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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山上, 时缨的推测被逐一印证,慕濯便隐约有所预感,北夏国师与林家关系密切, 甚至曾是林将军的心腹。
当年林将军率领的人马在荆州全军覆没, 留守杭州的旧部去向不一, 或是转而投至英国公麾下, 或是解甲归田, 亦或是远离故乡, 从此不知所踪。
若说其中一位辗转来到北夏,出于某些原因选择为虎作伥, 也并非没有可能。
却始料未及, 会是林思归“死而复生”, 从忠烈之后摇身一变, 沦为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
帐内气氛归于凝滞,慕濯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陷入沉默。
北夏国师曾是身份低微的奴隶,机缘巧合下得到当今北夏皇帝的赏识, 帮助他战胜其余兄弟、夺得部落首领之位, 随后统一漠北各部,效仿汉制, 建立夏国, 以南下占据中原为己任。
此人冷血无情、诡谲狡诈, 是大梁击败北夏的最大阻碍,灵州将士们提及他,皆恨之入骨。
而在他的记忆中,林思归是个太阳般明亮耀眼的少年,说起兵法, 脑袋里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最大的愿望便是封狼居胥,做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那时候,漠北各部对中原虎视眈眈,皇帝却为了清扫江南叛军,将驻守多年的苏大将军调走,换了另一位主和派将领取而代之,导致北疆城池接二连三陷落。
在皇帝看来,北狄入侵只是为了劫掠财富,可暂缓击之,而南方叛军则是要攻入京城、将他拉下龙椅,所以他要除之而后快,一刻都等不得。
消息传到杭州,林思归义愤填膺,许下了有朝一日踏平漠北王帐、收复河山的豪言壮语。
彼时,慕濯本想从此浪迹天涯,再也不回宫里,闻言却产生了些许动摇,如果林思归做了大将军,朝中没有人帮他,以皇帝和卫王的脾性,他会吃大亏。
所以后来林将军识破他的身份,劝他回宫,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祖父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被乱臣贼子挥霍一空、外祖父这样有心杀敌的良将被雪藏,以及像林思归一般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还未照亮夜空之前就陨落。
还有时缨,待天下太平,她就会北上和父兄团聚,他唯有回到京城,才能再度与她相见。
而如今,他想到蒙冤而死的外祖父、被殃及池鱼的林将军、九死一生逃离安国公府的时缨,还有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林思归,只觉造化弄人。
半晌,他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林兄,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在杭州,我”
林思归一愣,面露惊诧,恍然大悟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你不是是那个”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让慕濯差点信以为真,但下一瞬,寒光从他口中射出,慕濯挥刀挡开,三下五除二卸去他藏在嘴里的暗器,冷声道“国师阁下,您最好省点力气。”
林思归也不再装,恻然一笑,嗓音仿佛从砂纸上刮过“成王败寇,我既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你,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套,乖乖被你们套话我知道,南梁人做梦都想将我碎尸万段,你若发发善心一刀砍了我,给我个痛快,我下地狱后还能念着你的好。”
慕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企图从他的神色间找到从前的痕迹,然而除了愈发长开的五官,他眉目阴冷,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暗色,已经没有半点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掩去心底稍纵即逝的怅然,低声道“你不记得我,应当还记得阿鸢吧”
林思归置若罔闻,垂首桀桀笑着,凌乱的长发遮挡面容。
他和其余俘虏一样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但慕濯不敢掉以轻心,飞快出手,封住了他全身的穴道。
突如其来的内力打入经络,林思归的笑声微微一顿,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慕濯心中一震,赫然发现,他已被化去武功,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林将军的独子,昔日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林家大郎君,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荆州那战之后,他是如何活下来,为何不回杭州,宁愿逃亡漠北,做仇寇的国师
慕濯有无数疑问,但他知道林思归不会对自己吐露半个字,也不再浪费工夫,默然起身离开。
出了营帐,他对候在外面的萧成安道“萧将军,派人将尸体清理出去,剩下那个严加看管,切莫让他逃走。”
说罢,他心想,以林思归现在这副身子,除非有人接应,否则别说军中精锐,一个普通士兵或许时缨再多练两天,都能轻而易举将他制伏。
“是。”萧成安压低声音,迟疑道,“殿下,他是”
“他嘴硬得很,不肯交待。”慕濯未置可否,“晚些时候我再审。”
方才他说出“国师”二字时刻意收声,只有林思归听得清楚,外面的人一无所知。
北夏国师作恶多端,若他落网的消息在营中传开,士兵们只怕会不顾一切冲进来,将林思归千刀万剐。
他们的亲人、战友死在北夏骑兵的铁蹄下,今次得益于时缨相助,顺利击溃敌方阴谋,但伤亡也在所难免,新仇旧恨叠加,罪魁祸首能否活过今夜都难说。
林思归可能是荆州之战唯一存活于世的见证者、最后的知情人,他必须从他嘴里问得真相。
还有时缨。
北夏国师必须死,但她肯定还想见表兄一面。
念及此,他的心情万般复杂。
这么重要的事,他没有资格瞒着她,可她看到表兄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该情何以堪
“殿下,您还是尽快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吧,”萧成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似是怕他继续拖延,又道,“免得王妃娘娘看到之后心疼。”
慕濯哑然失笑,抬手想拍他的肩膀,看到新缠绕的绷带,转而落在手臂上“有劳你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天边残阳似血,晚霞挥洒,如火焰般灼红山巅。
帐中,林思归缓缓侧躺在地上。
双手反绑在背后,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他浑然未觉,只感到全身散架似的疲惫。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乏累的滋味,多年养尊处优,大夏皇帝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次他决定亲征,皇帝还想方设法劝阻,说兵败倒是其次,如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大夏得不偿失。
他不以为然,灵州守军和大夏骑兵一样,习惯了在草原荒漠中作战,对山间的埋伏与周旋技巧却知之甚少,他胸有成竹,就算南梁人知道他在阴山北坡设下陷阱,也只能束手无策。
可惜,南梁岐王当真有两把刷子,将他的每一步后路都算得明明白白。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内心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大限将至的惶恐、或是对皇帝的愧疚。
这次随行的都是精兵良将,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就算皇帝会看在他过往的功勋上饶他一次,南梁也绝不会放虎归山,岐王已经认出了他,他必死无疑。
无所谓,死就死吧,反正他早就该死了,做了这么多年行尸走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世间,实在没意思。
也不知南梁岐王那小子发什么疯,尽跟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叫他“林兄”,林兄又是谁
他嗤笑一声,在铺天盖地在倦怠中合上了眼睛。
“林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你去何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打算去长安,待你做了大将军,我会在朝中护着你,不让那些奸佞宵小挡你的路。”
“哟,看不出,你还有颗封侯拜相的心。我倒觉得,以你的资质,该跟我上阵杀敌,我们并肩作战,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吃草,至于朝堂说句大逆不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指不定哪天皇帝老儿就两腿一蹬,换个当世明君即位。依我看,岐王殿下就很不错,他是梁王亲自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候你我为他效力,建功立业,一起当大将军”
谁是谁在说话
睡梦中,他双眉紧蹙,脑子里仿佛重锤敲击,疼得像是要炸开。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而过,那是他深埋在心底、刻意遗忘的记忆。
江南烟雨霏霏,父母立在屋檐下,父亲单手抱着妹妹,另一手揽着母亲,他欢快地冲进雨里,在水坑中跳跃,妹妹咿咿呀呀地伸出胳膊,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西子湖菡萏飘香,晚风习习吹皱水面,他头顶扣着荷叶,乘一尾孤舟顺流飘荡,不知不觉睡去,再度睁眼,漫天繁星灿烂,倒映在湖中,他仿佛置身银河。
中元节,河灯璀璨,光华流泻,年幼的表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奶声奶气道“我没有故去的亲人,那就向佛祖祈愿,希望大家永远好好活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突发奇想“阿鸢,我们来比赛吧,看谁能把河灯推得更远。”
阿鸢阿鸢
是,表妹叫做阿鸢,父亲给取的名字,愿她能够乘风万里,无拘无束地翱翔。
“表兄,我要去长安了,待你得胜归来,陛下定会予以重赏,到时候你和表姐、还有舅父舅母在长安住下,我就能像从前一样,随时去找你们玩了。”
“傻丫头,都多大了,还整天想着玩等我做了将军,是要去北边打仗的,你在长安待着,我荡平漠北之后,再回来跟你得了,你指不定已经嫁为人妇,孩子都会喊我表舅父了。”
那是十年前,新帝登基,尚未改元,他即将随父亲出征,围剿江南一带的叛军,而姑母携表妹北上,与长安的姑父和表弟团聚。
他从没去过长安,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还有先前和他约定的小子,不知道有没有认真读书。
表妹登上马车,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跟他挥手,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时他未曾料到,那一眼竟是诀别。
杀喊声四起,身边不断有人倒下,父亲浑身是血,将一封书信塞进他怀中“阿归,你带一支小队,速速突围”
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阿爹,我不走要去就让阿月去,她”
“啪”
父亲一巴掌将他的头抽歪,呵斥道“你给我清醒些现在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你难道看不出来是有人暗做手脚,打算让我们和苏大将军的兵马全都折在这儿阿月不及你身手高强,她出不去了,我们今日都出不去了,阿归,你是我们的希望,一定要将让真相大白”
他从未听过父亲用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说话,父亲是位儒将,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却有着江南人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据说他年轻时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每逢出行都掷果盈车,直到他迎娶母亲。
母亲是将门之家的女儿,性情泼辣直爽,一杆红缨枪所向无敌,成婚后依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但也会洗手作羹汤,一针一线为他和妹妹缝制衣物。
妹妹漂亮可爱,继承了母亲的好枪法,年方十五岁就敢披挂上阵,勇气与胆量不输男儿。
他举目四望,在人群中搜寻到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最后留恋地看了她们一眼,咬牙跨上马背,抡起长刀,不要命般杀出重围。
左右将士一个接一个地跌落马背,至死护着他,他的视线被血污遮掩,用衣袖一抹,才发现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身上添了多少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阿爹阿娘”
他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声音,心头巨震,下意识便要回身援救,但旋即,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身边的将士便高声吼道“小郎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话音未落,那人合身扑来,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纷飞的箭雨。
血色漫天泼洒,他强忍着不敢哭,只怕稍一疏忽就被敌人斩落马下。
他的命是无数将士用自己的命换来,他承载无数人的希望。
父母、妹妹、苏大将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将士,他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他终于突围而出,筋疲力竭,一头栽落。
但下一瞬,埋伏在暗处的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闪着寒光的锋刃朝他砍来。
“啊”
他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之所及,四下漆黑,似乎已经入夜。
帐帘掀起,有南梁将士举着灯烛走进来,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狗东西,鬼叫什么”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人。
“一个死到临头的俘虏,看给你能的”对方抬脚就踢,良久,缓缓蹲下,借着烛光打量他的面容,“你就是那劳什子国师吧岐王殿下不让杀你,我不要你的命,断你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可好虽然我觉得这么做实在便宜了你,你这种人面兽心的恶鬼,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寒光闪烁,他低低笑起来,丝毫不以为惧。
但恰在此时,另一个人影从外面走入,低声道“庄益,你干什么”
“我”年轻人悻悻地收回手,“萧兄,换班吧,我不想在这守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杀”
“去吧。”被唤做“萧兄”的人接过烛台,年轻人又狠狠踹出一脚,才大步流星走出帐篷。
林思归冷笑着闭上眼睛,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时缨进入营地,得知己方大获全胜,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顾珏迎上来“娘娘。”
“顾将军。”时缨仔细打量她,关切道,“你还好吧,还有没有受伤殿下和其他人呢还有宣华公主”
“末将无碍,”顾珏笑了笑,“公主也平安无虞,只是受惊不小,已经歇息了。岐王殿下正在与人议事,您连日赶路,想必也累了,不妨先休息片刻再去见他。”
时缨心下蹊跷“他连商讨战术都不避开我,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难道他在何处顾将军,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顾珏无奈,只得将她引至岐王的营帐。
时缨来到帐外,不等卫兵通报,径自打起帘子只身而入。
草药味弥漫开来,慕濯身上穿着一件中衣,正在低头系带,听闻动静,抬眸看到她,不由一怔。
时缨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衣服,露出了手臂和背后的纱布。
“一点皮肉伤而已,你再来迟一时半刻,说不定就痊愈了。”他攥住她的手,戏谑道,“倒是王妃娘娘一言不合就脱我衣服,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时缨见他面色如常,稍许安心,却仍是没好气道“既然是小伤,为何要让顾将军把我引开”
“这不是怕你心疼吗”慕濯环过她的腰,“横竖都被你看到了,往后几日就不劳烦大夫,由你来替我换药吧。”
一旁的大夫“”
他真该先走一步。
时缨面颊一热,点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只有胳膊和后背吗不是,我没乌鸦嘴的意思,我”
“我知道。”慕濯按捺笑意,余光瞥见大夫飞快跑走,眼中调侃之意更甚,“真没有了,你若不相信,亲自检查一番便是。”
说着张开手臂,任由她观瞻。
时缨对上他赤裸的胸膛,整张脸都烧起来,慌忙垂眸躲避,却又望见他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的腹部,以及再往下裤子的系带。
她转过头,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北夏国师呢你们抓住他了吗”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许久都未曾等到回答。
她料想是那国师逃之夭夭,宽慰道“你没事就好,这次让他跑走也罢,总还有机会再抓到。他吃了败仗,说不定会”
“阿鸢。”慕濯抬手拥住她,深呼吸,斟酌言辞,“我抓到他了,只是还没有公之于众。因为我怕他的身份一经曝光,愤怒的将士们就会一拥而上,取走他的性命。”
时缨会意“他是北夏重臣,掌握着不少敌方的重要机密,处死之前定要好生审问。”
她的侧脸贴在他胸前,耳畔心跳急促,也不知是自己还是他的,一瞬间,她有些困惑,他都不介意对她“袒诚相见”,还会因为一个拥抱就紧张吗
她想到方才撞入眼帘的优美线条,鼓起勇气,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腰腹。
每天隔着衾被和寝衣抱他,还没尝试过赤裸时的触感。
正做着心理建设,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知为何竟带着几分沙哑“你可以去见他一面,但你须得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叫出声,否则他就危险了。”
时缨的动作顿住,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最终定了定神,忐忑不安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没有失忆,是那段回忆太惨烈了,刻意催眠自己去忘记,但已经想起来了,见到女主会想起更多。明天争取日六。
s表哥和表姐的名字其实是出自李白的关山月,我太喜欢这首诗了。这里引一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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