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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夜静蝉鸣,言语冰坐在案前画灵草图册。侍女将茶水放在旁边,轻轻把灯烛挪近,问“夫人,都这个点儿了,主帐那边还亮着灯。”
言语冰淡淡应了一声,依然在勾手里的线条,侍女没办法,只能说得再明显一点“夫人,三爷已经许久没来了。您就不去问问吗”
“问什么。”言语冰抬腕,扶着衣袖,在砚台里润了润笔尖,说,“最近战情吃紧,他忙着议事。我又帮不了什么忙,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夫人”侍女急的上火,夫人如此美貌,怎么就不开窍呢她当然知道夫人无法上战场,但谁说女人是帮男人打仗的如今三爷正焦头烂额,夫人过去送送汤药、嘘寒问暖,不正能抓住三爷的心吗
可恨夫人长得美,性子却像木头一样,总是不冷不热。三爷不来,她就永远不去找;三爷传话说这段时间抽不开身,让夫人自己待着,她就当真一步都不出,一句都不问。
侍女看着言语冰,灯火昏黄,她扶袖坐在灯下,云鬓螓首,乌发雪肤,当真美不胜收。唯独性子太淡了,城主府的人私下都说,言语冰天生在情爱上缺一根弦,不懂爱欲。
可能,这是真的。
侍女叹气,认命般收起端盘,轻手轻脚往外走。她掀开帐篷帘子,看见外面的黑影,惊了一下,喜出望外道“三爷,您来了”
霍礼站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少。他对侍女抬了抬手,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侍女给霍礼行礼,高高兴兴地走了。霍礼掀帘,步入帐篷,言语冰听到他的声音,依然把笔下的图案勾勒完了,才放笔起身。霍礼拦住她,说“我来和你说几句话,很快就走,不必麻烦了。”
言语冰点头,端坐在案后,美的像尊菩萨。霍礼低头看言语冰的画,问“怎么想起画这些”
言语冰将那些散乱的纸张收起,说“闲来无事,随便画些打发时间。涂鸦之作,没什么好看的。”
霍礼按住言语冰的手,说“怎么会,画得很好。”
这是确实,言语冰虽然修炼废柴,但琴棋书画上的才艺并不差,言适即便在流放途中也没有疏忽对女儿的教养。从一开始,她和霍礼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言语冰的手搭在霍礼掌心,白皙纤瘦,完美无瑕,和霍礼的截然不同。霍礼收紧,缓声道“我带你来战场,害得你这些日子不能出门,委屈你了。”
言语冰轻轻摇头,她自小过惯了这种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可她不习惯多话,这些话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未说出口。
霍礼见她还是这样疏离冷漠,心中不由暗嘲。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竟还指望改变她吗当初他一意孤行用同命蛊的时候,便已预料过今日的场面,如今这一切,不过是他求仁得仁。
霍礼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他很快从情绪中挣脱出来,继续说“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不对劲,仙门承平已久,但流沙城一直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没人比我更了解生死搏斗场是什么样子。这个战场太有序、太和平了,和平到让我怀疑归元宗的真实意图。我打算带着人去涿山里面看看,这段时间会有人在主帐冒充我,所有事我都安排好了,你什么都不必管,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言语冰听到眼瞳动了动,那双星空一样的眸子中似乎有波光掠过,她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问出来的却是“什么时候走”
“今夜。”
这么快,难怪他说进来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言语冰垂下头,又安静了。霍礼坐在她对面,目光缓慢扫过,问“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三爷既做出决定,便已经深思熟虑过,绝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更改。既然如此,我何必枉费口舌”
霍礼暗暗叹气,没错,他已经决意进去一探究竟,任何人反对都不会动摇他的意志。但理是这么个理,言语冰连一丁点尝试都不做,还是让霍礼觉得失望。
他原本以为只要他意志够坚定,一定能焐热冰块,可这四年来,言语冰依然游离在外。她没有抗拒,但也没有享受。仿佛,这场戏中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霍礼收紧掌心的柔荑,定定看着她,道“语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当初强求你,是不是做错了”
言语冰眼睛动了动,终于出现情绪波动,抬头看向霍礼。
霍礼有些自嘲地想,果然,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能感觉到言语冰活着,是一个有情绪的人。时间有限,霍礼不想浪费在这些事上,便说“我本来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但刚才突然觉得仓促。今日没时间了,等回来后,我再和你说。”
霍礼说完就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言语冰知道霍礼这就要走了,不由直起身,脱口道“三爷。”
霍礼回头,言语冰看着他,在灯光下轻轻欠了一身,说“保重。”
“真是难得,我竟然能听到你主动说话。”霍礼仿佛又恢复了曾经那个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流沙城少主,似笑非笑道,“你这样做,我都怀疑你快要爱上我了。”
言语冰睫毛向下垂着,对这类调笑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霍礼视线紧紧锁着她,问“那你爱我吗”
言语冰螓首半垂,衣裳逶迤,身姿在灯光下静美又清瘦。她没有回答,霍礼感觉到身体里不断抽痛的同命蛊,哪能不明白她的回答。
同命蛊,若她爱你,你们两人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若她不爱你,那蛊虫每一刻都在反噬宿主,痛苦会一直伴随着输家,至死方休。
霍礼没有再为难她,他最后望了她一眼,飞快道了句“等我回来”,便转身出去了。
外面,他的亲信已经准备好了。霍礼飞快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转眼便变成冷酷的流沙城少主“检查好装备,出发。”
霍礼走的悄无声息,除了极少数人,战场其他人并不知主帐里已换了个人。言语冰依然静静过她的日子,只是偶尔抬起笔时,脑海里会不自觉想,他们现在在何处。
霍礼并没有细说他们的计划,言语冰也无从得知霍礼想探究什么。言语冰对局势知之甚少,但她能感觉到,这次霍礼要做的事情,应当是极其危险的。
走神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言语冰静不下心,干脆放下笔,去帐篷外散步。言语冰知道自己修行弱,霍礼又不在营地里,所以她没有往远走,只在自己常去的地方漫步。
侍女亦步亦趋跟在言语冰身后,言语冰穿着一袭浅蓝罩纱广袖裙,慢慢走在空地上。风吹过言语冰衣摆,层层叠叠的裙裾像水雾一般,摇曳生姿。言语冰走得慢,她没有看路,而是抬头望着山峦。
原来,这就是涿山,一万年前最负盛名的昆仑宗所在地。当年万仙朝宗,何其煊赫昌盛,如今,也只剩下莽莽山林。
这是言语冰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流放途中,父亲时常和她说起沂山和帝御城,她是北境人,却从未见过雪,只能在想象中勾勒那座常年落雪的城池。后来,她辗转去过好些地方,大漠、青山一闭眼就能想起来,反倒是故乡,逐渐模糊了。
言语冰正有些出神地望着山林,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霍夫人”
言语冰惊讶,下意识回头,流苏在她鬓边划过一阵碎光。言语冰看到来人,表情依然犹豫。
对方好似知道言语冰的困惑,主动解释道“在下乃归元宗纪崤,先前拜会过霍礼少主,夫人可能没印象了。”
言语冰确实不记得他,她素来冷淡,连对霍礼都爱搭不理,怎么可能会注意其他人。侍女在旁边提醒道“夫人,纪崤真君是归元宗在西线的负责人之一,流沙城和归元宗的联军事务便是纪崤真君在打理。”
真君,那就是三星修士了。末法时代修行不易,三星修士在一万年前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如今绝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在归元宗内地位恐怕也不低。言语冰按照礼节,给纪崤回礼“真君。”
言语冰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出来散步特意挑人少、僻静的路段,按理不会巧遇人的。但纪崤却在这里遇到了言语冰,并且主动上前搭话“我见夫人刚才看山峦,夫人第一次来涿山吗”
言语冰点头。这就是她的交流方式,问什么答什么,多余的字一个没有。便是再长袖善舞的人,遇到言语冰也要词穷了,但纪崤却不在乎言语冰的冷淡,继续侃侃而谈“原来是第一次来,难怪夫人方才看的那么入神。夫人闲暇可以多出来走走,昆仑宗当年号称占尽天下灵脉,有不少洞天福地,看的多了能开阔心境,对修为大有裨益。”
言语冰静静应了声“多谢。”
场面又冷了,纪崤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仍然笑着说“夫人不必担心安危,归元宗和昆仑宗渊源甚深,我知道好些安全又灵秀的修炼胜地。夫人若是有兴趣,明日我便让弟子将路清出来。”
“谢真君好意。”言语冰垂眸给纪崤行礼,淡淡说,“可惜我资质有限,不通修行。真君既然要去寻找修炼胜地,我便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侍女早就急得不行,听到言语冰的话如蒙大赦,赶紧说“是啊,夫人您已出来这么久,少主要担心了。真君见谅,我们夫人身体弱,经不得风,我们先走一步。”
言语冰对纪崤淡淡一颔首,便领着侍女离开了。纪崤目光跟着言语冰的背影,片刻后,轻轻笑了声。
等走入流沙城的营地后,侍女再也忍不住,气愤道“我们散步的地方那么隐蔽,平时根本没人,这个纪崤真君一定是故意等在那里的真是可恶,归元宗堂堂仙门,竟做这等行径”
言语冰冷淡无波,说“祸从口出,没有根据的事不要再说了。”
侍女脸鼓鼓的,还是气不过。言语冰从帐篷中穿过,即将回到后帐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留步。”
言语冰顿住,回头。霍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路上,他慢慢踱过来,吊儿郎当给言语冰行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嫂夫人。为弟疏忽,给嫂夫人见礼。对了,怎么只有嫂夫人一个人在这里,我三哥呢”
言语冰看到霍信,脊背不自觉紧绷起来。四年过去了,但霍信一直记着当初的梁子,这些年不断找麻烦,幸亏霍礼在,才没让他翻出什么水花。如今霍礼不在营地,霍信却找上门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言语冰没理会霍信其他问题,只回了半礼,就转身离开。霍信见这个女子如此猖狂,嗤笑一声,忽然变了脸色说“嫂夫人这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
言语冰没回头,依然往前走。侍女挡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四爷,您也知道,夫人她就是这副不爱说话的性子,和三爷也是这样。夫人在外面吹风久了,有些不舒服,奴婢先送夫人回去了。”
侍女说完,都不敢看霍信的脸,快步跑向后面。霍礼在言语冰的帐篷外设了阵法,便是霍信也不敢贸闯。霍信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说“我抬举你,叫你一声嫂夫人,你就真觉得自己是霍家的正室夫人了可惜,前几个女人失宠前,也像你一样自信。他至今没给你名分,说明你就是一个玩物,玩腻了,随时可以扔掉。一个姬妾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了”
言语冰听到这些话,嘴唇微微抿了抿,却还是面无表情地掀开帐篷,彻底将霍信隔绝在外。外面隐约传来霍信的叫骂声,侍女小心看着言语冰“夫人”
“不要说了。”言语冰冷着脸步向桌案,道,“我要作画,没事就退下吧。”
三生镜内,戈壁。
时值黄昏,一轮落日被黄沙蒸腾成晦暗的红。两天前夜里,牧云归和江少辞说,她怀疑有人诱导江少辞作恶。当时江少辞没有回答,才过了两天,麻烦又来了。
他们不再进城,麻烦就到外面来找他们。不知从哪里纠集了一群正派修士,浩浩荡荡来征讨江少辞。这些人单打独斗的话不足为惧,但蚂蚁多了都能咬死大象,这些人死缠烂打,还是有些麻烦。
何况,江少辞还带着牧云归,一旦正面相遇,牧云归就危险了。所以江少辞很少正面对战,而是屡屡避开,渐渐的,他们落入可能会被合围的危险。
黄昏,残月如血,牧云归极目望向沙丘尽头,皱眉道“前面好像有埋伏。”
江少辞往前扫了眼,浑不在意“就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牧云归脸色依然沉重,咬着唇不说话。江少辞瞥了眼牧云归,说“这是我和仙门的恩怨,迟早会有这么一战,和你没关系。”
话虽如此,但若没有牧云归,他会游刃有余的多。牧云归自责不已,她知道如果没有她,江少辞早就突围出去了。都怪她现在没有修为,屡次拖江少辞后腿。
牧云归站在一边生自己的气,江少辞把魔兽叫来,交待了些什么,魔兽领命,次第散开。那些大块头离开后,江少辞和牧云归的目标立刻减小很多。江少辞立在戈壁上,定定望着夕阳,忽然问“你说,如果这里是一场梦,那脱离梦境的方法是什么”
牧云归惊讶地看向江少辞,江少辞只影立在戈壁滩上,劲风卷起荒草,将他的黑色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尤显孤独苍茫。江少辞依然望着前方,不咸不淡道“别多想,我依然不相信这里是假的,只不过我觉得以你的脑子,不太像能编出这么完整的谎言,所以想试一试罢了。”
如果说南宫玄和楚美人沉浸在一场美梦中不愿意醒来,那江少辞就处在一场暗无天日的噩梦,因为太过糟糕,以致他不敢醒来。他不相信幸运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不会做任何冒险,但他却相信她。
牧云归呆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她立刻跑到江少辞身边,说“你相信我,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挣脱,一切就都结束了。”
江少辞嘴角浅淡地勾了勾“或许吧。暂且假设你说的是真的,能模拟出这么真实的世界,多半是天阶甚至神阶法器。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才能挣脱这件神器”
牧云归愣住,她之前先入为主,把这个幻境当做万象镜一样的东西,一心觉得只要江少辞清醒过来,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可是,她已经意识到这里是假的了,为什么她没有被弹出去
江少辞淡淡呼了口气,懒散道“我就知道你没想过。天阶法器和神阶法器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人造的,而后者可以造人。天阶法器受人的意识驱使,所以普通幻境只要当事人清醒过来就可以挣脱,但神阶法器不同,一定要达成神器主人设定的某种条件,才能挣脱。”
牧云归后背不觉爬上一股冷意。牧云归想到他们中计的地方,屏息问“你是说,宁清离”
江少辞轻轻点头“以我的了解,若天底下出现神器,能降服神器的人不是我,就只能是他。显然,我没有这份幸运。”
他说着叹了一声,语气中似有感怀“想猜他的心思,可不容易。”
牧云归已经完全愣住了。江少辞的三个死敌中她唯独没见过宁清离,她下意识用桓致远、詹倩兮的水平推测宁清离。现在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没露面的对手,是多么可怕。
宁清离大费周折把他们引到昆仑宗,困入神阶法器,到底想做什么呢
牧云归沉浸在思绪中,感觉到身边有气流流过才骤然惊醒。牧云归发现江少辞手心汇聚着一团魔气,纯度惊人,连戈壁上茫茫空气都被这股气旋扭曲,劲风转了方向,朝这里卷来。江少辞的异动同样惊动了前方埋伏的人,黄沙和天空的尽头隐隐有黑点跑动,他们要行动了。
牧云归惊讶,忙问“你在做什么”
江少辞站在风旋中央,黑色衣袂翻飞。他脸色冷白,眼瞳猩红,眉心隐隐现出魔纹,看着妖异又危险。他嘴唇淡的没有血色,薄唇一开一合,说“我不相信这些是假的,但是我相信你。如今的我犯了太多错,修为上限已定,没有能力对抗宁清离了。我送你回到一万年前,你去找那个时候的我。你要努力说服他,让他改变未来,阻止这一切。”
牧云归愣怔,反应过来后忙道“你疯了你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要耗费大量法力万一是我判断错了呢快停下,那些人就要围过来了”
围剿的仙门修士越来越近,江少辞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法力传输。南宫玄大部分机缘都来源于江少辞,南宫玄都知道回溯时空的秘法,江少辞自然也知道。南宫玄仅跨越一千年都抽干了积蓄,江少辞要回溯一万一千多年,耗费的法力远比南宫玄庞大。
在大战前做这种事情,无异于自杀。牧云归想让他停下,可是江少辞却用魔气束住牧云归手臂,把速度加到最快。
牧云归身体不由自主浮空,身周的空气微微塌陷,连光线都扭曲了。最后,牧云归看到江少辞站在昏黄的戈壁上,周围涌上追兵,而他依然注目着她,目光宁静缱绻。
牧云归眼睛涌上泪,费力问“为什么”
空间已经被强大的魔气扭曲,牧云归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可是江少辞却看懂了牧云归的嘴型,他薄唇微微启动,说“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我更希望,你能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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