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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城天寒地冻的雪天,湖泊坚冰在那一霎那被天坠的星火破碎,蜿蜒流淌的冰水。玄衣人御剑在破开湖泊之上喝着酒漂行,月光照亮他眉眼,清透得几乎像时光倒流回了春日桃花开时。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顾宁真坐在歌楼里,和坐在对面的人笑道,“你买下这一整层一天一夜,只为了看这一瞬间”
他对面的闻忧自若饮酒“有人不爱苍青山中御剑,偏爱来金陵看雪花。”
“你呢,你偏爱什么”顾宁真故意问,目光又随意落在那片冰冻湖泊上。那片剑光太耀目,在黑夜里面绵延又退缩,反而像是夜色在追逐他剑锋星火。
“明知故问,不是君子作风。”闻忧放下酒盏。
那年冬天,下的都是雪粒子,站在雪里面,好像有无数的白沙砾往身上灌。顾宁真匆匆忙忙从金陵护城河边过去,仆从一路打着伞小跑跟着,他顿住脚步,仆从诶哟一声差点撞上他。
“看那是谁”
仆从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不是苍青山的那位”
顾宁真抬手示意仆从留在这里,独自迈步过去,那人因为脚步声转过头。
那人笑了笑“哦,是你。”
顾宁真“你认识我”
青年握着酒壶,似乎在回想,雪里眉目冰冰凉凉,语气带着些微笑意“那日酒楼里,看到你和闻忧对坐。”
“原来你知道,”顾宁真丝毫没有被看破的尴尬,笑眯眯坐下来“也是,你们师兄弟关系这么好。”
青年漫不经心地“还没说准谁做师兄。”
冰雪里的金陵城灯火重重。
回去的时候,青年婉言谢绝他送的灯笼,御剑进了夜空晚风里。顾宁真这才想起来他在金陵城不受御剑限制。
两次见面,顾宁真觉得此人不难相处,后来在金陵守护神满明那里,他提了起来。
他知道满明有个师弟,好听了说是求上进,难听了说是急功近利,天资差但拼命服用丹药,各种天材地宝填进去,也没见成个样。
最近满明正为难,人间战乱,按理说他该去平复,但是秘境将开,若是错过就没了下次夺药的机会。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说说,”顾宁真坦然,“他修为不在你之下。”
满明沉默少顷,点了点头。那一刻顾宁真有些失望。他幼年时以为的顶天立地的英雄,放下了人间祸事,去追求秘境炼药。
过了一段时间,他向全祺试探问起时,全祺侧过头“可以啊。”
青年眉梢总是带了两三点笑意,如同水墨画上特意点上的亮色。在颔首的时候,那笑意褪去了。顾宁真说“倘若有为难之处,我可以想别的办法。不必”
“没有,”全祺随意道,“只是突然想到最近救了个人。”
“是好事。”顾宁真摸不准他的意思。
“是,”全祺一笑,放下酒壶,“若是武林盟少盟主,就不一定了。”
顾宁真愣了一下“他不是已经”
“命不该绝遇上了我呀。”说话的时候,他神色淡淡的。
瑞雪兆丰年。然而鹅毛大雪之中百姓却民不聊生战火连绵不绝,边疆常被来犯。
那一日全祺不知受何人所托,他稍有醉意,出手杀人时也还是笑着。青云剑光划破十里长夜。长久未熄。十八烽火台急促狼烟,来时已不见他雪地脚印,只剩下一朵血滴子花。
寂寂之中他御剑在仍旧安宁的万户灯火之上,落回了金陵。顾宁真等着他的消息,见他坐在长亭,知道事情已经落定,道谢“麻烦你了。”
“没事,”全祺平静地说,他掌灯看着青云剑,剑上不染血渍干干净净,“为苍青杀是杀,为天下杀是杀,为楚国杀,也没什么区别。”
顾宁真看着他,此时他脸上没有往常笑意,显得冷淡利落,有了些传闻中杀伐果决的剑罚殿主的神态。
似乎发觉了顾宁真的踌躇,他又露出一点笑意,仿佛落在冰面上的鸟,风一吹就消失“夜深不送。”
顾宁真正要离开,却闻到了血腥味,迟疑回头“受伤了”也是,偌大战场,修士也是凡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全祺面色未变,青云剑入鞘“别多想。”
顾宁真没听明白,狐疑走过去,然而不等他看仔细,全祺已经翻身跳下长亭,御剑入了夜色里面。
苍青山中,闻忧心情不太痛快。他快步走出长阶,却看到夜色里一个人影踉跄过来,再看清些,他连忙走过去“怎么了”
“快突破了,”全祺低声说,笑了笑,呼吸温热,“还好及时,险些被顾家的发现。”
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在苍青山的雪里,闻忧说那个人养好了伤,已经下山。
这时候山里有许多弟子在放孔明灯,灯升上去的时候,灯笼纸在雪里飘飘摇摇,十分温暖。
闻忧下意识挡了全祺一下,听到他笑了声,远处弟子们过来喊师兄,闻忧回过头,见全祺神色自若颔首。
进了剑罚殿里,里面一片昏暗,闻忧看到他满身煞气此时才压制不住,坐在殿中打坐。
“全祺。”闻忧低声说。
他隔着黑暗睁开眼睛,应了一声。
闻忧眼底转动的符文慢慢停了下来,只是默默望着他。
这次突破出了差错。刚刚杀完人,污秽煞气缠身之时迎来晋升,全祺接连十几日没有露面。
外面的人活泛了心思,尤其是武林盟。
那日苍青山黄昏似雪一样冰凉,满山落血。闻忧受命去迎战伏击。
没人想到,上山小道会被人发现。是他们救了的那人,那是武林盟少盟主。
一片混乱之中无人传报,闻忧在厮杀之中以为形势大好,丝毫不知后方危机。
弟子垂危之际,有人白虹剑光从剑罚殿而出,身姿利落,一剑扫落一片,落身乱军之中,含笑回首。
来晚了。他说。
苍青门士气大振,被武林盟纠集起来的人们已经有些畏惧。
那是全祺,十年未尝一败,剑罚独断死生。
唯有领头的年轻人看出全祺眉目疲倦,煽动众人不可前功尽弃,否则来日必然被全祺追究。
众人果然由畏生勇,咬牙围剿全祺。他似乎游刃有余在乱军之中,出手便见血,衣袍却纤尘不染,剑锋凌厉,令人们更生退意。
苍青山弟子被分担了大半压力,想去帮全祺,然而被武林盟的人缠住不得脱身。
在最后强行突破之际,全祺气息不稳,被抓住破绽,煞气难压,只侧头呼吸了片刻。
无名的剑从后面穿过他胸膛。他以剑支撑,面前赶来的苍青弟子呆在原地。
弟子听到玄衣师兄低声说走,等闻忧来。他横剑当胸,眉目却不见痛苦,依然和往日一样含笑果决。
不知道哪个方向开始说“全祺死了”。无论苍青还是武林盟带来的人都停住。顾宁真带着人来时,武林盟带头的年轻人正鼓动着众人,犹豫忌惮地要去试探全祺是否已经气绝。
顾宁真纵身而下,立足之处即刻出现阵法,挡住那个年轻人。不等他再动手,一道剑光滑过,武林盟少盟主人头落地。
是闻忧。
依稀之间,顾宁真似乎看到了满明的那个师弟在人群之外。
苍青残阳似血。
一双眼睛永远看着别人的命运。
第一次看到全祺在巨石上吹笛子时,闻忧眼底转动的符文看到了终不得善果。
彼时他在石头上仰脸,倒着看闻忧,在苍青山红梅白雪里,俊美得惊心。
后来闻忧见他时,有意识地,眼中符文不再转。
只看到他满身煞气污秽,只看到他痛极含笑,只看到他在黑暗里独自穿行,只看到他剑光血雨里身法如雪。看他最后立剑而死。
只看他高处垂眸看人间,只看他歌楼看日出破晓,看他翘腿躺在石阶霜露上吹笛。看他眉骨落血,也像是白雪之中一朵溅下。
倘若当时没有因为眼底符文驻步,他们没有救那个人。
那一日同暮看到少年拔剑剜眼之前,眼底符文剧烈转动,像是符文有灵,极力要博得一线生机。
同暮是满明的师弟。
他早满明入门半年,但是资质远远不及。因此,只能做满明的师弟。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旁人求之不得。有用不完的灵药,花不完的钱,只要平平庸庸也平安地过完一生。
没有人知道同暮为什么不知足。他嫉妒满明的一切,他嫉妒满明御剑乘风接受人们的赞誉,他嫉妒师父的偏心,他厌恶等待满明从秘境回来。
全祺和闻忧天赋相当,意气相投,他也嫉妒。所以当武林盟少盟主做那些事的时候,他选择了顺势。
没想到闻忧一路追杀武林盟,诛尽杀绝,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那一刻同暮突然恐慌自己做的事被发现。满明回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同暮不敢抬头。
在闻忧来之前,满明主动找上了门。
他不知道满明和闻忧说了什么,但之后,他没再见到闻忧。
这是全祺死后的某一天,同暮感觉自己变得很轻,他看到许多人都在睡梦之中,唯独他透明地走在街道上。
他看到整个天下。
无数年岁星火燎原一般向后退去。如同被某种力量撕扯着回溯,扯拉到变形。
刚开始时同暮很高兴。重头来过,他修炼很快,师父为他和满明惊异。他和满明一起成为金陵皇室的守护神。
一遍一遍,他很痛快。为什么重来还要拜入师门,被满明压一头,他也说不上来。
有一次他作为使者去苍青山,远远看到闻忧和全祺坐在一起。苍青山的日出也不错。那时候闻忧似乎早已经忘了,这是他回溯的世界。
看到同暮来,闻忧没过来,反而是全祺笑着回头。一见到他,同暮就想到那天苍青山的黄昏。
他说,又来看闻忧啊。
同暮说,也替顾宁真向他问候。
全祺点头。
鬼使神差地,同暮问了他一个问题。
全祺被东边出来的太阳刺得眯了一下眼睛,俊美苍白的脸上淡淡,唇角一笑。
“那当然还是闻忧师弟比较不同。”
同暮忽然看到闻忧也远远看着这边。不是坐在全祺旁边的闻忧。而是那双眼睛。
不知道第几次,静静看着这一幕,听回溯到模糊的这一句话。
那一刻同暮突然察觉过来,那双眼睛无数次听着同样的对白,他也无意识地一次次向全祺重复起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反复拜入师门,屈居满明之下,做无名姓的师弟。
因为放眼普天之下,唯有满明知道他所有阴暗嫉恨意难平,依然将他当作需要庇护的师弟。
他看着全祺闻忧在回溯里从看日出,到后来少年宿敌。也看着自己和满明一遍遍重新相识,无论多少次爱恨,到了某一个节点,再醒来时又变成了陌路。
功成名就,青云直上。同暮却想回到最初默默无闻,而不是在轮回里连当初激烈的感情都被消磨干净。
同暮想,倘若这一次杀了闻忧。
亦或者和满明都死在记忆没有被回溯的时候。他还留有未尽的爱恨。
算不算善终。
在万壑之间,一笔一划沾染灵力血迹,刻满全祺的名字。那如有神鬼之力的瞳孔终日长开。
整个天下在眼前凝固,倒转符文的眼底,也映着满山壑的名字。
无数次地在旷野一般寂静世界里,像一遍遍走进过往的河流,摸索那些记忆的石头。
有一年好冷,他们在火堆边捏雪人,全都化了有一次年初腊八,他坐在边上看弟子们煮粥,闻忧远远看着他。有一年一同御剑下山,在剑上都很慌张有一年他在金陵九重天醉里笑问谁是师兄啊再一一从头。
一日心期千劫在。
将那些撕扯到变形的过往一一回溯。第二次没有救武林盟,他还是死在日月境突破之中。第三次做宿敌阻拦他突破,他还是到了日月境尽头。第三次狠下勇心按着他亲下去,手上过了剑招,以为他沾染红尘难再寸进,还是无终局第五次记忆模糊只想与他白头第六次知己成敌友第七次和他去看清泉的日出
和他永远在苍青山月色里听笛声。永远是初次相识,久别重逢。和他再看一次苍青山弟子放上天灯,和他在烈火旁边堆雪,和他再一次看煮粥的烟滚滚在他眉梢。
再重头来过几百年,也足够余生。
一次次回溯的中间戛然而止的记忆都揉杂进一个前世里面,原来也仓促算一世圆满。
原来也算当年点长明灯,低头写下长命无绝衰,未落空。当时少年念念不忘许愿生生世世死生契阔,算不算终有回音。
作者有话要说新世界下章,是个比较轻松的小世界
我想当一只甜鸽子,所以下个世界是海盐冰激凌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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