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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立一跪坐地僵持着。
岑殊锐利目光如剔骨的尖刀, 剐在面前人新生的肌肤上。
小豹崽修为确实不到金丹期,约莫只有筑基三四层的样子。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化出的人形看起来比薛羽消散时要稍小一些, 不及弱冠的模样。
甚至因为就连这点境界都是吃岑殊的血揠苗助长来的,因此化形得比之前还要糟糕, 不仅毛发、眼瞳与人类有异, 就连兽耳、尾巴也没来得及消掉;不仅能教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兽修, 还能一眼就看出来是只化形的雪豹。
他似乎被岑殊的沉默弄得十分不安, 头顶的耳朵软软趴了下来,身体肉眼可察地颤抖着,好似第一天被岑殊托在掌上时那副惊惧的模样。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尾巴,带着试探地又叫了几声“主人主人”
“你,”岑殊垂在袖摆里的拳头紧紧捏了一下, “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雪、雪稚羽。”对方小声回答。
他好像还没太学会如何说话,字与字之间总是模糊粘连在一起,即使依旧是以前那副清朗的少年嗓音, 听起来却有种特别的软糯味道。
也许是岑殊的表情变化得太过明显,雪稚羽又如惊弓之鸟般怯怯道“不、不对吗”
他说“是爹同我说, 我叫稚羽。”
岑殊闭了闭眼睛“对。”
雪稚羽抱着尾巴梢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可主人看起来,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那目光陌生又坦荡, 刺得岑殊心口隐隐作痛起来。
他答不上话,只解开外袍抛去对方身上,问“会穿吗”
雪稚羽又变回那副瑟缩的模样,不确定道“会、会吧”
说着,他伸开双手,有些笨拙地去抖岑殊的外袍,也不看什么前后反正, 乱七八糟地往身上一裹就抬起头,小心翼翼向岑殊望了过去。
这副宠物讨夸奖的模样还没维持住,雪稚羽忽又微侧脖颈,耸了耸鼻尖在肩头的衣袍上嗅了一下。
岑殊有一瞬的晃神,旧人的音容笑貌蓦然闯进他的脑海。
曾几何时,少年人嗅着他的衣袍,嘴里嘟囔着说“师父好香”。
岑殊猛然俯身,握住雪稚羽的肩膀。
即使隔着层霜袍,他掌心的温度依旧灼得人肩头滚烫。
雪稚羽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惊惶地唤道“主人”
岑殊如梦初醒般丢开了他,恍惚着后退了半步。
半晌,才低低问道“能走吗”
雪稚羽“唔”了一声,四肢并用地撑起身子,似乎还没习惯后腿比前腿长那么多,挣扎了好几下都没站起来。
岑殊看着自己的衣袍在那具熟悉的身体上起褶磨蹭,突然上前抄着那人腿弯把对方抱了起来。
雪稚羽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将手臂蜷缩在身前,仰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岑殊绷紧的下颚。
后者并没有低头看他,大步流星地朝床榻走去,将怀里人放坐在床边时,余光中看见翻手星河上正中落的那颗黑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拧眉挥碎了棋子,又重新凝出了一颗。
黑子悠悠下落,“啪嗒”一声停在天元星位,与之前那颗落子的位置分毫不差。
围棋中常规为黑子先行;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点,正中间的一点,称为“天元”。
卦象如此显示,便与那天岑殊答雪麒那个“眼前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演算所寻找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岑殊猝然转头,扳起雪稚羽的下巴狠声道“你到底是谁”
后者被他吓了这么多次,此时被这样质问,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就说、你如果觉得不对,可以再呜再给我取一个名字,”雪稚羽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岑殊的手背上,委屈地说,“反正我爹一向是听你的”
岑殊依旧紧紧捏着他,眼底染上一层薄红“你在骗我。”
雪稚羽大声抽泣了一下,呆呆盯着他,完全不敢再说话。
那人几乎有些疯狂道“你在骗我”
岑殊身上俨然已经失控的灵压,如一头暴怒的野兽大声咆哮着,比雪山上最凶猛的暴风雪呼啸声还大。
屋中悬挂的成千上百张画像在灵力卷起的狂风中哗哗作响,尖锐与浑厚声你争我抢,混合出似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雪稚羽甚至觉得面前的人会如猛兽捕食般向他扑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他没有。
宣纸撕裂的声音轻如蚊蝇,可岑殊却在瞬间捕捉到了它,暴虐的灵力霎时回收进身体。
眼前的少年人面色惨白,几乎与宣纸面同一个颜色,眼前人似画中人。
岑殊漆黑的眼珠子定定盯着他,雪稚羽以为他要继续质问自己了,可他也没有。
翻卷抖动的宣纸渐渐平静下来,大殿中又变回往日悄无声息的样子。
一片寂静中,岑殊开口,声音似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对不起。”他说道。
泪花还挂在雪稚羽的脸上,可眼睛已经没再哭了,他反而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色。
他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主人为什么总是要向自己道歉。
前一日也是,明明是自己咬了他,他却道歉;而此时明明是自己没回答出令他满意的答案,他的主人却又在道歉。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雪稚羽直白地问道。
岑殊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摸了摸少年人的发顶。
“变回去。”
雪稚羽傻了“啊”
岑殊说道“变回原型。”
“这又是为什么”雪稚羽依旧不理解,话语间又露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你之前不是还一定让我化出人形现在我化出来了,你却让我变回去”
岑殊此时实在疲于应对雪稚羽这些问题,却不舍得再凶他,只翻手拿出一块熟肉哄道“变回去,好不好”
雪稚羽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到那块肉上,喉咙条件反射地咕咚了一下。
但化为人形后开了灵智,人就聪明了一些,此时并不上当“但是我就算不变回去也能吃饭啊。”
岑殊“可我不想给你。”
雪稚羽无辜地看了看他,遂闭上眼睛,半晌又慌张地睁开“啊,我变不回去了”
岑殊身上的灵压又有一瞬的起伏,只一下又被他压了回去。
“那就睡吧。”他有些僵硬地说。
雪稚羽歪了下脑袋眨了眨眼睛,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他的主人怎么这么能想一出是一出。
但劳累了一天一夜,此时被岑殊这么一说,困意却真的如涨起的潮水般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少年人乖巧应了一声,张嘴打了个呵欠,接着猛然一折腰叼住了岑殊托着的肉块。
岑殊猝不及防手上一沉,柔软的唇瓣擦着他的掌心,似是阖动下巴嚼了两口,紧接着,潮软的舌尖勾走他掌纹与指缝间残留的肉末汁水。
那异样却熟悉的触感几乎让他勉力驻守的心神豁然大开。
岑殊如同被抽了一鞭子般猛地收回手,指尖握进手心时似乎还能感受到皮肤下漫爬着的痒意。
雪稚羽直起腰,眼底带着一种坏事得逞的窃喜。
但窃喜归窃喜,他咽完食物却觉得变成人形也没什么好的,以前能吃半天的肉现在一下子就吃完了。
他这样想着,像以往兽型时舔爪子清洁自己那样,混不在意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岑殊心底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这样”
雪稚羽“哦。”
用盘吃用手吃都一样的嘛,雪稚羽根本不在意。
况且他之前用盘吃得好好的,还是这人非要勾着幼豹在他手上吃,此时却又要变。
雪稚羽觉得自己启了灵智后弄不懂的事情反而变得更多了。
做人真是好难。
雪稚羽也不再纠缠,只向后仰身瞥了眼床榻,问岑殊“以后我也要睡在这儿吗”
他以前在墙角是有个小窝的。
倒也不是不稀罕床,但这人总是在床上小几边待着,幼豹天性警惕,不想在岑殊身边睡。
岑殊轻轻“嗯”了一声。
雪稚羽也不反驳他,翻过身向床内侧爬。
身后长长的尾巴随着他的动作从衣衫下伸了出来,行走间衣摆被尾巴微微挑起,隐隐约约露着连接弧度的腿根,直直撞向岑殊眼底。
他霍然抬手,挥开锦被盖在雪稚羽身上。
厚重的被子抖开来,泰山压顶一般把少年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雪稚羽“嗷”了一声踹开被子“我不要”
岑殊一个头两个大“那就穿好衣服睡”
外袍本就不是好好穿在雪稚羽身上,此时被他这么一折腾,更是像腌咸菜一般拧巴在腰胯间,露出与幼豹奶白胎毛一般颜色的四肢和胸膛。
“不要不要”他大叫。
“那便回你爹身边去。”岑殊冷眼看着他,“你爹不会逼你穿衣服、盖被子。”
但他会逼着豹修炼。
雪稚羽瞬间不闹了,滚了滚眼珠看向薄袍和锦被,一把将岑殊的外衣拉盖到头顶,闷闷道“我穿衣服。”
满床春色都被遮掩住,岑殊不再看他,敛袍继续坐回床边看向几上的棋盘。
于是翻手星河又演算起来。
只不过与之前的寂静无声不同,黑白棋子交替落在棋盘正中的交点上,发出有规律的“啪”“啪”声。
岑殊的心沉到了谷底。
雪稚羽就是他的小羽吗
岑殊无知无觉间开始思索千百年来,哲学家、数学家和心理学家不停探讨争论的问题。
人到底是由“意识”还是由“记忆”决定的
如果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全部的记忆,那么可以说两人就是一个人吗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以前全部的记忆,那么现在的他和之前的他还是一个人吗
假设将一切重来一次,如果雪稚羽亦会做出与当年薛羽同样的决定,那么失去以往记忆的雪稚羽,同以前的薛羽还是一个人吗
也许演算无错,雪稚羽也无错,他只是从头开始、重新出生了一遍。
他还是他,但他亦已经不是他了。
只能这样了吗
岑殊问自己。
窗外风静雪静,里侧的雪稚羽已经睡熟了,喉咙里发出与兽型时无二的小呼噜声。
他依旧还没掌握好对人形的控制,睡得四仰八叉,恨不得两条胳膊两条腿、并着一根与身长差不多的尾巴,一齐将整张大榻都占住。
之前嚷嚷着热的人忘了自己身上已经没了兽毛,睡着后便又觉得冷起来。
整张床榻之上只有薄衣冷被,以及床边暖烘烘的人,雪稚羽睡得人事不知,下意识就向热源靠去。
岑殊内心凄风苦雨,这边雪稚羽却时不时向他伸只胳膊,搭上条腿,最后干脆整个人都蜷了过去。
被人这么打岔,什么情绪都酝酿不起来了。
本来盖在身上的衣袍又被雪稚羽缠得像条麻绳,仗着原型的身体柔软,睡出一个天怒人怨的姿势来。
醒着时那股劲头褪去了,睡着时显得眉眼如旧。
岑殊看了一会儿,躺下来抱着他。
新生的肌肤在微冷的寝殿内噙着些许凉意,又被他人的气息熨得回温。
雪稚羽觉得暖和了,缩起手脚向岑殊怀里蜷了蜷。
微沉的呼吸打在岑殊胸口,好似之前很多个同眠的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如榫卯般镶嵌在一起。
他心神动荡,忍不住垂首吻了吻怀里人的额头。
夜雪中岑殊的唇瓣依旧带着炙热滚烫的爱意,啄吻过他的鼻梁,后又贴向嘴唇。
唇瓣交错时,岑殊感到怀中人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停下来希冀唤道“小羽”
少年人向后微微仰了仰脑袋。
“阿嚏”紧接着脖子勾进他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岑殊“”
当一个人,要学会走路、好好穿衣、读书识字、使用工具。
但是这些雪稚羽全都不会,岑殊要一一教来。
岑殊不愿意让其着白,又不想让他穿以前小徒弟的衣服,便退而求其次找来颜方毓的旧袍改了改。
分清反正、把胳膊伸进袖筒里都不困难,唯有系扣缠衣带的时候出了问题。
十根指头根根分明,每根都能灵活活动,雪稚羽从前使爪子只会“张开”和“握住”两个动作,更别提做这些细致的活动了。
雪稚羽岔开腿坐在床边,岑殊立在他面前为他演示如何扣上领口的盘扣。
指尖微微用力,将纽结挤入扣绊,岑殊抬起眼睛问“看会了吗”
雪稚羽正耸着鼻尖嗅他垂发间的香气,闻言猛然回过神来。
他轻轻“啊”了一声,胡乱说道“会了会了”
岑殊不置可否,只挑开他的领口让雪稚羽再扣一遍。
雪稚羽低着头笨手笨脚地揪了会儿领子,那样看起来不像是系扣子,反而像是要脱给他看。
“罢了。”岑殊轻轻拍开他的手,“以后便不穿这种领子。”
少年人悄悄对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岑殊睥睨着他,冷酷道“但是衣带要会系。”
雪稚羽情绪不高“哦。”
岑殊接着躬身替他缠腰束带,雪稚羽撑着床沿向人探去,像是想嗅嗅他的发顶,又像是想亲一亲他的眉心。
清浅的呼吸微微吹动碎发,岑殊冷不丁抬起头,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缠,鼻尖几乎要撞在一起。
岑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雪稚羽若无其事地直起脖颈,坦坦荡荡道“主人身上好香哦,是什么味道”
岑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色,只问他“会了吗”
“这个我真的会”说罢,雪稚羽把宽宽窄窄的布条紧紧往腰上一缠,布头胡乱往缝隙里一掖,竟也真的掉不出来。
岑殊勉强道“可以。”
于是宝蓝色镶金边的长袍套在雪稚羽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什么世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公子。
可轮到下半身时对方就没那么配合了。
“不要穿裤子”
雪稚羽光着两条腿跳下床,又被岑殊勾着手指提溜回来。
他现在威胁人已经很熟练了,此时亦很心平气和“不穿裤子就回你爹身边。”
雪稚羽转身背对着他,从两片衣摆中探出尾巴给岑殊看“可是穿裤子没地方放尾巴”
岑殊被晃来晃去的长尾巴和若隐若现的臀线搅得心神不宁,烦躁道“再废话就穿肚兜”
雪稚羽扭过头来好奇道“肚兜是什么”
岑殊“”
当然最后岑殊没给人穿肚兜,只是在长裤尾椎骨的地方剪了个洞。
足有四五尺长的毛绒尾巴从圆洞里穿出来,雪稚羽咬着自己的尾巴梢,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
但当岑殊化出面镜子给他看时,雪稚羽倒是没那么排斥了。
他也觉得自己的人形穿着衣服好像比较好看。
雪稚羽照前照后地臭了会儿美,忽然指着镜中人道“哦我见过我”
他转过身对岑殊道“主人将这个样子挂得到处都是,是不是就想让我天天看着,于是化形的时候也化成这个样子”
岑殊不知该作何解答,只好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年人眼眸忽然一弯,狡黠笑道“那我化得这样像,主人要给我什么奖励”
岑殊哑然片刻,从袖中翻出一块熟肉。
雪稚羽不动,只伸出三根指头。
于是岑殊又默默翻出两块。
少年人面上显出明显悔色,赶忙举起两只手,十根指头全伸出来冲着他。
岑殊被他逗得想笑,却还是绷着脸手掌一翻“一个都没了。”
“不”雪稚羽急忙去拉他胳膊“三个,那就三个”
岑殊身上只有养豹的食物,只是蒸煮熟了,没油没盐,人吃起来定然是没什么滋味。
既然已经化出了人形,岑殊想着,那以后也要准备些其他吃食了。
不过今天还是只有这些。
三块熟肉被摆在一只瓷盘里。
岑殊“不许用手抓。”
雪稚羽看着盘子上摆着的筷箸,面上露出一种疑惑混杂惊悚的表情。
在看过岑殊做的示范后,便只剩下惊悚了。
人族恐怖如斯,为了向别族炫耀他们灵活的手指,竟想得出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
岑殊掂着筷子夹了夹“”
雪稚羽艰难将筷子握了起来,拇指使劲一搓,勉强将竹筷搓出个叉。
岑殊鼓励他“嗯,继续。”
于是他们继续了三个时辰,从白天练到日头隐没雪山顶,雪稚羽一口肉都没吃上。
他摔下筷子“嗷”地一声扑向门口“我不做人了”
然而还没扑出多远,雪稚羽忽地脚下一空,人又倒飞了回去。
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正面扑进岑殊怀里,手臂压在那人胸口,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
少年人心口怦怦乱跳,勉力压下面颊上浮起的热意。
岑殊双手架着他“为何”
他缓过神来,将脑袋撞进对面人胸膛撒泼道“学不会当人太难了嘛”
岑殊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似乎做出什么决定一般,慢慢将雪稚羽抱上膝盖。
他手臂环过少年人的背脊,把筷子仔细放进雪稚羽手里,又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我教你。”
岑殊的修长的手指包裹他的手,指腹扣着他的指背,胸口亦贴着他的背脊。
他在身后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抿了下唇,压不住的红晕从双颊蔓上耳尖。
好在岑殊的注意力并未在他脸上,只是握着他的手夹了一块肉递至他嘴边。
雪稚羽张口就咬,吃得狼吞虎咽。
岑殊把三块都这么夹给他,问“这回学会了吗”
“这样就会。”他舔了舔嘴唇。
接着就是教育。
岑殊找来识字用的各种启蒙书册,垒得有人那么高,每日便是读书识字。
以前收小徒弟的时候岑殊目的不纯,几乎未尽什么师父的义务。
如今重来一遭,倒是连本带利地都补上了。
大抵是这世间再磋磨人不过的事情,都敌不过“学习”二字。
雪稚羽学了两日便受不了了,奋起反抗道“爹爹说过,我长大后是要做主人的脚力的。”
言外之意就是,当个脚力而已,豹似乎也并不用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吧
“你这样,要怎么做我的脚力”岑殊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凉凉道,“怎么骑”
雪稚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憋出一句“总能变回去的嘛。”
岑殊不为所动“那便变回去再说。”
辩又辩不过,逃又逃不走,雪稚羽索性连人都不闹了,日日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
岑殊看在眼里,某天忽然为他寻来一摞话本。
识了字的兽修很快就感受到小说的乐趣,倒没有前几日那么蔫了。
接着岑殊又给了他一个小布袋,说凡是话本中有的东西,雪稚羽不知道那是什么,都可以从布袋里找到。
于是雪稚羽的兴趣就更大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真的百宝囊,不过是同岑殊自己的袖里乾坤相通着,话本他大概筛选过,里面能出现的东西左右不过百十种,他早先便准备好,雪稚羽要什么他便放进去什么就是了。
若有什么遗漏的,他到时也可以再去寻。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雪稚羽的“躬行”便是抱着话本没日没夜地看,不遇到生僻的字眼,一般也不去打扰岑殊。
两人一个坐床边,一个倚床里,谁也不碍着谁。
翻手星河早早便不再演算了,但既然都拿出来那么久,岑殊索性也没将它收起来,只是凝出黑白子,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
他也不是真的想下棋,听着身后人翻书的声音,转身时带动床板的颤动,往往一盘棋就是一整天。
在某个与以往无异的日子里,岑殊目光落在棋盘上,思维早已不知飘去了哪里。
忽然间,葱白的指尖滚着夜明珠撞进了岑殊的视线。
“这是什么”
雪稚羽不知何时已趴在小几边,将那颗由万万碎粒重新凝成的夜明珠拨来拨去。
珠内细碎的裂痕在滚动间此明彼俺,在桌面上映出如星河般细碎的光。
岑殊将它拢回袖里“没什么。”
少年人没有追问,只是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天晚上细雪靡靡,打在斜支的窗棂上一片“沙沙”的响。
雪稚羽捧出一套陶制器具来,拉着岑殊坐在檐下,说是要学话本里给主人煮雪烹茶。
岑殊端起茶盏嗅了一下,抬起眼睛“这不是茶。”
“因为茶很难喝嘛”少年人神色间一派自然,“别人家也会煮酒的。”
岑殊不置可否,让他喝便喝了。
酒液汇成一线划过喉管,先是一道沁凉,紧接着便从舌根一路烧到了胃底,整个人瞬间烫了起来。
岑殊被辣得微微颦了一下眉。
给雪稚羽的布袋里确实也准备了酒,只是岑殊当时并没有去尝,竟没想到有那么烈。
其实酒劲这种东西,灵力随便一激便能化掉。
但此时岑殊听着小火炉咕噜咕噜滚水的细响,看着面前絮絮而下的雪片,气氛闲适间,他忽然便觉得对此时此刻的自己来说微醺亦是难得,解酒未免不美,于是佐着面前的良辰美景,又喝了身边人奉来的一杯。
于是两人坐在檐下,你一杯我一杯,你一杯接着还是你一杯,雪稚羽喂了人一整壶,撑着下巴小声叫他“主人,主人你醉了吗”
岑殊沉默了很久,后才缓慢地转头,涣散的目光落在旁边人的脸上“小羽”
“主人在叫我吗”雪稚羽一派天真地问道,“我时常觉得你在看我,但又好像不是。”
岑殊不答话,只是愣愣地望着他又叫了一声“小羽。”
雪稚羽蹭去岑殊身边,仰头向他凑近。
“主人好像不开心。”
少年人缓慢地说道,话语间呼出缠绵醉人的酒气。
他的眼瞳在这无边夜色中呈一种幽邃的暗蓝色,直勾勾盯着岑殊“我在话本子上看到人家说,取悦帝王有一种方法,叫做自荐枕席。”
岑殊抬手扣着他的肩膀,微弱地清醒了一瞬“话本里没有这句。”
雪稚羽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冲他张开双手“要你抱我。”
这熟悉的语调让岑殊重新恍惚起来,他似是被蛊惑般向对方敞开怀抱,将他抱了起来。
长尾巴无声无息地缠上岑殊的腰,少年人同以前一样坐在他的手臂上,捧起他的脸垂首落下一个吻。
轻柔的触感被酒精麻痹了大半,岑殊几乎没反应过来“梦吗”
对方笑嘻嘻道“哎呀,喝傻啦。”
岑殊“”
“快走啦,去床上。”他顺手捏了捏岑殊的脸,“我要冷死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便天旋地转,两人跌进床榻里。
岑殊滚烫地压着他,细碎的呼唤声迫不及待地埋进他侧颈“小羽小羽”
“是呀是呀,别念了。”
烈酒像是一把钥匙,将岑殊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心打了开来。
“师父很想你”他难过地说。
“唔。”对方沉默了。
如果要回答“我也想你”,那多少有点违背良心。
因为对于岑殊来说,他是寻觅了小徒弟良久,但对于后者来说,自己好像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再醒来时,两人就又见面了。
于是他只能摸一摸那人的头发。
岑殊似乎并未思考这反应所代表的意义,只是像每个失意买醉的人一样,混沌着继续道“师父喜欢你”
他艰涩道“师父爱你”
岑殊一生两辈子都克己复礼,似乎从未剖出过这么滚烫炙热的心肝。
薛羽在这赤诚的爱意泼洒中猛地呼吸一窒,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觉得颈侧一湿。
他揽着岑殊的背惊诧道“师父你是哭了吗”
岑殊亦有一瞬的僵硬,好似在这久违的称呼中蓦然清醒。
酒气被逼散大半,他从薛羽上方撑起身,眉头紧皱着问道“你叫我什么”
窗棂下投进的阑珊的雪光,从墨发千丝万条的垂落缝隙间钻进来。
于这微弱的亮意中,薛羽看见上首的人脸颊上晶莹的泪痕。
哇
他心想,漂亮老婆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也好漂亮哦
岑殊俨然完全明白了。
可不知是刚刚心神动荡太过,亦或是此时景象依旧恍然如梦,岑殊发觉自己内心竟十分平静。
“什么时候醒的”他听见自己问。
薛羽忽然来了兴致“你猜”
对方没答话,只是撑在他上方,久久地看着他。
岑殊本就漆黑的虹膜在夜色中宛然与瞳孔完全一色,看起来愈发深沉幽邃。
直到薛羽以为刚刚这人清醒的样子只是昙花一现,他根本还是醉得稀里糊涂,却见岑殊忽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轻、很浅,像三月时拂过新柳的微风,吹开了薄冰,吹皱了春水。
亦吹乱了别人的心。
“小骗子。”
他牵着唇角,眼底一片柔软的湿意。
薛羽痴痴看了他半天,好容易才找回声音“谁谁让你当时就是这么骗我的”
“还骗了那么久”他理直气壮道,“我骗回来一次,咱俩就算扯平了”
“好。”
岑殊像是怕他反悔般很快答道。
薛羽见他答得那么轻易,又讨价还价道“不不,当年你在鸿武宫那样、那样戏弄我,之前还趁我睡着时偷亲,怎么说还是我比较吃亏,你要再还回来。”
岑殊定定看着他“好。”
薛羽滚了滚喉咙支吾道“唔唔,那我们”
他话音未落,却见头顶的岑殊忽然跌了下来,砸在他身侧的床榻上。
长而卷翘的羽睫掩住眼睛。
岑殊早已是强弩之末,从十沙雪域离开的那一日起便一直绷紧的神经陡然松懈,这人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回换做薛羽“”
距离十沙雪域地宫之变已过了许久的时日,世间的气息基本趋近稳定。
极北之地的雪山山头虽说晚了一步,却也避免不了被混沌气蔓延。
颜方毓攀了上万阶白玉阶一路蜿蜒至山顶,进门时已是气喘吁吁,落座后话未开口,先干了三大碗茶水。
“这山门可算是开了,我说你们闭山那么久,不会就这样一直在床帏厮混吧”颜方毓看着床榻上的情态,把茶杯往矮几上一砸,上气不接下气道。
这边岑殊先是一顿,复又有些无奈。
自己根本就是当局者迷了,只顾眼前事,却没发现以往的记忆其实早已不再陷落,而如果他更早一些放山脚下徘徊的颜方毓上来,可能早就发现了那小骗子的端倪。
薛羽是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此时更是半点不见外地伏在岑殊腿上打盹儿,肩上搭着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外衣。
闻言,他从矮几上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对面形容十分狼狈的颜方毓好笑道“师兄你缺氧啊”
颜方毓“什么意思”
薛羽愣了一下,有些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词好像忽然就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颜方毓没好气道“你就糊弄我吧”
“不是,”薛羽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我好像好像并不是此间之人。”
岑殊捏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一下。
薛羽浑然不觉继续道“来这儿好像就是为了”
颜方毓很有眼色地打断他“哎呀,不管是此间还是彼间,你是师尊用了万万功德栓回来的宝贝,决不能再跑了。”
薛羽偷偷觑了一眼岑殊,无辜道“其实旁的我也不记得什么了。”
薛羽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未来的人,还是像最开始猜测的那样,是有祂构建了自己的记忆。
而当他第三次重生时,脑袋中关于前世的记忆已经完全褪色消逝,是万万人的功德金线将他拴在了这里,与不知存不存在的未来失去了全部联系。
也许那些文明和生命,在他的一散中永远被时间长河所吞没,但亦有更多更多的生命因此而得到延续。
薛羽想着,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维碳基生物,那种拯救银河系的事情,还是让高维生物去烦恼吧。
“哎,这就对了。”颜方毓摇开扇子,“我此番来是有正事要说的,被你一打岔差点给忘了。”
原来在两人没参与的这段时间里,魔族的居住地已重新规划完毕。
此时的修真界与千百年前截然不同,千年前的灵气蕴养,再加上全民修仙的推行,致使人类整体寿命有了非一般的突破。
专注修仙的仙府,和资质不佳便转去进学的学府已成了分庭抗礼的姿态,人们亦知人言可畏,拳头早不比笔杆子硬气多少。
于是处于弱势的魔族率先被学府庇入麾下,那些蠢蠢欲动想夺取“炉鼎”的世家仙门也只好偃旗息鼓。
然而人魔两族本就是相促相生的关系,魔族聚集的附近必有人族扎堆,浊气鼎盛的地方才有魔族迁去。
也许千百年之后,大家终于能和谐相处的时候,两族亦会如天上的繁星那般遍布整片大陆。
生生不息。
颜方毓的气息渐渐远去。
薛羽头顶的耳朵动了一下,转头问道“啊,师父你怎么又把山门关上了。”
岑殊眸色幽深地望向他,声音低沉“之前有人说过,咱们还没有算账。”
薛羽拖长音“哦”了一声,笑嘻嘻道“师兄说的,床帏厮混嘛。”
说罢,他支起胳膊,学着祸世妖姬的样子gay里gay气地倚进岑殊怀里,指尖在他胸口画圈圈“我才刚化出人形呢。”
刚化出的人形似乎还带着豹崽的某些特性,勾着人时似乎连骨头都是软的。
岑殊喉结略略滚动一下,垂下眼睫看他“所以”
“所以主人千万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啊”他故意用之前那种粘连软糯的语调说道。
岑殊一顿,随即又气又无奈。
他气小骗子忍心骗他这么久,又无奈自己竟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但情人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用一种东西来讨。
岑殊是看得见吃不着,薛羽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抬起头要去亲人,却忽地天地翻转,被人按在床上。
“啊啊啊”薛羽忽然大喊,“你压着我尾巴了”
岑殊抬了下膝盖,一道白影“刷”地抬起来被薛羽抱在怀里。
他瞪着人气势汹汹地警告“先说好,算账可以啊但是我的尾巴,和头顶的耳朵不能摸”
“都怪你当时给我喝血结果害得我提前化形,现在想消都消不掉,”他理直气壮地埋怨道,“命门知不知道,很脆弱的嗷”
岑殊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一把将薛羽掀翻在床,握住尾巴梢故意逆着毛捋了过去。
薛羽短促的尖叫声埋进枕头里。
那是一种很难用人类感官所形容的感觉,他的声音很快变了调。
岑殊把蓦然软下来的长尾巴绕在自己手腕上,抓住尾根将身下的少年人拽向自己。
啊,他真是苦尾巴久矣。
昨夜的细雪已停,雪化的枝头露出点点绿意。
窗子内外春色都正好,他们的修真界还有悠长的寿命,而岑殊亦有漫长的时间,可以仔仔细细地罚他。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虽然各方面都没有写到位的,但毕竟母不嫌子丑落泪。
接下来就是番外了,我会在目录写清类型,大家看需买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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