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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昼被她牵着袖口, 一时五味杂陈,万般心绪起伏翻涌。
她此刻没心没肺地唤别人兄长,可知他当日连发都来不及束就奔向她家, 望着冲天的大火时, 该是何等的绝望
那时街上一群人围观, 杯水车薪地提着桶往里头泼水。他仔细找了一圈没看到她的人, 意识到她还在屋子里,想也没想就往里冲进去, 却被围观一人拉住“公子,火太大啦,小心伤着”
可他哪听得进去,只让拦他的人放手,却被拽得更紧。
“公子何苦赔上自己,那女子一非人之物, 岂能这么容易被烧死”
韩昼急红了眼, 一听这话就将人狠狠推向一边“秦姑娘比你们更像个人既不帮忙,就别来碍事”
他当即就要冲进去,这回却是被郑大娘拉住“韩公子秦姑娘已经被人救出来了”
韩昼这才停了脚步, 心头一块大石落下, 整个人却虚脱得站立不住。他勉力强撑着四处寻她, 可直到大火熄灭, 也没有她半点人影。郑大娘和蕊环明明看见她被救出来, 眼下却凭空消失一般, 也急得团团转。再跟韩昼细细讲了一遍当时的情况,他才知道她是被窦近台救走了。
窦近台救走她,自然是往京城方向去。他心知这也是晋王的意思,知道她无碍就放心了。可是
“姑娘离家许久, 既无大碍,为何不向韩某去信一封你可知我”
韩昼再也说不下去,寻她的这么多日夜于他而言是苦累,可对她来说,只怕当他自作多情。
“罢了。”
秦山芙见他压抑着什么情绪,似是想怪她却又说不出来,一时也愧疚难当。
“多谢韩公子记挂。我一直惦记着要往白临县捎封信报平安,只是这次的案子晋王殿下瞒得严密,我一直找不到机会”
韩昼不言,听她好歹没忘了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他平复了一会自己的心绪,温言道“姑娘没事就好。”
韩昼往四处看了看,稍微凑近两步道“其实我两日前就到了京城。知道姑娘此番是被晋王召来办案,便打听了一下京中有什么要事发生,结果还真打探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韩某说与姑娘一听,权当做个参考。”
“什么事”
韩昼摇摇头,“此处人多眼杂,姑娘随我先去个僻静地方再详叙。”
说罢韩昼就领着她往一条街上拐过去了。
韩昼自幼长在京城,对京城甚是熟悉。而秦山芙就不一样了,一路走马观花,饱足了眼福。
然而有另一件事让她有些在意。她发现繁华之地多半是洋商洋行,一幢幢楼宇高大敦实,与整条古色古香的街面甚是格格不入,如同庞大的怪物立于街边。京城的洋人比贺州的还要多,衣着打扮也更为华丽考究,看起来非富即贵。
韩昼带着她避过几个人,穿了几条胡同就将她引至一家酒楼侧门,领着她往最上层的一个房间去了。
一进门,就是她更为熟悉的香味。
“这里是韩某自己的产业,姑娘尽可放心。”
秦山芙没有不放心,反而大吃一惊。这种地段拥有一家酒楼,这人到底有多少家底可见当纨绔也是有资本的。
韩昼替她倒了杯茶,请她落座,见她不掩好奇地四处张望,不由露出了些笑意“秦姑娘怕是没来过京城吧”
秦山芙老实地摇头,“没来过。这座酒楼,是韩公子自己置办的”
韩昼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说笑了。有幸得先祖荫庇,我自出生手头就比旁人宽裕些,这里原也是我祖父的,是我得了便宜罢了,怎敢舔着脸说是自己置办的。”
说完他又觉得在她面前提祖上有多风光,多少有点抬不起头。他连忙揭过这茬,问道“姑娘觉得京城如何”
秦山芙道“自然是繁华无匹了。只是,这京城里的洋大人着实多了些。这些洋人,到底是怎样进来的”
韩昼听她问出这个问题,无奈地笑,“看来姑娘果真不知道庚午祸变是什么事”
“嗯竟然跟这场祸乱有关这我确实不知道。”
反正她跟他说过她磕到头后失忆了,对于这种她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也懒得蹩脚地掩饰。
韩昼也没先前那样惊讶了,点点头道,“正巧,这场祸事也与晋王目前的处境有关,我就细细说与姑娘听一听。”
秦山芙立即凝神,“韩公子请讲。”
“也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这该从何说起呢”
韩昼思索一阵,决定还是从头说起。
“那场祸变,其实就是洋人闹的乱子。要说大宪先前是没有洋人的,自高祖一代时,沿海的登州陆陆续续就有些洋人从海上过来。最先一批是因为遭了海难上岸歇脚,因官府驱离不及时,这些人便常驻于此,生儿育女,彻底扎根下来。这件事起初并无人在意,只是后来源源不断的洋人上岸安居,人越来越多,官府这才意识到问题,再想驱逐,却为时已晚,于是只得容忍这些外邦人留居。”
秦山芙困惑,“可我瞧这些人,虽是留居,但仍讲番邦外语,着奇装异服,可见并未归化。之后呢不是安安稳稳住了些年,怎会突然乱了起来”
“一定要追究根源,洋人作乱,并非没有缘由。这些番邦外族不喜农耕,擅于买卖,自登州被其占为口岸后,便有更多番邦前来贸易,渐渐形成一股势力。洋人想开更多口岸从事海商,但今上”
意识到背后议论圣上是大不敬,韩昼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措辞。秦山芙一听,顺理成章地接口道“但今上不喜欢洋人,也不喜欢海商,不但不愿开更多的海关,反而还想关了登州的口岸,是不是”
韩昼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秦山芙狡黠地笑了下,“瞎猜的。韩公子继续吧。”
韩昼似是也习惯了她一会无所不知,一会一无所知的样子,不再深根究底,继续道“姑娘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今上认为这群外夷始终不愿归化,毫无礼教道德,于是下令不仅闭关,还要将外夷一个不留地赶出去。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群夷人趁着今上与太后出京避暑,宫内防务空虚之时,竟趁夜集结围了皇宫,甚至破了宫门直闯后宫,烧杀抢掠,戏辱宫妇,彼时惨状,实在令人发指。”
“怎会如此”
“那时今上与太后不在京城,先皇后却并未随驾出京。当日被围困时她亦没有乔装出逃,而是留守宫内,组织一干太监宫女直面外敌,奋勇杀敌。然而外夷的火器了得,先皇后一直顽抗到最后一刻,眼看就要束手就擒,先皇后便在洋人破门之时割喉殉国。由于这一事件发生于十几年前的庚午年间,后人便称之为庚午祸变。只不过这件事不甚光彩,便只留于众人口耳之中,大多讳莫如深,不敢多提。”
这就是庚午祸变。
秦山芙听得心惊,懵了半晌,“然后呢”
韩昼抿了口茶,“洋人入宫作乱,与历朝历代的逼宫谋反很不一样。历代逼宫者都是为了篡位改朝,而这些洋人对皇位没兴趣,只是想给今上示威而已。他们原想逼先皇后出来和谈,不想先皇后性子刚烈,竟是软硬不吃。当宫的洋人也没想到竟逼死了一国之后,生怕事情无法收场,便收了手不再作乱,静候皇帝太后回朝。然而没想到的是呵。”
韩昼笑着摇了摇头,“先皇后刚烈,可太后不是。许是老人家经不住事,也没见过此等无赖凶残的蛮人,生怕对方一不高兴二次攻入宫门,劝着今上答应了诸多条件。于是,自庚午祸变之后,沿海的口岸越开越多,洋人也越来越多,本朝巨贾一半有余都是番夷人,而平头老百姓的日子不提也罢。”
秦山芙皱眉道,“可是今上不是很厌恶洋人怎会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圣意难测啊。”韩昼长长叹息一声,“自庚午祸变后,今上的想法也与先前不同了。一方面可能是碍着太后,另一方面个中原因,外人实难揣度。据说先皇后崩后,今上告天祭祖,国葬万里,彼时心痛悲愤可见一斑。可如今这风向却与当年大不相同。”
“怎么说”
“不知何时,有一股说法悄然散开,说是太后老人家对先皇后当日的应对之举并不认同,甚至还觉得是先皇后坏了事。老人家觉得洋人只是为了和谈,既是和谈,大大方方请进宫便是了,何苦刀剑相向,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秦山芙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既是和谈,那就规规矩矩递折子,即使无法面圣,在宫门口静坐也是法子。如果一定要敲山震虎闹一场,那也该点到为止,烧杀抢掠又算怎么回事那些死去的宫人何辜自己家里进贼,还不能抄起家伙赶人了对了,那些入宫的洋人,最后怎样了”
韩昼却是反问她,“姑娘觉得呢”
“此等罪孽,依律连坐,甚至车裂腰斩都有可能。”
“非也。洋人说是自己国家的人有自己的办法,太后一听,就让他们全须全尾地回去关起门处置了。”
“那处置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不仅如此,我们连过问都过问不得。”
秦山芙不由愤愤,领事裁判权说丢就丢
“真是荒唐。怪不得本朝的衙门治不了洋人,原来根源在这。”她又问,“可那洋人可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你退一步,他进十步,正是那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无赖泼皮。倘若今上能趁当时的祸乱,使出雷霆手段辖制洋人,无论是要闭关还是要赶人,那场祸事亦或是先皇后的事,不都是现成可用的由头”
韩昼点头“正是如此。可天家自觉庚午祸变是不可言说之耻,虽厚葬了先皇后,却不准许朝堂民间议论此事,这件事就相当于吃了个暗亏,不仅发作不得,还让出诸多好处给那祸首。”
韩昼叹息道,“总之,庚午祸变自此改了大宪的国运。在这之后,今上也放弃对洋人的管束,对着洋务睁只眼闭只眼,彻底不管了。洋人的身价地位随着家财积累水涨船高,甚至这些人作恶多端,本朝的衙门管不了他们。”
秦山芙仔细思量,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有钱但没权的人,其实掀不起多大的浪,若想地位稳固,朝中肯定有能替洋人群体说话的代理人。
“既然圣上不再插手,洋大人们这般滋润,想必这后头另有靠山吧”
“姑娘说得没错,洋人的后头自是有人撑腰的。”他拿手指在桌上画了两道,“庚午祸变之后,朝廷就渐渐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太后与太子为首,主张以怀柔之策对待洋人,另一派则主张以严政训之,绝不姑息绥靖,正是以晋王殿下为首。”
秦山芙想起窦近台在贺州痛打那个狗腿翻译的事情,想来也是晋王授意为之,并不感到意外。
然而,一个王爷,与太后和太子对着干,岂不螳臂当车
“这位晋王,为何能与太后、太子分庭抗礼是因为朝野有很多人支持晋王殿下的政见”
“不全是。想辖制洋人的大臣虽不少,但大多低调,极少与维护洋人一派的人针锋相对。晋王殿下的底气主要是另一点。”
“什么”
“是出身。晋王殿下,是本朝身份最贵重的皇子。”
“哦”
“他的生母是今上的元后,正是那位以身殉国的先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接下来一个月事情又堆积起来了,更新频率还是隔天更哈,建议大家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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