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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有晋时羊车望幸,后有唐时随蝶所幸,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衍变多次。
到了昭朝,按理皇帝应圣驾亲临,届时后宫各处门前红纱灯高挂,唯有被临幸者卸了灯,九宫方才逐一熄灯就寝。
十几年前先帝索性连宫门都不出了,一挥手命宫人赶制玉墨牌数十张,背面朝上,名字朝下,翻到某一张便唤来陪侍晚膳,又或者留在宫中过夜。
新帝即位后,礼部不敢怠慢,仍是取了蛇纹岫岩玉制了九副牌子,哪怕帝后成婚数月后迟迟没有临幸旁人,也日日拂拭干净,随时准备召用。
柳承炎晚膳前下了旨,陈毫转头就去把玉墨牌捧了过来,在一旁小心候着。
荀嫔一早就打点过银子,他特意在来的路上把她的那一块放在最中间,兴许第一回便能碰对。
少年瞧了一会儿三行九枚绿玉牌,许久沉吟不语。
陈毫很识趣地问道“陛下可是想皇后娘娘了”
柳承炎回过神来,手落在正中间,眼看着就要翻。
大太监面露喜色,像是听见另五十两赏银马上就要落腰包。
谁知那手自中间落到偏侧,挑了最右下角的一块牌子。
指尖一拨,墨色外露。
张嫔
他皱眉看向陈毫。
“张嫔可与镇国公张平有关系”
大太监本来都在遗憾银子长翅膀飞了,闻声忙不迭提醒“是张大人的亲外甥女,张大人先前几十年无女儿,把她当亲女儿宠着,特意嘱咐着送进宫里来,好与陛下多生亲近。”
柳承炎目光在她名位上停了片刻。
“多生亲近。”
真是凑了巧。
他前脚要杀张平的头,后脚翻到他外甥女的牌子。
“传她过来服侍用膳。”
陈毫原以为这话说出来,皇帝兴许会情致全无,改翻他人,谁想到还是选了张嫔。
他不敢再多嘴,匆匆出去报信。
不一会儿,殿内连声通传,道张嫔娘娘到。
柳承炎在等她时,心已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张平在前朝威势僭越,手还要插进后宫来,当真是好如意的算盘。
他低抿一口茶,再抬头时,眼见一娉婷少女流利行礼,声音清冷平顺。
“圣上万福。”
再一入眼,便是柳眉如画,秋水剪瞳。
她生得瘦削单薄,便是初春里宫中仍燃着暖炉,也像披着一层冷意。
“你叫什么名字”
“张疏雨。”少女声音很低,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笑一声,如同自嘲“去夏疏雨馀,同倚朱阑语。”
“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柳承炎打量着她的姣好面容,移开目光道“倒是读过书。”
“起来吧,同朕用膳。”
张嫔微微颔首,循着礼数坐在他的身侧,并不敢靠近太多。
“你像在想别的事。”
张疏雨原本正在布菜,腕间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嫔妾不敢。”
“说吧,在想什么。”
她抬起眼,像是定定看他一眼,终于见清此生夫君的样子,又很快收回了眸子。
“嫔妾在想,陛下兴许一开始便不喜欢我。”
“为什么”
“陛下很冷,自嫔妾进殿后便从未笑过。”
陈毫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娘娘也是胆大包天,头一回面圣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便是张平现在还没有倒,像她这样搞不好触怒圣上,得掉了脑袋
柳承炎原本对她很冷淡,此刻反而笑起来。
“那朕为什么会讨厌你”
张疏雨面上并无畏惧,仍是同宫人一起布菜盛汤,然后坐在一旁平淡开口“嫔妾并无为母家争宠的半分意图。”
“舅舅为人,疏雨自幼便看在眼里,可惜并无资格劝诫半分。”
“陛下心明眼亮,一切都看得清楚,疏雨无话可说。”
柳承炎听到这里,暗道张平你到底在外头干过多少恶心事,以至于你外甥女都明着割席成这样。
面上反而柔和了神色。
“那朕若是冷遇你一辈子,你又打算如何”
“谢圣上皇后赐书送墨,若是一柜子书看够了,再寻其他宫嫔借上几本,便也满足了。”张疏雨并非装得风淡云轻,说起这些话时,反而流露由衷的向往。
她入宫前也不是没想过,割了头发去大觉寺当个姑子兴许都更好些。
至于那个满嘴圆滑世故的舅舅嗤。
“行了,用膳吧。”他收起冷色,从容宽慰“朝堂政事与你无关。”
你有心互通有无自认棋子,朕给你十足棋子的待遇。
你只尽好一个妃嫔的本分,没有人敢越过朕来为难你。
转日旨意落下来,张嫔侍驾有功,赐封号为瑞。
瑞嫔蒙宠的消息一传出宫外,张家上下无一不是摆酒相庆。
原先他们派婢女去大觉寺里争那倒霉被子,冷不丁被锦衣卫盘问几番,还以为是被陛下盯上了。
现在想想,估计也就是个例行公事,多少年前的旧案了,谁还记得那个破言官的死活
倒是现在新皇即位,久宠皇后数月才临幸旁人,第一个便是咱们镇国公府家的小姐,便是入赘来的姑爷知道这事,都乐得大喝三杯
现在是封了个极好的名号,今后若是有送子观音保佑,来年生个龙子龙孙,张家的荣华富贵更是几百年都享不完了
柳承炎的心思并不在后宫。
他只是为张嫔口头下了一道旨,然后唤太监把白首辅叫来。
白首辅今日来得较晚,听说是午睡后刚起,但人没睡糊涂,行礼时还记得道一声喜。
“首辅,朕想寻个老师。”
柳承炎俯身看他,不紧不慢道“一位通晓国库开支,能肃清吏部的名师。”
“大人可有推荐的人选”
白首辅闻声抬头,一笑起来嘴角的痦子也跟着动。
“陛下是知道什么了”
柳承炎并不作答。
白首辅也不多问,低头沉思。
两人皆是知道些许朝中密辛,但并不急着透底。
“若是说治财能臣,当是翁大人莫属。”白睦序双手作揖,面有敬色“前朝翁大人当差的那几年,朝中进账清晰明白,上下皆是管教清晰,无人敢破冒半分官银。”
“那他现在在哪”
白睦序拈须一笑,反而不多解释,就此告退。
柳承炎没有强留他下来,登时叫程潮来讲明情况。
白睦序那个老狐狸,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人精的很。
程潮习惯了随时待命,进了乾清宫再度被问话,露出苦笑来。
“翁大人确实有雷霆手腕,且清财有度,从前把吏部管得极好。”
“所以他人呢”
“已经乞骸骨回归皆阳了。”
“多少岁了”
“五十二。”
“五十二”柳承炎差点呛着茶,反问道“白首辅六十多还在朝里呆着好好的,他五十出头乞什么骸骨”
程潮心里暗骂白老狐狸你倒是会溜号,得罪人的话全扔给我来说了。
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如实相告“翁大人是被先皇气走的。”
翁奕为,前朝肱股之臣,一度开源节流为朝廷省下大笔银子,在羽林军北上抗敌时多次有力供给军需,在旁的政事上也力挽狂澜许多回。
这样的好官,是被前朝皇帝活脱脱气跑的。
原因无他,这两人的关系一个可以类比府里管家,殚精竭虑操持百务,想尽办法兴旺家业。
另一个则是鬼主意层出不穷的败家子。今天要修豹房,明天要御驾亲征,后天又要举宫北巡,想干嘛干嘛,哪在意银子的用度。
翁奕为不是没忍过劝过,也确实挡了好几回先帝纵情犬马的巨额开支。
可国库的钱理当用来体恤民情支援边疆,而不是拿去白白砸在豹子老虎的身上
时间一长,哪怕白首辅拦着,人家也撂挑子不干了,直接上疏乞骸骨走人。
若是别的皇帝,兴许还会拦一拦,不让宫里所剩不多的明臣一走了之。
先帝巴不得这烦人精走人,前脚翁奕为一走,后脚又新修了雀苑,广招乐妓大肆行乐,往后花钱彻底没人管得住,只能听之任之。
柳承炎由衷理解白首辅为什么话说一半就跑了。
后半句全得骂先帝不是,谁说谁掉脑袋。
他沉默一会儿,又道“你见过翁大人他脾气如何”
程潮老老实实道“呛得很,我被他骂过。”
“为什么”
“锦衣卫修房子花钱有点多。”
“”
真是给他这便宜哥哥要收拾无穷尽的烂摊子。
柳承炎心想皇兄你送我一个位子,我帮你把破落朝廷补回来,我们算是扯平。
这么个性格刚烈的老臣,尽忠朝廷结果被活活气走,再想请回来恐怕得费不少功夫。
柳承炎虽然并不怎么摆架子,自己亲自去皆阳府接他老人家回来都成,但按着皇帝的礼数,并不能这样轻易行为。
他叹口气,只能想别的办法。
要不送礼吧。
“这位翁大人,可有什么着迷的东西,诸如文玩字画,美食珍馐”
程潮摇摇头。
“翁大人生平最喜欢钓鱼,别的一概都没兴趣。”
“他只用青竹竿钓鱼,从前有下属想要拿碧玉竿行贿,被直接骂了回去,转头还降了那下属的职。”
“钓鱼。”柳承炎停顿片刻,喃喃道“喜欢钓鱼”
他脑中有什么一晃而过,突然站了起来。
“程潮,你亲自替朕去一趟皆阳。”
“就说朕愿替皇兄赔罪一回,不仅要在太液池旁宴请功臣,还让他亲自钓一次那御花园里的锦鲤”
程潮身形一震。
陛下那可是太液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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