歉意,在此突然掉落一个小剧场。

    问答c的后日谈小剧场

    沈问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阿满,我且问你,这“自谦”是何含义

    姜满按反切法,自谦便是自慊,念作“切”音,乃是感到满足的意思。

    沈问你厌恶那恶臭吗

    姜满我味觉灵敏,鼻咽相通,你又不是不知道,问的这是什么话

    沈问再说一遍。

    姜满君子都讨厌的东西,我自是讨厌的。

    沈问你好色吗

    姜满女史似乎漏了个字呢。

    沈问你到底好不好色

    姜满君子都喜欢的东西,我自是喜欢的。

    沈问大学上说了,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你为何就不能说一句痛快话

    姜满这是下巴酸的缘故。

    沈问

    姜满逞一时之快,非长久之道。故而不能说痛快话。

    沈问

    当夜姜满独守空房。

    又二日,姜满右臂酸痛不能书,下巴张合困难。沈问卧床。

    姜满我改主意了,“痛快”是很要紧的,此之谓自谦。

    沈问哼。

    姜满你只有快。

    沈问你只有痛。

    剧场完

    至于为什么叫“问答c”,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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