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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灶神上天那天晚上,宋大明照旧在宋老爹那儿吃晚饭,宋大伯给他拿了一碗麦芽糖,“回去放在灶火上。”
灶神吃了麦芽糖,黏住嘴,上天言好事,只说好的甜的。
宋大明晃晃悠悠走了,宋老爹还跟大儿子说,“开春了叫你李炳叔领他去工地打工,哪怕当个看大门的也行,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宝过完年都要大学毕业了,该娶媳妇了,有个这样的爹,哪家愿意”
宋大伯两口子听了又是一肚子怨气。可不是嘛
小宝去上学这几年,他们家里多了个吃白饭的宋大明衣服被褥也要拿来洗,丢人啊
李桂香这个狗东西真是刁钻,硬说要留在g市照顾儿子,连她老娘死了她都不回来奔丧,就怕回来了让她留在家伺候宋大明。
这可好,连累得他们家旺到现在还没说上媳妇。小宝也是个没良心的,几年不回家光会在电话里说好话哄宋老爹,隔几个月跟姐姐们一起寄一两百块钱,就算孝敬了。你倒是多寄点孝敬孝敬你爹啊
偏偏宋老爹还吃他那套。心眼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
两口子回屋说话,大嫂抱怨,“家才媳妇再过两个月要生了,到时我不得到县城伺候月子难道要咱娘伺候你们父子仨”
她心说,这宋大明是真会折磨人啊,原先一天打李桂香三顿,打他家三个闺女,现在还让她这要抱孙子的人跟着受罪生气,这个鳖孙,怎么不喝醉了掉河沟里淹死
第二天太阳都照到堂屋供桌上了宋大明还没来吃早饭,她婆婆又叫,“去看看,小二这个死懒鬼是不是又醉得起不来了”
宋大伯看见媳妇一脸怨气,“我去吧。”他兄弟喝醉了吐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多呢。
他敲了半天院门,只听见大黑在里面抓门狂叫,没人应,他猜宋大明一定是又喝醉了睡不醒,只得又回家搬了梯子,刚爬上墙头,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摔在地上宋大明躺在院子中间,张嘴突眼,脑袋下一滩血都冻成冰,脸都灰了
亲戚邻居闹哄哄撞开门,再一看,宋大明尸体都梆硬了。
他家院子里的自来水池没安下水管,还是三丫头离家前挖的排水沟,这么些年排水沟里积的淤泥垃圾没一个人想起来清一清,宋大明自己在家更是啥也不管,就随便让脏水流得满院子都是,一层一层冻成冰疙瘩。
昨晚他可能是要打水,提着水壶接了水要去厨房,踩在冰上滑倒了,后脑勺正磕在水池沿上。
宋老爹和老伴哭,“我的傻儿呀,你咋不知道叫人来呢”
谁知道他叫没叫,反正左邻右舍都说没听见。
就听见了,也只当没听到。
宋大明喝醉了就发酒疯大吼大叫,骂李桂香,骂三个丫头,有时连他大哥大嫂也骂,谁来劝还敢打人,这谁还要搭理
宋家宝听到他爹的死讯时第一反应是晦气。然后又想,这样也好。
他已经报了公务员考试,哪个政府公务员想有这么一个不安定因素的爹
他现在不再做当大老板的梦了,去年疫情的时候多少老板倒了呀,他大姐二姐也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呢,大姐那个合伙人李宝珠,哥哥开冷冻货运的,几个月不能动弹,险些赔光家底,还有他们亲戚阿灿,要不是为了去揽货,会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宋家宝想明白了,收益越大风险就越大,而且,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没做生意那根筋,买股票,别人买的时候都在涨,他买就跌现在想起追账那帮人,他仍然感到有条蚂蟥在鼻孔里钻来钻去。
做公务员好啊,旱涝保收。
至于钱嘛,大姐三十了还没对象呢
李桂香絮叨过几句,这都三十了,可咋办呀难道我们老宋家要出个老姑娘
宋家宝听到一次后立即禁止李桂香再跟大姐面前说这个事。大姐不结婚才好呀,最好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后钱不还是要给他
就算不给他,他有了小孩,从小教他们跟姑姑亲,他就不信姐姐们能对着小孩也能冷下心肠,钱给他的小孩不跟给他一样。
一家人坐飞机回老家,刘洋带了两辆车来省城机场接他们,余自新也跟着来了。
但她可不是来给宋大明奔丧的。
要她说,活着的时候都不想见这个人,死了更没有什么可看的。
但大姐二姐还都觉得要回来一趟。
宋诗远说,不是为了参加葬礼,是感觉有个终结。
终结毛线啊最好的终结就是忘了这个人存在过。
余自新怕大姐吃亏,又想到还有别的事要做,就跟二姑一家一起回来了。
前阵子大学对面的老公房拆迁,小小一间铺面赔偿加新房超过百万。徐山平这几年混得不怎么样,小店勉强糊口,老婆刚生了第二个女儿,当年那三十万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一套铺面,也用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再生事就他妈那个德性,搞不好还带人来闹腾呢。
一到机场,余自新看到大姐穿着大貂皮拎着小坤包,戴着墨镜,身后跟着黄家明,这心安下一半。
宋家这个春节是没法过了。
正月里不兴动土,要么就得赶在过年前下葬,要么就得把棺材停在老坟地那儿的破庙里,等过完了年寻个合适的日子下葬。
宋老爹让宋家宝拿主意,他当然选年前下葬。
笑话,过完年他就要考公务员了,哪有空再跑回来一趟
结果请来风水先生一问,众人赶回来当天下午,宋大明就被送去村后的坟场下葬了。
宋家宝披麻戴孝,在人指引下嚎丧,在坟头摔盆,他三个姐姐离得远远的,没人折一个纸元宝,也没流一滴泪。
有个碎嘴多事的婶子还叫余自新,“给你爹上柱香啊”
余自新眼皮不抬一下。
就连李桂香,也只是干嚎了几声。
她实在挤不出来眼泪。她这几年躲在g市过的可好了,听到宋大明的死讯,第一反应是吃惊,嗷嗷了几声后她忽然问自己,我嚎啥呢我怎么还觉着这下终于踏实了,再也不用回老家伺候这个鳖孙了
宋老爹和老伴互相搀扶着,他老伴是这群人里哭得最真情实感的,他自己也嚎了几声,可他心里也有不敢细想的念头。
大明这孩子小时候也聪明机灵,长得也好,到底什么时候变成了个酒鬼废物了呢四个孩子里大妞没福气,死得早,也不说了,看看大儿和二妞,都是体面人啊,家里三个孙子,三个孙女,外孙外孙女,哪个不是体面人
他再看看四周帮忙办丧事的村亲,没一个脸上有哀色,站得远的几个好像还在笑。
宋家的丧事刚办完,回村路上就遇见找事的了,徐山平他妈领着几个人站在路口等着呢
徐山平的大堂哥徐山春喊“宋秋凤你个丢人败德的玩意儿你给我站住”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孝子宋家宝一听急忙躲开,宋家才和宋家旺嚷嚷,“给你们了三十万,还想干啥”
“俺儿那房子拆了政府赔了一百万呢咋不该给俺们分”徐山平他妈蹦跶,但一看宿敌李桂香,立刻往后站。
徐山春气势汹汹冲过来,嘴里不干不净骂着,想要一把揪住秋凤,没防备离她还有几步远时一个汉子挺身而出,拎小鸡崽子一样提溜住他,众人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两人一推一拉,徐山春就倒在地上了,杀猪一样大声痛叫,叫得比刚才孝子宋家宝给他爹哭丧还大声呢
黄家明护在宋秋凤身前,“谁敢动我老板一下我卸了他胳膊再卸了他大腿”
大家这才发现,徐山春左臂软趴趴耷拉在身边,痛得鼻涕眼泪齐流。
这一刻,宋秋凤眼里的黄家明,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祥云。
太他妈帅了这才是爷们儿啊
宋诗远和余自新一边一个搂着大姐,只觉得她微微颤抖,还以为她又给气到吓到了。
徐家来闹事的一伙人一看这样都吓住了,赶紧送人去医吧徐山平他妈跑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在泥坑里,宋家宝这时英雄气来了,大喊一声,“我爹在天上看着呢你们别欺人太甚”
余自新内心地铁老爷爷看手机脸。
她趁机说,“我大姐给气得不轻,我们先送她去二姑家。”
三姐妹就跟着刘洋他们走了。
农村红白事按理要摆流水席,不过宋大明死的太不是时候,宋老爹一家的春联今年都要换成白色的,就算办了席也没人要来,太晦气了。乡亲邻居陪着宋家宝把灵位送到家就散了。
宋家宝把牌位放到供桌上,李桂香感叹家里这房子这几年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再回头看看院子里,边角还有污水凝成的冰块,当中被刨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剩着血迹,这地方哪能再住人呢
宋家宝忽然想起三姐离家前逼他一起挖排水沟的事。
可惜,沟挖了,院子整了,可经不住人懒。
他爸宋大明这死法是不是早有注定
第二天余自新和雯雯一起去找她们的中学校长家和班主任。
既然回来了,那好歹做点有用的事吧。
李校长和王老师人都不错,当年余自新初三的时候李桂香他们还想干脆就不要中考了,王老师盯着大太阳从县城骑自行车到村里,十几里地,一趟一趟去劝她父母,又找宋老爹劝说,这才让她有了考试的机会。
两个小姐妹准备了很多课外书籍,还带着在海市和附近学校做活动、做捐赠的资料,“女孩子这几年多重要啊,我们想着,要是学校能给点帮助,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们还想建立助学基金。女孩子只要愿意继续念书,不管是去念中专,职业技术学校,还是高中大学,时予新都会支援。
王老师抹眼泪,粗糙起皮的手用力握住余自新的手,“好啊好啊”她太知道一个农村女孩要求学有多难了。
余自新又给她看捐赠卫生巾和豆天使知识册的资料,“还有这个。”
王老师又流泪了,老校长叹气,“唉,你们不知道,就去年快放寒假的时候,有个初一小女孩,住校的,她在厕所流了一夜的血”他也开始哽咽,“法医说是宫外孕,大出血活生生疼死了。这孩子家里就一个耳聋的老奶奶,爹妈都在外面打工,到底是哪个丧良心的害了她呀究竟也没查出来。”
是邻居衣冠禽兽的老师校工男同学看着关心她们的亲戚是只有一个人,还是
女孩的父母嫌丢人,让学校赔了一笔钱,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也是,他们在外省打工,又生了个儿子,哪还顾得上这个留在乡下的女儿。
余自新狠狠攥着拳头。
乡村的女孩里,这样的留守儿童是最容易被豺狼虎豹盯上的猎物。
回去的路上,余自新只觉全身无力,她靠在雯雯肩上轻声喃喃,“为什么会这么难。”
雯雯叹气,但她很快振作起来,“新新,咱们的o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把咱们好不容易抓在手里这点光明传出去,照亮更多的女孩子。”
余自新吸吸鼻子,“对什么都挡不住光”
两人跟大姐二姐说了所见所闻,四个人一商量,先给村里的小学捐点钱重新修修校舍教室,再请两个专门的卫生宣传员。
小学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怎么还要请两个宣传员
嘿,其中一个让甜水村的村支书儿媳妇挂个名,给她一份钱,这事就能顺利进行了,再在学校找个女老师当真正的宣传员,每年开学和放寒暑假前跟高年级小女生们讲讲生理卫生常识,再点点人数,定期寄来些卫生巾。
宋秋凤提醒,“恐怕还得给李广济家儿媳妇一个名额,要不这事怕办不成。”宋李村跟甜水村共用一个小学。那宋李村村支书李广济家也得照顾到。
李广济早盼着宋秋凤这女老板给村里捐钱了他原本想修路,但一听修小学,也行吧。还有什么卫生宣传员,一年给他家四百块钱哈哈。
家里有丧事的人春节期间是不能主动去别人家做客的,宋家自己的人,那几张面孔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除夕当天,宋秋凤一行就坐车离开了。
车子经过县城中心时,宋秋凤看到街对面一个男人叼着烟,皮夹克里挂着一条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长围裙,用煤火钳子钳了两块蜂窝煤横穿马路,司机小声咒骂“赤佬,这马路你家的呀”
宋秋凤一看,这人是徐山平
天哪几年没见,他怎么老成这样丑成这样了大肚腩双下巴,头发一缕一缕粘在头皮上。
她再一看,街对面的店铺招牌上写着“徐记丸子汤”,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火炉前,这真就是徐山平
徐山平把蜂窝煤往炉前一放,推搡灶边的女人,骂骂咧咧,那个女人头发稀疏,一张脸黄巴巴,瘦得两颊凹陷,可顶着个大肚子,不知怀孕几个月了。
宋秋凤想起来,徐山平的老婆又生了个女孩。看来这是又怀孕了
车子已经开过去,她还保持着半回头的姿势,一只手抓着车门扶手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小妹的手。
余自新感到大姐的手又湿又冷,回过头,只看见脏兮兮的窄小马路。
“怎么了姐”
宋秋凤摇摇头。
差一点,那个女人就会是她。
宋秋凤沉默了好久,悄悄看坐在副驾驶的黄家明。
黄家明像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头,对她微笑。
宋秋凤低下头。
昨天围绕着黄家明的七彩祥云不见了。这时的黄家明,不过是一个快要三十岁还在给人当司机保镖的普通男人。
徐山平从前不也是这样么对她好不好她说什么他基本都去照办,当然办得好不好另说,冬天她从外面办事回来,他总是提前做一碗热汤给她。
可是后来呢她提分手,他用最恶毒的话骂她,说要强、奸她,把她扒光在街上毒打。
他还要走了三十万。
人心隔肚皮,她怎么才能确定黄家明不是另一个徐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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