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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年的王权禅让制,每次的王权更迭都是一场豺狼虎豹逐鹿的角斗。
比之王权,神权的传递就相对稳定多了,虽然最近的两千年里君臣关系尖锐,但宗主之位的传承始终平稳,比血缘世袭的君侯之位还稳。
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血缘世袭的君侯贵族们通过嫡长继承制来确定谁来继承自己的财产,寄希望于这种方式能够减少纷争。礼崩乐坏之前,这招效果甚佳,礼崩乐坏之后就不必提了。
某种意义上,礼崩乐坏何尝不是嫡长继承制的隐患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大爆发的产物。
同为君侯的子嗣,凭什么我只能为臣,我的子孙要在数代之后沦为庶人,哪个废物就可以为君,子孙享国
不是每个嫡长都天纵奇才,或者说,庸才才是常态,天纵奇才的嫡长是比陨铁还有稀有的品种,十个国君至少八个庸君,一个暴君,剩下那个才可能是明君。
精英贵族们看着庸才凭血统凭生得早而理所当然在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能爽就怪了。
礼乐天下时因为土地和人口足够多,够分,因为哪怕不满,也会因为舍不得手里分到的蝇头小利而忍耐。但王侯贵族的生产力太好了,氓庶生十个孩子能活三个就不错了,王侯贵族却会有少则个,多则百十个的子嗣。
氓庶再怎么繁衍也跟不上王侯贵族的生产力,而人口与土地不够分,便有大量的贵族之后沦为庶人,为贵族食用的鸡豚狗彘。
基数上去了肯定会有反抗的,基数越大反抗的就越大。
当第一个将父母与兄弟姐妹统统送去三途河,自己继承国君之位的少君出现,当第一个因为君侯妨碍到了自己的利益而弑杀君侯改立符合自己利益的臣子出现,当第一个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许诺氓庶爵位与土地的王侯贵族出现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尽管很不可思异,但巫宗不血缘世袭,与王位同样是禅让,却比嫡长的血缘继承制更稳定。
这一任玉主死了,就立巫子为新的玉主,不会有任何争议,这是四千多年的传统。
不过连山果推测主因还是巫子的数量太稀少了。
若嫡长不成器,又不能挑战宗法,并非无解,可以悄悄的弄死嫡长换人,如此一来既不违背宗法制又能让成器的子嗣上台,再加上人族幼崽惊人的夭折率。王侯贵族普遍会生很多的子嗣,夭折率再高,只要生得基数足够大,最终成活的自然多,成活的子嗣多,掐出狗脑子也是必然。
巫子们就很不一样,每一代一般只有一位继承人,像前前任无光那般同时拥有两个继承人的幸运儿在巫宗的历史上非常稀有,不超过一掌之数。
理论上只有一个继承人很容易出问题,若继承人夭折便后继无人了,然巫子们一个夭折的都没有。
巫宗内部有研究过巫子,发现了一件事,只要生长期拥有足够的食物,这些巫子的生命力比野草还顽强。着凉感冒这种疾病莫说幼崽,便是成年人都有一半的概率为此而死,但巫子们从来都不会因为这些疾病而亡,食物充裕的情况下哪怕不吃药也能靠自己的身体素质硬抗过去。
也因为从来都没出过世俗王侯的那种问题,巫宗面对的最大继承问题从来都是不能在现任玉主死之前找到新的巫子,便从未有人思考过若只有一个巫子,这个巫子又是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该怎么办
青婧的出现隐晦的提醒了这一隐患,但无光不止她一个弟子,最终结果便是不想沦为实验材料的所有人联合驱逐了她。本来是想弄死的,奈何无光不答应,群巫也不想同无光闹得太僵,加之青婧离开玉宫再祸害受害者也都是旁人,遂让步。
然而,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
近百只编钟合奏的宏大乐声中,连山果以一种佩服之情如滔滔云水绵绵不绝般的眼神看着抱着大吕的巫咸。
历史上不是没有巫子被人抱着继位,以前有过一任巫子继位时还是个婴儿,故而由当时的一位巫抱着婴儿走到神龛上。但抱着一只狗子继位的,巫咸是头一个,更别说这人的姿态神情无一不标准,完美吻合臣子身份该有的姿态神情。
随着裹着量身定制的冰蚕丝礼服的大吕被巫咸抱到玉座上,继位仪式进行到了跪拜环节,巫咸第一个跪下,跪在玉座前,玉座之下却是一个跪的都没有。
连山果咬了咬牙,还是跪了下去,避免巫咸太难看。
随着连山果带头跪下,巫咸一脉的人也陆陆续续跪下,却仍有九成的人不想跪。
不论包装得多么光鲜亮丽,那都是一只狗,让人像跪拜君主神灵一样跪拜一只狗,这太挑战生而为人的自尊心了。
全场唯一一个优哉游哉的骊嫘笑吟吟的用一种十二分造作的语气道“诸君莫不是要违背祖宗的规矩祖宗的规矩难道可以如此轻易作废”
一名巫咬牙道“吾等并无此意。”
骊嫘更加造作的看着接话的巫。“那你们为何还不跪”
那是一条狗,谁跪得下去
群巫无言。
“不论诸君如何想,大吕为巫子,吾王都是衷心支持祖宗规矩的。”骊嫘一脸我家主上最乖最尊重祖宗的神态。
距离近视力好的人皆觉肠胃蠕动,恶心,想吐。
骊嫘转而看向其余十巫。“诸位殿主何故不跪”
巫真叹了口气,终于跪下,有了第一个,剩下的人也相继跪倒,最终还站着的唯有骊嫘与她的从人。
玉主与人王是对等的存在,故而人王观礼不需要对玉主跪拜,即便行礼也是同等地位的平辈之礼。骊嫘虽非人王,却奉辛筝之命代辛筝观礼,在玉宫之中她代表的是辛筝,自然无需跪。
在众人屈辱的心态与或多或少透着扭曲的表情中巫宗名义上第三十四任,实际上第三十五任玉主继位仪式圆满落幕。
仪式结束后人群退去,连山果看着一脸疲惫的巫咸抱起大吕一边撸毛一边在神座上坐了下来,不由一愣。
“一个位置而已,玉主坐在这上头它才是神座,不然只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地方。”巫咸道。
连山果思考了一会儿,道“你心态不错。”
跪一条狗,其它人都快气炸了。
巫咸叹了口气“气死了也不过是愉悦辛筝,我为何要用自己的死去愉悦她”
巫咸揉了一把狗头,继续道“而且大吕也没什么不好的,与它的前两任比。”
连山果诡异的无法反驳,与正常人比大吕当玉主着实令人屈辱,但与前两任,尤其是青婧比,这点事完全不算事。
生命与尊严,大部分都会选择前者,哪怕选择后者的人也不会希望收获的死法是变成实验材料,死于某一次实验,更甚至变成不知道什么玩意的怪物。
道理都明白,但怎么就感觉那么凄凉呢连山果叹息着在旁边的神座前的大案上坐了下来。“接下来当如何你代玉主管理巫宗的权力是青婧给的,如今换了玉主,必定会有纷争。”
内斗是智慧生物的天性,越是紧要关头越如此。
“不如何。”巫咸淡定道。
连山果不解的看着巫咸。
巫咸解释道“我还会是巫宗的权力掌控者,在新的,属于智慧生物的巫子出现之前。”虽然她很怀疑以后还会不会有玉主。
连山果问“群巫如何会答应”
“他们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辛筝如何想。”巫咸叹道。“你还不明白吗她要的是神权君授。”
论丧心病狂,辛筝堪比当年推倒神像,自己一个大活人坐到神龛上的云桑。但最可怕的也在于此,云桑将神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神必须是完美的,而人永远不可能完美。云桑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奈何当时没人有能力搞死她拨乱反正,于是数千年后神庙无神像成了传统成了理所当然。
辛筝呢
巫咸不太确定数千载后辛筝的神权君授又会变成怎样。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辛筝心里非常有数。
玉主继位,人王除非年纪太大了不能出远门,不然都是要前来玉宫观礼,辛筝就不来。骊嫘给的理由是辛筝身体不适,实际理由不难猜玉宫是巫宗的大本营,辛筝这辈子敢踏进这里就别指望竖着离开。
连山果怔了下。“她凭什么选你”
巫咸微微一笑。“因为我最听话最省心。”
连山果目露怪异之色,巫咸是听话,但这种听话只是暂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听话,她不认为辛筝看不出来。
“辛筝是普通人,并无长生种的血脉。”巫咸微笑道。
连山果悟了。“你不怕她死的时候带你一起走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在当下,我与她都是最合适的选择。”巫咸道。
巫咸的预料非常准确,翌日骊嫘便召集了所有人,颁布了辛筝的王诏令巫咸为首巫,代为打理巫宗事宜。
骊嫘话音未落便见下方群情汹涌。
“荒谬,首巫只有玉主之位空缺时才能遴选,玉主健在,何须首巫”
“你说得有道理。”骊嫘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道“玉主的确健在,但它这不是没法处理巫宗诸事吗事情总要有人处置的,不然得耽误事,甚至人命且在此之前并无非智慧生物继承玉主之位的先例,如今有了特例,特殊情况自然要特殊处理。”
“那不当由王来定谁为首巫,首巫素来由群巫投票推举。”
骊嫘看向提出异议的人,是一名来自西荒的巫祭。“你这话我若没有理解错误,是在质疑王令”
巫祭到底还是有求生欲,忙道“非是质疑,只是祖宗规矩不可改。”
骊嫘眼神很好的看到不少人的目光向狗子身上瞄了瞄,隐约露出了胃疼的表情。
骊嫘用一种怜悯的眼神道。“祖宗的规矩的确不可改,但祖宗也没遇上过如今的情况,自然不适用,既然不适用,后人自然要自己想个适用。”
骊嫘说话的时候目光并未看巫即,而是盯着巫咸。
巫咸无奈的做了个手势,骊嫘话音落下时两名精锐武者将巫祭拿下拖了出去,门外很快传来轻微的骨头被砍断的声音,尽管很轻微,但大殿内不乏强大的武者与术士,五感敏锐。
骊嫘甚为和善的看向群巫。“诸君觉得我说得可有道理”
底下的连山果甚为配合的道“王使言之有理。”
骊嫘也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大家都觉得有道理,首巫之事自然愉快的就此敲定。
敲定了未来谁主事,剩下的自然就与骊嫘无关了,做为冀州牧,她也很忙的。
这次若是辛筝自己不敢踏入玉宫,需要一个有分量的使者,而她是离得最近的,她也不会扔下手头上的政务跑到玉宫。
巫咸非常殷切的亲自为骊嫘送行,一路送出玉宫送到了玉都。
因为是送行的场合,周围也没别的人,骊嫘难得的对巫咸说了句真心话“你当神棍真是可惜了。”
尽管因为没少见江湖骗子这类存在,骊嫘对神棍没什么好感,但也得承认,巫咸着实是个人才。
冀州经过数十年的大乱战,人口鼎盛时的超过万万暴跌至三千万,整个冀州好听点是百废待兴,难听点就是一片大废墟。
大量的城邑因为人口锐减而凋败甚至荒废,玉都自然也不例外,但在冀州和平之后玉都是冀州所有城邑中最先完成重建的。
虽然这里头有玉都的地理优势,但管理者的能耐与付出的心血也不可或缺。
新式农具与农耕技术在玉都这一片平原上推行得非常彻底,效率超过九成半的官吏。
秩序稳定,粮食产量增加了,玉都自然开始恢复往昔的繁华富庶。而在巫咸的努力下,巫宗原本荒废得差不多的社会职能也开始陆续恢复,在冀州全面重建的过程中帮了各地官吏不少忙,加快了民生的恢复速度。
这也是辛筝选巫咸继续掌权的原因,虽然未来一定有隐患,但在当下,巫咸是最省心的,换了其它人莫说帮忙,不添乱都谢天谢地了。
这样一个人才怎么就想不开去当了神棍呢
不对,也不算想不开。连山氏族同巫咸殿绑得太死,大部分连山氏子弟成年后都会进入巫咸殿。
巫咸怔了下,也道“做一个巫挺好的,我知道牧与王都不相信神,说实话,我也不信。”
骊嫘讶异的看着巫咸。
巫咸解释道“历代巫宗宗主的事迹足够粉碎凡人对神灵所有的美好想像,不是说玉主们有多不好,除了巫女婧这个特殊例子,别的只是各有各的奇葩,但干的仍旧是人该干的事。”
“那你为何”
“玉主们干的都是人该干的事。”巫咸重点解释道。“神灵是凡人对美好事物想像的集合,但凡人能够想像的所有美好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是凡人本就拥有的。玉主们剥去神灵化身的外衣以及那燃烧寿命为代价的神力,不过是凡人,最大的特殊也只是身上的人性美好。”
“神性的本质是人性。”巫咸总结道。“所以我不信神。”
骊嫘无言的看着巫咸,你不信神但你将神棍这一行干得比谁都好。
巫咸继续道“想通了这一点后我产生了一个疑惑,既然神性的本质是人性,人缘何要造神,信神”
骊嫘也好奇。“那你后来想通了吗”
“想通了,因为需要。”巫咸解释道。“王侯贵族不信神,他们中拜神拜得虔诚的那部分说是信神,不如说是藉此来平复自己满手血腥后不安的良心。信神信得最虔诚反倒是氓庶,比起生来什么都有的王侯贵族,氓庶什么都没有,于是寄希望于求神。”
骊嫘道“但神不存在,也不会赐给凡人什么。”
巫咸赞同的点头。“但凡人的精神会得到慰藉。”
骊嫘真诚道“自欺欺人罢了。”
“但能安抚人心稳定秩序。”巫咸理所当然道。“在资源哪怕均分也不能让每个人吃饱穿暖的时候,能让占据大部分人口的氓庶能够安分的干活、生产就是良策,这个良策如果省钱那就更好了。你可以思考一下王看巫宗不顺眼,缘何从未想过灭了我们因为她需要。她没有能力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只能尽量创造一个安定的环境,安定的环境,人的日子再坏也不会坏到最低谷。而稳定的环境里,人才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怎么让未来更好这种问题。但这个资源不够分的稳定环境里,既省钱又能安抚人心的宗教不可或缺。”
缺钱时还可以当肥羊宰,但这一点就没必要说出口,伤感情。
骊嫘道“最清楚神灵与宗教本质的往往不是虔诚的信徒,而是神棍。”
巫咸莞尔。“可以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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