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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距千里之遥的地方, 一座古老的中式庭院。雨声沙沙作响,竹叶在风中摇曳,影影绰绰。
净室之中,一扇屏风前置着茶案, 案上的风炉正咕噜咕噜烧着水。
楚星鸾一身白衣, 跪坐在蒲草编成的坐垫上,准备开始烹茶。
看起来真是风雅。
其实她本人并无这样的闲情雅趣, 但为了服务霍先生, 专门学过茶艺。
先以沸水烫壶, 烫壶的热水洗茶, 茶水用来温杯。拿起竹镊子, 从木茶罐里取些新茶,置于壶内
茶艺的程序繁缛,其实并非必须,更多是营造一种仪式感, 让人感到郑重而非枯燥。楚星鸾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特殊的节奏感, 宛如一场舞蹈表演, 只是无人欣赏。
终于,门外足音传来,越来越近。障子门拉开时悄无声息。
霍先生来了, 在茶案的对面坐下。虽然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其存在感难以被忽视。
袅袅升起的白雾中,她面容平静, 举止优雅。其实每次面对霍先生时,她都暗自紧张,但出色的演技足以把这种情绪掩盖下去。
两人开始对话。
话题内容不是风花雪月, 无关私人生活,而是例行的问答环节霍先生询问她的事业发展情况,包括最近的投资决策、公司管理层的人事变动、等等。
这种抽问形式,就像定期的作业检查。
她有种感觉,他似乎比较关心她的决策判断、管理技巧及领导能力。每次她都要提前在这些方面有所准备,才能应对。
这次,在她说明了自己对公司某位高管的处分决定之后,霍先生淡淡道“你还是太心软了。”
她垂首不语,继续烹茶。
那个女高管以前做过她的助理,跟了她两年,后来也是由她一手提拔起来。她承认自己的处分的确轻了些,不无私人感情的因素作祟。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了。赏罚严明,这四字说来容易,但对于朝夕相处、关系亲近的人,就很难保持完全的公正。
霍先生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而她内心不免忐忑。
终于,问答环节结束时,茶汤也成了。
她开始斟茶,茶水自壶中泻落,注入杯中,形成一条清透的水线。
盈盈一盏,七分满。
茶盏置在杯托上,被她双手推到男人面前。清澄绿润的汤色,颤出微弱的涟漪。
她轻声开口“霍先生,请用茶。”
茶烟袅袅升起。她低着头,脸在烟雾中似隔了一层纱,显得愈发素净,静静发出微光,宛如画像里的菩萨。
她的这张脸,令他回想起某个早已去世的人。他与那人的私交只是平平,但因为对方在世时与他地位相仿、常被人相提并论,他很难忘记那人的外貌。
当年他第一次瞥见楚星鸾时,就想起了那个人。血缘关系的效力如此强大,遗传作用在外貌上,是无法磨灭的痕迹
这时,忽有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此间宁静。
熟悉的旋律令她心中咯噔一跳,暗悔这次竟忘记关机。以往与霍先生见面时,她都会事先关闭所有通讯工具,以免打扰。
她赶紧掏出手机,正要按掉,却听霍先生平静道“接吧,万一有重要的事,别耽误了。”
他待她向来宽容温和,从未疾言厉色。若拒绝他的好意,未免显得不识好歹。她只能低声道一声“抱歉”,起身快步走到门外接听。
来电人是她的助理。
“怎么了”楚星鸾问。
助理道“郑女士用新的手机号,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又来了,楚星鸾心道。
她双眉微蹙,淡声道“她是又想要钱,还是骂我不孝不用理她,直接拉黑吧。”
但这次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
助理道“她是在道歉。我看她写得比较诚恳,好像真的后悔了,就想问问楚姐,要不要把这条信息转给您看一下”
道歉这可真新鲜。在楚星鸾的记忆里,郑娟从未向她道过歉,甚至从未意识到错在自己。
助理又道“她祝您生日快乐,说希望以后有机会陪您过生日。”
生日楚星鸾这才想起,今天是她的农历生日。最近工作忙碌,天天待在片场,她自己都忘了。她公开资料上的生日一栏,填的都是公历日期。粉丝和员工通常只庆祝她的公历生日。
唯有郑娟还记得她的农历生日。
楚星鸾恍惚忆起,在她九岁那年的生日,郑娟意外收到一笔钱,心情不错,就给这个备受冷落的女儿买了块打折的小蛋糕。蛋糕甜腻,廉价的人工植物奶油一丝奶味都没有,但在那个小女孩眼中,是十分珍贵的礼物。
那是楚星鸾童年时期稀有的暖色回忆,就像寒冬里的一星火光,记得格外清晰。
这段回忆令她冷硬的心稍稍软化,犹豫刹那,终是道“把信息发过来吧。”
很快,她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条长达数百字的信息,内容大意果然是道歉。郑娟表示认识到了自己重男轻女的错误,现在后悔了,很愧疚,希望得到女儿的原谅。
郑娟是个家庭妇女,文化水平不高,信息中有不少错字和语病。但整体来看,语言浅白却诚恳,还回忆了一些楚星鸾小时候母女相处的温馨细节,颇能打动人心,难怪助理看了专门打来电话。
楚星鸾心情复杂。她并不天真,不相信郑娟会突然幡然悔悟,变了个人。她推断,实际情况或许是这样的楚卓入狱后,郑娟发现自己指望不上儿子,就再无依靠,只能寄希望于挽回女儿的心,让女儿为她养老。
这样现实的逻辑,就说得通了。
根据华国的法律规定,成年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无论父母对子女多么糟糕。楚星鸾是公众人物,顾惜羽毛,不会轻易违法。那么,只要郑娟不再作妖,她不介意多养一口人。
主意已定,当她关掉手机重新走入净室时,步履都更轻快了。
“情况还好”霍先生问。
“还好,没什么问题,是家里的一点事情。”
她小心解释着,担心方才的电话令对方不悦。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语气宛如闲聊“是你的母亲”
这不难猜到。她的亲人只剩下郑娟和楚卓。楚卓在狱中,不可能电话联系她。
“嗯,是的。”
在旁人面前,她鲜少提及家人,不愿多说。“家”这个字,就像一道不见天日的伤疤,只能被遮掩在暗处。
霍先生没有追问,话题就此打住。但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
忽然想起他方才的那句话
“你还是太心软了。”
对郑娟,她也是心软的吧
窗外,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矮篱前的芍药花瓣已半开,雨点簌簌打在饱满的花苞上。
茶水渐渐变凉,依然无人饮用。
案上的整套茶具,从茶壶、茶盏,到汤瓶、茶瓶,皆光素无纹,釉色洁白莹润,古意盎然。
他忽然低声问“这是什么茶具”
她一愣,不知他为何提到茶具,但还是很快报出了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年号,以及一座著名的官窑。
她听教她茶艺的老师介绍过,这套茶具是货真价实的传世古物。若放在国际拍卖会上,能拍出天价。
最初听说时,她暗自惊诧,连碰触它们都十分小心,唯恐失手损坏。但后来,她发现这样的茶具在霍家算不上稀罕,渐渐就以平常心对待,如今用来烹茶也是心如止水。
“用的什么水”他又问。
虽不知对方为何询问这些细节,她还是回答“矿泉水。”
据她所知,这是从某座著名高山上的纯净水源区采集,然后直接空运来的。
茶经记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古人认为,烹茶之水以高山泉水为佳。
男人问“你能尝出这种水与普通水的区别吗”
她稍稍迟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能。如果不告诉我是什么水,只让我喝,大概分辨不出。”
不仅是水,很多东西她都难辨究竟,比如红酒、茶叶之类。几万元一瓶的红酒,与几百块一瓶的,若是随机盲品,她不认为自己的味蕾能够区别。
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出身贫寒,到底接触得不够多,不是从小耳濡目染,牛嚼牡丹。
但这次,霍先生说得很直接“我也无法区别。水,其实都差不多。”
连他都这样说,看来不是她的问题。
只听他继续道“但即使是一模一样的水,在不同的地方,价值便大不相同。譬如,当这些水留在山间时,鸟兽虫鱼皆可自由饮用,路过的樵夫也不会珍惜。但当它来到这里,盛在这样的容器里,就有了价值。”
她在心中补充是足以令普通人望而却步的价值。
隔着窗,雨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微风送来水气和凉意。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悦耳“人也是如此。同样的人处于不同的环境和位置,命运截然不同。”
她虽猜不透霍先生说这番话的意图,却隐隐感觉这与她有关。
话中的道理,她深有感触。当年的她在贫民窟里,就是父亲口中一文不值的“赔钱货”。但现在,她被包装成明星,粉丝无数,身价自不待言。
于是她谨慎接话“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例子。若无您这样的贵人相助,我不可能走到今天。是您让我从没有价值,变得有价值。”
“你满意如今的现状吗”
她恭谦道“能有今天,已是我的幸运,不敢奢求更多。”
他淡淡一笑“人的欲望无穷,也有无穷的可能性。你的未来不仅限于此。”
得到如此评语,她心中微惊,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回应。
难道他对她还有更多的计划她还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她惶惑不安,同时也满心期待,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像平静的湖水,太过透彻,水下仿佛空无一物。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的阅历还太浅,像小小的砂砾,一旦掉进水里就消失不见。
杯中茶已凉透,清冽的茶香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谢谢你的茶,我先走一步。”
他总是温雅有礼。但这礼貌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教养,而不是给她的优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离开前,他低声道“生日快乐。”
他竟记得她的生日
她双睫翕动,一时怔忪。
“谢谢”
他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
沈绒在城住下后,渐渐适应了异乡的生活。
出租屋虽然破旧,她仔仔细细做了一次大扫除。收拾整理之后,可以凑合居住。
不,不能叫凑合。在城中村里,居住条件更差的人还有许多。人们的生活依然继续,像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生机勃勃。这也是生活的一种形式。
世界很大,虾有虾道,蟹有蟹路。她相信自己作为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小鱼,也能认真地活下去。
不过目前阶段,首要目标是躲避霍家的耳目。除了采购生活必需品时,她几乎不出门,非常低调。剪短了头发,出门时戴假发,化浓妆,就像地下党一样。
之所以没戴口罩,是因为她发现,这附近的人并不讲究卫生安全,很少在公众场合戴口罩。若是她一直佩戴,反而更加打眼。
如此,时间波澜不惊地向前推移,距离订婚日期已不到十天。
生活总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这天清晨,沈绒在菜市场买了些蔬菜瓜果,拎着袋子返回居所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时,遇到拦路打劫的小混混。
不过被打劫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名年轻女士。这位女士先进入巷子,正被三个小混混堵住要挟。
“喂,美女,哥哥最近手头紧,借点钱吧。”领头的黄毛小混混笑嘻嘻道,亮出了手里的刀具。
女方声音微颤“我,我没带现金。”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你刚从夜场下班回来,身上有钱。还有,把你戴的首饰和手机都拿出来。”
女子无法,只得掏出钱和手机,摘下首饰,一起递过去。
黄毛混混满意了。但另一个混混却被她的身材吸引,伸手抓向她的肩头,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趁机猥亵。
女子惊呼“不,放开我”
男子骂骂咧咧“婊子别装成贞洁烈妇,你就是个卖身的小姐”
就在这时,沈绒经过巷口,目睹了巷子深处的犯罪现场。
面对这样的情况,对沈绒最有利的做法,当然是立刻掉头跑掉,当做没看到。从理智上讲,即使她想见义勇为,也不可能对付三个年轻力壮、手持刀具的男人,反而自身难保。
她犹豫了两秒钟,迅速转身离开。
果然,小混混们没有追她,显然不认为她这个胆小鬼会成为威胁。即使她立刻打电话报警,等警察赶到这里,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事实上,沈绒没有报警。她现在是黑户,一报警就可能暴露行踪。
她躲藏在附近,掏出手机,迅速上网搜索。这个年代,网上资源丰富,什么都有,包括警车上警笛鸣响的音频。
警笛声响起,声音由小变大,模拟警车驶近的感觉。
小混混们愣了一下,交换目光,迅速达成共识“先撤。”
他们匆匆从巷子另一头跑掉了,来不及分辨警笛声的真伪。被打劫的女士得救了。
见状,沈绒松了口气,见对方并未受伤,便不再停留,径自离开了。
回到出租屋,沈绒摘下假发,卸掉浓妆,简单洗了个澡。
把头发吹到半干,她进厨房煮了碗面,一个人的分量。
碗里除了面条,还有西红柿、鲜菇和青菜。白里透黄的水煮蛋对半切开,午餐肉薄片铺在面上,再撒点葱花。看上去足够丰富。
即使一个人独居,她也从未在饮食上敷衍自己。
吃完洗了碗,暂时无事可做。
她半躺在床上,刷了一会儿手机。最近整天待在屋子里,难免无聊,几乎每天都会发一两条微博,记录日常琐事,没什么营养,全当日记。比如今天她写去买菜的经历。
微博的开头是“早晨的菜市场里,蔬果都比较新鲜,人也更有活力,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中间记录了一些细节,包括菜价。
最后两段写道“可能我买贵了,因为不会说本地方言,也没怎么砍价。但即使如此,比起我待过的其他城市,这里的物价真是很低。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
“去买菜也挺开心的。现在整天待在室内,能出去走走就很惬意。终于自由了,不被人监控,那种感觉很好。”
这样的内容类似小学生日记,当然没什么人看。除了那位神秘的“摩耶”偶尔留评,她的微博完全就像单机。
刷了一会儿手机,困意渐生。外面好像起风了。城地处平原,风势很大,一声声拍在窗户上。在这样的闷响声中,她不知不觉地陷入浅层睡眠。
睡眠并不安稳,虚浮的梦境宛如走马灯,一个个掠过。时光的潮水席卷而来,翻出零星的记忆碎片有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游戏时光,有年少初恋的懵懂心动,有惊闻母亲噩耗时的惶惑,有被父亲软禁在家的绝望
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逐一闪过眼前。她知道这是梦,身体却沉甸甸的,像被某种力量束缚在床上,醒不过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到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似乎有人走了进来,一步步逼近。
那种感觉很奇特,一半的意识处于清醒状态,另一半则依然昏昏沉沉,游离在梦境之中,随波逐流。整个人位于现实与梦幻之间,就像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以前的人把这称为“鬼压床”,认为是某种神秘力量作祟。但现代科学把它解释为睡眠瘫痪,一种常见的睡眠障碍。
房内没有开窗,窗帘低垂,即使在白天也是光线幽暗。
模糊的人影渐渐近了,停在床边,低头看着她。
是谁
她试图睁开双眼,看个究竟,眼皮却沉得厉害,依旧视野朦胧,辨不清对方的脸。
谁能进入这里是房东,还是小偷
接下来响起的声音,令她被巨大的恐慌瞬间击中。
“姐姐。”
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格外缥缈。
除了苏嘉明,没人这样唤她。
“你逃不掉。”
依然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变得近在耳畔,吐字缓慢而清晰。
她要被抓回去继续订婚这个念头令她绝望。
身上盖着的薄毯紧了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她的身体骤然紧绷,呼吸变得沉重。
“姐姐。”
呢喃声近在耳畔,伴随着扫过颈项的微弱气流。似有发丝落在锁骨上,有些痒。
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住,身不由己地靠在对方怀里,能感觉到对方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胸膛。
虽然隔着一层薄毯,对方身上的凉意依然渗入她的知觉。
她恍惚想起,苏嘉明就是这样。他小时候的体温就低于常人,在中医里叫做缺乏气血。霍家的医生给他做过详细的体检,最后得出了“正常”的结论,据说有些人的体温的确天生偏低。不过小孩子不懂这些,她年幼时的玩伴把他叫做“冷血动物”。
小时候,每当夏日炎炎之时,沈绒就喜欢这样的他。他的身体温温凉凉,也不出汗,挨上去很舒服。她睡觉时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漂亮的玩偶,把他渐渐捂热,在一起分享彼此的体温。
到了寒冷的季节,她就有点嫌弃他,不许他上床。但他依然黏着她,不愿离开,有时就裹着被子睡在她床边的地毯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半夜下床时偶尔不小心踢到他,他也不喊疼。
后来,直到她渐渐长大,终于产生了男女有别的意识,才终止与他同床的习惯
意识从回忆中抽离,依然被禁锢在半梦半醒的交界地带。
对方的指尖轻擦过她的下颔,酥麻的凉意透过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想做什么
恐惧再度袭来,她的指尖微颤了一下。
“别”
她喘息着,用尽全力,才最终吐出一声微弱的呓语。
对方的动作停顿。
她心中稍定,耳畔却响起清冷的声音。
“姐姐,别怕。”
“不”
她想叫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哽咽着发不出来。
她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浑浑噩噩。宛如置身沼泽,越是挣扎,那种无力感就将她吞噬得越深。
不知过了多久,紧绷的神经终于承受不住,她在极度的疲惫中昏睡过去。
醒来时,背心湿透,额上仍有冷汗。睁开眼,缓缓眨了眨,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傍晚的天光从窗帘缝隙间洒进来。
她猛然坐起,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明晃晃的灯光驱散了恐惧,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和身体,又环视四周,目光投向每个可能藏人的地方。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丝毫异样。
原来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她舒了口气,激烈的心跳渐渐平复。
但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不明白。梦是荒唐无逻辑的,她安慰自己,心道我已经自由了,不再生活在霍家的监控之中。世界很大,苏嘉明不会找来这种地方。
再无睡意,她起身来到厨房。这里空间逼仄,但有一扇可以推开的小窗,外面不是相邻的楼房,而是一片荒凉的空地。
她望向窗外。霞光漫天,火烧云大朵大朵地渲染。有种凝滞的安静感,仿佛时间都在这种暖光中停止了流动。
不远处有一座机场。一架飞机轰然划过天空,穿过明亮的云层,越去越远,最终化作一点微光,消失在霞光的尽头。
沈绒的平静生活很快就被打破。
这天,当她从附近的集市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回到出租屋时,发现房门敞开。门前站着几个人,都是这栋楼里的租客,他们议论着什么,似在看热闹。
沈绒一惊,意识到情况不妙。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霍家人找来了
若是找到这里,那她现在想跑也太迟。于是她平静下来,一步步走上去。
一位住隔壁的老婆婆看到她,轻声问“小姑娘,你住这户”
沈绒点头。
老婆婆面露同情“哎,你门没锁,好像被偷了。”
沈绒一进门,就看到一片翻箱倒柜之后的狼藉。柜子敞开,衣物被扔到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
凡是值钱些的东西,统统不见。其中包括她藏在柜子里、床垫下的现金。
房子失窃,她反而微微放松了些。原来是招贼了,不是霍家人。失窃也比被霍家人抓回去要好。
这时,她想起刚才老婆婆的话,门没锁
返身回到房门处一看,门锁果然没有被撬动、破坏的痕迹,依然可以正常使用。奇怪,小偷是怎么进去的
她盯着锁看时,那位老婆婆走过来问“小姑娘,你出门时锁门了吗”
“锁了。”
沈绒记得清楚,离开前认真锁好了门。住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不注意安全。
老婆婆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没换锁”
“换锁”沈绒一怔,“要换锁吗”
对方立刻明白了,叹口气道“哎,女孩子租住在这种地方,都得先换锁。因为上一任的租户可能私下配了钥匙,房子就不安全了。房东是肯定不会每次出租都花钱换锁的,只能租客自己小心。”
沈绒不知道城中村里还有这样的潜规则。
此时想想,她的确太大意了。像她这样从外地来的单身女租客,本就容易成为被窃贼盯上的目标。而且她出门都用现金支付,如果有人跟踪她,就能推测出她大概带了不少现金,很可能放在出租屋里。
如此看来,失窃也不算太意外。
她对老婆婆的忠告道了谢,回到屋子里,收拾被翻乱的东西。
情况不容乐观。她带来的现金基本都被偷,只剩下随身携带的几百块钱。
这很惨,她感到沮丧和挫败。但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也没用,她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人没事,只是丢了钱。
如果她还有钱,或许会考虑换个地方住。但现在的经济状况已不允许,当务之急是弥补安全漏洞。
她找师傅换了锁头,又花几十块钱买了个阻门器,安装在房门后面。这样,当她在室内时,即使小偷成功撬开锁,从外面也推不开门。
再清算一下个人资产,少得可怜。就算尽可能省吃俭用,也只够从现在到月底的伙食费。她不能再继续躲在屋子里,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否则就要喝西北风了。
但要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实在很难。
凡是需要她证件的职业,首先可以排除,这就抹消了绝大部分机会。那种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比如站在路口分发传单,也不适合正在逃婚的她。摆地摊卖杂货、在街边卖小吃之类倒是可以戴口罩,但这些都需要本金,她现在没那么多钱。
小餐馆后厨的洗碗工倒是可以做。她在附近的小餐馆问了一圈,都无果。城中村里是个人情社会,熟人才好办事,很多店家不放心招一个刚从外地来的陌生人。
甚至就连捡破烂、回收垃圾这样的营生,也不是她想干就能干的。捡垃圾的拾荒者都有地盘划分,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贸然闯入别人的地盘捡垃圾,等于动了别人的蛋糕,可能惹祸上身。
沈绒陷入困境。现在困扰她的不是噩梦,而是贫穷。
忘了是谁说过,贫穷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
为了省钱,她节衣缩食,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一日三餐,吃白米饭拌酱油,再煮些土豆和青菜,有时加点老干妈辣酱和榨菜调味。
购物变成了奢侈的活动。比如买菜,她只会在菜市场收市时去,专门买那些被人挑剩的、品相不好的菜,因为便宜。
还有一些准过期的菜,也会捆绑廉价出售。比如一大把白菜加三条黄瓜,只要两块钱。旁人可能不屑一顾,但沈绒看到时如获至宝,就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强盗们的藏宝洞穴。
回想起来,以前她在霍家收到价值连城的礼物时,也没有这样惊喜的感觉。
人在衣食无忧时,看到的世界也是光鲜亮丽的一面。只有当自己陷入贫困,才会忽然发现,周围原来有这么处境类似的人,游走在世界的阴影深处与缝隙边缘。
沈绒遇到了好些同样捡廉价菜买的人,有戴眼镜的少年,也有头发花白的老人,形形色色。
其中一位好心的大妈告诉沈绒,可以在收摊时蹲点免费捡菜叶。那些菜贩子不要的、撞坏的烂菜,可以果腹,也不会吃坏肚子。不过要和菜贩子搞好关系,否则连菜叶都捡不到。
沈绒试了一次。在捡菜叶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首古诗,写的是一位贫穷的妇人,靠拾捡别人遗落的麦穗充饥,“拾此充饥肠”。诗人见了感叹,“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能轻松赚钱过体面的生活的人,都何其幸运。
沈绒曾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出生时就位于社会金字塔的顶端。但同一片天空下,还有许多人过着捡菜叶的生活。
除了节衣缩食之外,她没有放弃求职,依然每天出门,在城中村里寻找工作机会。
这天,她在张贴着各种招聘小广告的布告栏前徘徊。
有人走了过来。对方是一名年轻女子,穿着时髦的短裙,化着浓妆,与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细长的香烟,点燃烟头,长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圈烟雾。
她抽着烟,静静看着沈绒,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在找工作”
沈绒点头,拿不准对方的意图。
“关于工作,你有什么要求”
沈绒如实道“最好可以不用抛头露面。另外,我没有身份证件。”
对方打量着她,缓缓道“我在夜场工作。我看你外形条件不错,如果放得开”
“我不卖身。”沈绒打断道。
最近找工作时,她已不止一次被人暗示,可以把她介绍给鸡头。在城中村里,聚集了不少做这一行的女人。
“嗯。”女人点点头,又问,“如果不卖身,那你介不介意上夜班,干脏活累活”
“不介意。”
现在沈绒的要求很低,只要能挣钱糊口就行。
“我可以介绍你去夜场,不是做小姐,而是做清理员。简单来说,你负责打扫卫生。挺累的,但收入不低,每天两百,现金日结。不想露脸的话,可以一直戴口罩。你有意做吗”
这个收入,与大城市里的高薪工作相比,当然不值一提。但在这个城中村里,已属高薪。
“我愿意。”沈绒迟疑,“但你为什么”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样的好工作为何落在她身上
对方猜到她的疑虑,平静地解释“你不用担心。我帮你介绍工作,当然不是突发善心。上次在巷子里,我被打劫,是你播放的警笛声吧”
沈绒意外,原来这位就是巷子里被小混混打劫的女士。
“实话说吧,我就在那家夜场做小姐,做了三年。你帮我一次,我把你介绍去当清理员,就当还了你的人情。”
这样一说,沈绒就明白了。
“谢谢你。”她真诚道。
“不必谢我,”女子吐出轻飘飘的烟圈,“做清理员很辛苦,来钱也慢。以你的条件,要是肯出台,会轻松很多。”
沈绒谢绝了对方的建议,表示希望只做清理员,不涉足其他。
女子耸耸肩,不以为意“没事,如果以后你改变主意,可以再找我,我帮你介绍妈咪。”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初入行时,都想着坚守底线、绝不卖身,但在夜场的环境混久了,很难不被纸醉金迷的环境诱惑,滋生出越来越多的欲望,渐渐沦陷。当年,她也曾是这样的。
“走吧,我带你去。”
烟已燃至烟尾处,泛着微弱的火光。她在墙上把烟按灭,顺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与此同时,另一座城市,一家高档私人会所。
这家会所实行会员制,普通会员每年仅会费就大几十万,更是百万起步。
此时此刻,会所顶楼正在举行露天泳池派对。
透明的无边际泳池中,层流推进器控制着水的流动与循环,波光荡漾。身材曼妙的比基尼女郎在池中肆意嬉戏,水花溅起,笑声不绝。池边,高高的香槟塔和十米长的自助餐台引人注目,空气中满是美酒和食物的气味。
从这里望出去,不远处就是市中心的繁华黄金地段。光是这地理位置就贵得吓人。
这家会所名为“伊甸园”,但这里不是上帝的纯洁乐园,而是穷奢极欲的酒池肉林。
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穿着泳裤,倚靠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
他是个暴发户,近几年靠投机生意发家,成为这家会所的常客,人称“金老板”。由于出手阔绰,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美女。
与往常一样,这次他很快勾搭到了两名美女。她们一左一右地依偎着他,娴熟的撩拨技巧令他有些急不可耐。
几分钟后,三人便出现在泳池旁边的贵宾包房内。
厚软的土耳其地毯铺满整个房间,丝绒长沙发前摆满了各式酒水饮料,沙发对面是跨越墙面的巨大电子屏幕。更关键的是,里面的套间还有一张大床。别说三个人,便是五六个人也能毫不拥挤地躺下。
正在金老板打算直奔主题时,房门忽被敲响。
这种时候被打断,他的声音高了几度,满是不耐和火气“谁啊”
门外是会所工作人员的声音“金先生,抱歉打扰。有位姓郑的女士找您,说有重要的事情。”
金老板想了想,不记得什么姓郑的女人。但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人实在太多,记不清也正常。时不时就有一些捞金女往他身边凑,只要长得好看、价钱合理,他都来者不拒。
“让她进来吧。”他道。
既然人都来了,他得看看是什么货色。
结果令他十分意外。对方竟然不是年轻美女,而是相貌平平的中年妇女。
他皱眉,一脸嫌恶“你是谁来做什么”
“我,我姓郑,是楚星鸾的母亲。”郑娟小心翼翼道。
他一愣“楚星鸾”
郑娟忙不迭点头“是的,就是她,那个大明星。”
金老板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个骗子吧
他笑了,懒得多费口舌“我才不信,除非你能证明。”
郑娟赶紧掏出一叠提前备好的材料,包括户口本复印件、楚星鸾小时候的照片、她的中小学入学就读资料等等。这些都是她最近从家中柜子里翻找出来的。
男人拿着资料翻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得认真。对方好像没撒谎。
他抬头打量对方“既然你们是亲母女,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
郑娟不过中人之姿,楚星鸾却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两人在相貌上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郑娟还没开口,依偎在金老板身边的女郎咯咯笑道“这不奇怪,现在哪个大明星不整容呀”
郑娟担心这话影响了金老板对楚星鸾的评价,连忙解释“她没整容,从小就长得特别漂亮,街坊邻居都知道。您看看这些照片,是她小时候的。”
金老板点点头,不过他对这个问题不是特别在意。令他迷恋的不仅是楚星鸾那张完美的脸,更是她作为超一线明星、当红影后的声望名气。
没错,他迷恋楚星鸾。她是无数男子的梦中情人,倾倒众生的人间尤物,是挂在最高枝头上的诱人金苹果。
他曾联系过楚星鸾的经纪人,试图向她砸钱,却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她不缺钱,对他不屑一顾,这令他异常恼怒,又更为痴迷,念念不忘。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几年,他包养过一些小明星,其中不乏长得有些像楚星鸾的。他对楚星鸾的肖想,就像不断浇油的火焰,烧得愈发炙热。
“好吧,既然你是楚星鸾的亲妈,你来找我做什么”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眼底却是精光闪烁。
郑娟犹豫着,目光看向对方身边的两名女郎。
“你们先出去吧。”金老板吩咐着,最后捏了一把美人的腰。
两名女郎离开了,包房内再无旁人。
郑娟脸上堆出笑意“我听说,您很欣赏楚星鸾”
男人没有否认“嗯,怎么了”
郑娟搓着手,低声道“她能被您欣赏,是她的荣幸。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安排她伺候您。”
伺候母亲出卖女儿,竟如此赤裸裸。
连金老板这种久经沙场的老色鬼,也听得心头一跳,有些惊讶。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对方的选择上“你的意思是”
“只要您开的价合适,我便把她送上您的床。”
男人心中激动,面上不动声色“你要多少钱”
“两千万。”
这笔钱对金老板来说,其实并不太多。但他是精明的生意人,再急切也不会放弃价格上的谈判。
他冷笑道“别开玩笑,哪个女人睡一回能值两千万仙女下凡也没这么贵吧。”
郑娟到底只是个家庭妇女,没见过世面,被对方唬住,犹豫道“那就一千五百万,不能再少了如果您不要,我就去找别人,不信没人出这个价。楚星鸾她连恋爱都没谈过,或许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娱乐圈这么混乱,她真的还是处金老板半信半疑,但这种可能性更令他激动。
郑娟仍在絮絮叨叨,为他出谋划策“这笔钱一点也不亏,您不仅可以随便玩,还可以偷偷拍照、拍视频,以此要挟她,她就会一直听你的话,做你的女人”
金老板听得意动。同时,他也从郑娟的话中听出端倪她似乎对女儿满心怨恨,关系不像母女,倒像仇敌。
于是他道“一千万,我买了。如果你不卖,我就把这事转告楚小姐。”
郑娟一愣,随即涨红了脸,气急败坏。但面对威胁,她不得不答应下来。只要有一千万,省着点花,也够她安度余生了。
“好吧,那就一千万,少一分也不行。”
“嗯,钱不是问题。但我得确保你不是骗我。”金老板盯着对方,“首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星鸾是一只下金蛋的鹅,郑娟的做法无异于杀鹅取卵,太不明智了。
“我恨她”郑娟咬牙切齿,随后缓缓道出原因。
听着对方的解释,金老板的疑虑逐渐打消。他面上不显,但内心激动,终于能得偿所愿。
他是最近几年才暴富,并未打入真正的上层社会圈子,根本不知楚星鸾是圈内人人敬畏的“禁脔”,才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念头。
两人开始详谈,网罗出一个周密的陷阱,等待楚星鸾跳入其中。而作为猎物的当事人对此毫无察觉,不知危险宛如潜藏在密林中的野兽,正悄然逼近。
沈绒顺利得到了工作,开始在夜场做清理员。
介绍她进去的那位女士,给她忠告“在这里,任何人的话你都不要相信,包括客人、领班、同事,也包括我。”
沈绒道了谢。她以前做过许多兼职,却没有在这种环境工作的经验。
少说话,多做事,尽量装作隐形人。这是她在夜场上班的原则。
打扫卫生并不轻松。
西部三线城市的夜场,与那种大城市里的高端会所没有可比性,顾客的素质层次通常不高。一间间包房散场之后,桌上的瓶子杯子盘子一片狼藉,烟头、烟灰、纸巾、吃剩的小吃等等被丢弃在地。沙发、卫生间和某些角落处残留着一些匪夷所思的痕迹。
每天工作完几小时,回到出租屋,她累得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如此倒是摆脱了噩梦的困扰。
就这样,时间缓慢而滞重地逝去。
某天她忽然想起,距离原定的订婚日期只剩三天了。她失踪之后,订婚仪式应该已经取消了吧或者干脆换一个未婚妻
这些问题她都没精力去想。夜场卫生间里,她拿着抹布和清洁喷剂,跪在地板上擦去墙角的污垢,与霍家的距离遥远得就像在两个不同的星球。
大多数工作时间她都戴着口罩,再加上清洁工的制服,看上去普普通通,并不引人注意,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不过她发现,这里的清理员都是年龄偏大的中年女性,唯有她最年轻。
根据一位妈咪的说法,像她这么年轻又相貌周正的清理员,做一阵子之后似乎都会入行当小姐。
妈咪解释道“想想看,反正你都在夜场工作了,只要你有这个经历,不管做没做小姐,别人都会默认你不干净。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了小姐,赚更多钱,还更轻松。世人笑贫不笑娼,就像那句电影里的台词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沈绒沉默。
对方笑道“你不会还想着以后继续做良家妇女吧有哪个体面的男人会娶在夜场工作过的女人你一进来这里,就已经回不去了。”
见沈绒不搭话,对方不再劝,嬉笑着走开了。
在这里工作,的确能见证人世百态。比如这天夜里,沈绒在候客厅里做清洁。
普通人来夜场,进不了候客厅这个后部区域。保安守在门前,唯有工作人员才能进门。而那些营业的小姐对这里最是熟悉,她们的很多时间都在此消磨。只要没有客人,就得待在这里随时待命。
候客厅空间不小,除了沙发、桌椅、电视之类,还有几个化妆台,供小姐们随时补妆,保持仪容状态。
年轻女孩子们聚在这个地方,当然免不了闲聊嬉笑。聊的话题各式各样,最多的是夜场工作相关,比如哪位客人怎么样,哪个同事如何,与妈咪的关系等等。
沈绒在化妆台附近擦桌子时,正好听到两名小姐的闲聊。
她们刚陪完一轮酒,喝了不少,有点晕乎乎的。此时对着镜子,一边补粉、整理头发,一边絮絮说着话,毫无遮掩。
一人嘀咕道“我这个月的大姨妈还没来,晚了好几天了。”
“不会是怀孕了吧”
“哎,希望不是,打胎挺麻烦的。”
“是你男朋友的”
“我和他两个月没见了,如果真怀孕,肯定不是他的。”
“你俩恋爱时间挺长了,以后是不是打算结婚”
当事人笑了笑“哪可能结婚啊,他有未婚妻的。”
一个男人既有女友,又有未婚妻。若是在外面,这说法不免令人侧目。但在夜场里,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现实。来这里的客人,很多都有女友、未婚妻或妻子。那种心无旁骛的男人,反而是传说中的稀有动物。
果然,另一个小姐听了毫不惊讶“他对你也挺好的。上个月你过生日,托人给你送礼物,花钱也大方。”
“他喜欢我呀,不喜欢那个未婚妻。”
“那他订婚,是为了女方的条件”
“是啊,他未婚妻家里做生意的,有钱,但只有这一个女儿。他长得帅,又是名牌大学毕业,适合做入赘女婿,若是做得好,将来就可以继承女方家业。”
“这样啊,那怪不得了。我要是他,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带着醉意,两人言谈间没什么顾忌。
当事人笑道“只要给我足够的钱,让我同一头猪结婚,我都愿意。别说是我,就算是燕姐,给她两千万,她也愿意吧。”
夜场的小姐有等级划分,出场费高低不同。普通等级的一次两百,而最高的一次两千,是夜场里最当红的“一姐”。目前的“一姐”就是燕姐。
沈绒默默擦着桌子,原本无意于介入这场对话,直到其中一名小姐忽然心血来潮,转向她问“喂,你也愿意吧”
沈绒低着头,没回答。
对方醉意上头,继续追问“你肯定愿意吧”
沈绒心情复杂,她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就像一本著名小说里的那句名言当你想用自己的标准评价别人时,要记住,世上不是谁都拥有你这么优越的条件。
“她当然愿意啦。我们这些做小姐的,哪个不愿意”另一人说着,咯咯笑起来。
小姐。
沈绒从小就被称为小姐、霍小姐、大小姐。在那个圈层,这是对年轻未婚女性的尊称。而在底层社会,小姐一词早就被污名化。
同一个词,含义却有天壤之别,真讽刺。
这时,候客厅的广播响了,点了几个小姐的英文名,提示她们去前台,准备出场供客人选择。
刚才交谈的两名小姐都在被点名之列。
“哎,该去玩玩啦。”一人道。很多小姐把工作称为“玩”,因为工作内容包含了喝酒、猜拳、唱歌、玩游戏、说笑话等等,的确很有娱乐性质。
她们不再纠缠沈绒,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站起来理了理裙子,朝门外走去。
沈绒松了口气。
这天凌晨三四点,沈绒终于完成全部清洁工作,离开夜场。每天这个时刻,身体虽然疲乏,却也如释重负。
夜场的密闭空间里,弥漫着烟味、香水味和酒精气息,令她觉得难受。出门来到街上,宛如从闷罐中释放,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在微凉的夜风里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夜深人静。返回出租屋的路上,除了流浪狗与流浪汉,几乎见不到活物。昏黄的路灯将路面映得一块暗一块亮,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途中经过一段小路,路灯不知何时坏掉了,沿路的老房子黑沉沉一片,在月光下有点阴森森的。
城中村的治安情况向来不容乐观。沈绒独自走着,不由有点紧张。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本能地感觉不对劲,身后似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却又不见人影。但四周光线很暗,或许有人藏匿在阴影里。
是她风声鹤唳、疑神疑鬼,还是真有危险
她想起夜场里流传的说法据说有些打劫的混混,专门等在夜场外,在夜场收工时寻找落单的女性。小姐刚离开夜场时,身上肯定有赚来的现金。
虽然沈绒只是清理工,收入比小姐低得多,但可能被误认为小姐。
心弦绷紧,她握紧提包,里面装着防身小刀。与此同时,她加快脚步,想快些通过这个阴暗的路段。
当她的脚步声变得急促时,身后传来的响声也变大了,离她越来越近。
这不是幻觉,后面真的有人
她的掌心沁出冷汗,手伸进提包,握住了防身小刀。
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身后突然有人“啊”地叫了一声,似乎有什么重重倒在地上。
她忍不住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男人跌倒在地上,他手里的刀哐当掉落,雪亮的利刃反射着月光。
她吓了一跳,猛地一顿就往前跑。这时,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在不远处响起,迅速由远及近。身后的男人没有追来。
当她跑到有路灯的地方时,看到两辆警车向她来的方向急速驶去。
她感到自己得救了。
回到出租屋,砰一声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坐在床上,回想刚才惊险的经历,她有种莫名的直觉刚才她的确被人暗中尾随,那个男人拿着刀,打算抢劫她。但不知为何,那人在即将接近她时,突然重重跌倒在地。还有人提前报警,警察迅速赶来。
她就这样转危为安,冥冥中如有神助,实在幸运。
但沈绒不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这不是幸运的巧合,那么就有这样的可能性霍家的人还在跟踪保护她。
不,她希望这种猜测不是真的。她想,如果霍家人真的找到了她,应该会立刻把她抓回去,准备即将到来的订婚。
合上眼,她安慰自己别担心,我仍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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